婚礼 马桂梅 新婚之喜,洞房花烛,怕是人生最令人激动和终身难忘的时刻了。回忆往往会 是甜蜜的。然而,每当我回首自己的那一刻,甜蜜中总是含有丝丝的凄苦,品味以 往,别具一番滋味,久久萦绕在心头。 人生有时是在瞬间决定的。我已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度过了七个年头。六月 十五日团机关在五师五十团的小礼堂为我举行了婚礼。前面就座的是佩戴领章帽徽 的领导,桌上摆放着烟糖水果和一些单位赠送的镜子、红宝书…… 团长主婚,政委致词,这是团领导班子集体参加的一次结婚仪式。政委说这次 婚礼意义不同寻常,因为这是五十团举行的第一例知识青年同本地青年相结合的婚 礼,他说这为那些自愿扎根边疆的兵团战士开了一个好头,也为徘徊观望的知识青 年树立了榜样,并祝新郎新娘“扎根边疆、美满幸福”…… 说什么呢?如此光彩隆重的婚礼,叫一个当炊事员的知识青年如何承纳呢? 可作为新娘的我,却无论如何也体验不到这是一次婚礼,倒像是在接受一次 “扎根”教育,新郎新娘充其量不过是教育的“道具”。殊不知致词中的宏论正是 成为我兵团前七年历史的评判,又是对我未来命运最后的、权威的裁决…… 我承受不了舆论的压力,那仅仅是一年前的事…… 大学在兵团招收工农兵学员,这消息对参军无望、返城无门的知青心理影响之 大是可想而知的。上大学的资格形式上是“贫下中农”举手决定。在团直知青中, 我得票第二,只比另一位男知青少一个“拳头”。这一个“拳头”就是高校分数线 上的关键一分,更是人生道路上至关重要的一步。 我又担心又激动。担心的是怕只给一个名额去不了;激动的是即使这次上不成, 下一次不也就有希望了吗?当晚,就着昏黄的灯光,我把这决定命运的大事写信告 诉妈妈:我有希望上大学了,只要女儿能上大学,也就有可能回到妈妈的身边…… 指望着这消息能给时时为我发愁担忧的妈妈带来一点喜悦和安慰。可万万没想到, 这封信竟成为自己未来命运的宣判书。 信被同室的“好朋友”“捡去”拆看并交给了全团最高首长。一夜之间“光荣 的兵团战士”成了“一心想返城的逃兵”。上学的资格立刻被剥夺,人们对我也疏 远冷谈。一时间我感到未来渺茫,去死的心都有。 可我活了下来并被一朵突起的浪花带进了另一条走向的生活之路。打击,促使 我对人生道路做出了新的抉择。我们食堂有位老管理员,老两口都是五八年随王震 将军转业北大荒的“老八路”。“文革”中被打倒,兵团成立后当了个“伙夫头”。 平时这一家人待我们知识青年很好。对我的遭遇,他们也和许多善良人一样感到惋 惜和不公。在我精神最痛苦的时候给了我不少安慰。事也凑巧,他家在外当兵多年 的儿子这时休假探亲,很快我们便相识了…… 立在寒风中,他曾静静地听我倾吐一肚子的委屈。屈辱与愤怒使我指天发誓: 一辈子不回城,行动将为我正名。就这样,我们定下了终身。 又是一夜之间,又是天翻地覆的变化。对我的指责烟消云散,“逃兵”成了 “英雄”,“可耻”变为“光荣”。当第二年他再度休假时,终于被导演出来那一 幕不寻常的婚礼。 在我女儿出生的时候,兵团撤销了,政策变了。那些出席我婚礼的人们:台上 的军人、台下的知青,以及那位拆信的“好朋友”,一个个陆续离开了都曾公开表 示要为之奋斗一生的黑土地,而我却为家庭,为孩子,为自己,更为爱我和我爱的 人,或者也为了当初的誓言留下来了。尽管丈夫一再表示:如果我愿为今后的道路 再做一次选择,他将十分理解。 青春无悔,我本应该是我,我最终得到的东西还是超过了我付出的牺牲。比起 那些为返城而拆散家庭,妻儿子女各属一方的人,比起那些为等时机错过年华酿成 婚姻悲剧的人,比起那些回城后无处就业靠父母养老金过活的人,更比起那些信誓 旦旦,后因政策“光荣”而返城的人,还有许多同我一样,因种种原因等不到政策 转变而在当地成家立业,最终把一生留在了北大荒的人,我都应是幸运的。 我走过了一段艰苦的历程,然而最终在北方的土地上找到了落脚点,建起了一 个安定如同婚礼祝词中说的“美满幸福”的家庭。我和丈夫时时在想,应当对促成 我们婚姻的那些人表示感谢,而绝不去多想他们的初衷,更无需再分辩那些是是非 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