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同学小周 老城 小周其实早就是老周了,只有我们还叫他小周。他属龙,已近知天命。 小周是我的中学同学,当年一起在延安插队。我们队阴盛阳衰,11位娘子军, 只有6位男生,其中一位还是后来的。30多年时过境迁,奋斗了半辈子,我们村没出 一个“人物”,在无数生活轨迹不同,境遇也不尽相同的老知青中,小周无疑是最 普通的一个。 小周个儿不高,身体瘦弱,深度近视,说话有点口吃,走路外八字。但他动作 敏捷,脑子灵活,干活儿不惜力,心眼儿极好,且热情外向,很得我们那帮厉害的 女知青的赞赏。 刚下乡时知青的关系有点像当时的国际形势,扑朔迷离、错综复杂。男生频生 战事,女生时有口角,男女生之间持续冷战,偶尔还与当地知青或外村知青引发争 端,后来这种局面由于小周的缘故发生了根本的转变。 下乡不久,小周收到父亲病危的电报,匆匆请假赶赴北京,回来的时候臂上戴 了黑纱。他简单地告诉我们,父亲患得是脑溢血,眼看快脱离危险期了,病情却突 然恶化。万幸的是,他总算见上了父亲最后一面。 小周是搭队里进城的毛驴车回村的,只见车上大包小包装得满满的。“这小子, 把西单商场都驮回来了!”我们闻讯涌进他住的窑洞,看小周就像一个脚夫,把千 辛万苦从北京背回来的手提包一一打开,将我们亲爱的父母托他捎来的东西挨个送 到大家手上,16个知青人人有份。 那天是我们插队以来最盛大的一个节日。在食品极其匮乏的年代,插队给我留 下的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人人都像饿死鬼。当时有知青的家庭,父母都会把那些平时 舍不得买或凭票供应的稀罕吃的攒着,如芝麻酱、肉松、糖果和酱菜类的,千方百 计带给他们正长身体却什么也吃不上的孩子。 我记得那次母亲给我带的是白糖和月饼,货真价实的一大包,很有些分量。 小周在办完父亲的丧事后,跑遍城郊拜访了14个家庭(知青中有一对兄妹和一 对姐妹),见到了每一位惦记着远行儿女的父母。父母们最担心的是我们能否吃得 饱,农活累不累,会不会被人欺负,甚至能想象家长见了小周就像见到自己孩子一 样的心情,恨不得倾尽所有,多给我们带些吃的。小周忍着丧父的悲痛,详细描述 了我们在陕北的生活,走进14个家庭,同样的汇报就得说14遍,同样的嘱咐就得听 14回。就这样带着亲人的牵挂和重托,小周把装得瓷瓷实实的五、六个大手提包用 绳子系牢,前两后三地搭在少年人还没有发育成熟的单薄消瘦的肩上,踉踉跄跄地 上了西去的列车。从北京坐硬座到西安,从西安乘“闷罐”到铜川,从铜川再乘长 途汽车到延安,最后才坐上队里的毛驴车。一路上他历尽艰辛,每次转车都咬着牙 背着沉重的行李进站、出站,不但没有一个人给他搭把手,还要时刻提防东西被人 偷或抢了,连个盹也不敢打。实在走不动了,他就解开绳子,把沉重的包倒腾着一 步步往前挪。后来我想,家长们当时也是昏了头,只顾心疼自己的孩子,怎么就让 一个17岁的瘦弱男孩几千里路带这么多东西,没想到过他拿得了吗? 牢牢地记着长辈嘱托的小周回到村里,自觉地成了维和部队,他闪亮的品格就 在那次探家后逐渐显示出来,只要是知青集体的事,无论担水、打柴、种自留地还 是进城买粮,他都主动承担,谁要是和别人有了过节结,他都苦口婆心地劝解。在 他的影响下,我们从此再也没有发生大战,直到最后一名知青离村,始终是一个充 满友爱的集体,连家里捎带来吃的都要拿出来共享,更没有分过灶,这在当时的知 青小组中很少见。1970年招工开始后,大家陆续各奔前程,有的参军,有的当工人, 有的上大学,有的病退回北京,先走的人若赶上夏收、秋收,分什么东西都不拿, 全部留给队友。那种兄弟姐妹般的情谊,我们一直保持到现在。 陕北土地贫瘠,普遍广种薄收。劳动地点通常离村很远,有时候要走出7、8里 地。为了不耽误工夫,天不亮就要下地,两顿饭都在地里吃,由半大后生回村“寻 饭”。知青“寻饭”的任务由小周承担。我们不会做饭,特别是不会伺弄拉风箱的 柴火灶,往往是人家的饭都担到地头了,我们的火还没点着;当老乡捧着黑瓦罐狼 吞虎咽吃完饭心满意足抽烟袋时,肚子已饿瘪的知青才远远看见小周担着两个明晃 晃的白洋铁桶,颤颤悠悠爬上山梁的瘦弱身影。那时候,小周就是我们的山东及时 雨。 有少男少女的地方就有故事,遥远的黄土高原也不例外。小周淳朴温厚,又比 较外向,他的动向自然逃不过我们的眼睛。大家发现小周的目光常常自觉不自觉地 追随着小W。小W和小周是街坊,很温文尔雅的一个女孩。他们从小就熟,又是校友, 小W对小周印象也很好。我一直认为,如果小周适时表示,这个故事肯定会有一个好 结局。但不知为什么,直到小W招工离开延安,小周始终没有表明心迹。几年后,被 分配到煤矿的小W嫁给了一位外地青年。 小周插队5年后才离开石窑。大部分同伴走了以后,他终于等到一个机会:延安 饮食服务公司要招工。工作虽不理想,但他已经等不起了,不能再让年迈的母亲为 他担心,好歹是国家正式职工,月月有工资,小周觉得也就知足了。 小周就这样当了学徒,他干的活是将下水制成熟肉。小周勤快、好学,人又聪 明,很得师傅喜爱,不久手艺就大有提高,做出的酱肉肥而不腻,味道醇美,许多 延安市民都知道饭店来了个好师傅,单位也很庆幸招来一个好知青,他的故事还上 过当时的《陕西日报》,那篇文章我看过,整整登了半版,写得很是热闹,但熟悉 的人读起来觉得不象小周。 后来,小周娶了一个泼辣能干的陕北姑娘,成了延安人的好女婿。岳父家里负 担很重,常年的伤病,花去了小周的大部分工资,也耗费了他相当的精力。结婚十 几年,他毫无怨言地为老人养老送终,帮衬小姨子、小舅子,成了这个家庭的顶梁 柱。一直到90年代初,延安已经没有多少北京知青了,政策给了他最后一次机会。 为了满足妻儿对北京的向往,也为了自己叶落归根的念想,小周终于下决心辞掉工 作,举家回到北京。 北京旧貌换新颜,家里的老房子拆迁,小周户口不在没有份,一家三口无立锥 之地。在朋友的帮助下,他找到一个需要昼夜看守的小工厂,成了那里的看门人, 就在门房安了家。后来厂子搬迁,工作几经变动,最后下岗,还幸亏婆姨干着一份 临时工。小周在东郊租到两间平房,虽然房子又低又暗,却是一个小小的独门独院, 他很满意,几次邀请我们去玩,直到去年他得一场大病做了心脏手术,我们几个老 朋友才相约了去看他。久病初愈的小周面色苍白、满脸疲惫,但是笑容依旧明朗。 我们几员女将驾到,海阔天空地神侃,席间还有小周当年心仪的小M,差点把小屋的 房顶掀起来。那天他好客的婆姨为我们包饺子,做陕北菜,大家吃、喝、玩得十分 尽兴。像当年一样,小周微笑地看着我们折腾,脸上带着令人心悦的热情、坦诚和 满足。 和小周在一起,你心里无论如何产生不出同情,有的只是敬意。 他不是一个窝囊人,他其实很聪明,做什么事都让你觉得是那么回事,无论庄 稼活儿,家务活儿还是技术活儿,即使玩牌,他也总是赢家。 他不是不思进取的人,在队里时是劳动骨干,在单位是先进工作者,在知青圈 子里是大家信赖的朋友,他始终保持着一种近乎于平和的积极心态。 他也不是逆来顺受的人,他有很强的是非观念,从不妥协,从不会被困难压趴 下,当年就是知青、特别是男生中的主心骨。 他更不是一个懒惰的人,他手脚勤快、 干活吃苦、肯卖力气,什么时候都闲不住,人也总是收拾得干净利落。 可能是从小生活在多子女家庭,上有兄长,下有弟妹,他本能地学会了包容, 学会了放弃,学会了拱手相让。他的弱点是过于善良,太顾及他人;过于谦让,太 与世无争;过于宽容,太随遇而安。在利益面前,他永远不会和别人争抢,而当今 社会,如不竞争,失去的必然是机会。 我敬重小周的品格——乐观豁达,淡泊名利,坦然处世,直面人生;对于现实 生活,他从不回避,从不攀比,从不抱怨,从不仇视。每次聚会他都兴致勃勃地参 加,不像有的老知青因“没混好”而自卑,无论什么时候见面,都能感觉到他表里 如一的愉悦,和一些被功利和欲望鬼迷心窍的人相比,境域最差的他看上去心情最 好,比他耿耿于怀的,比他偾事嫉俗的,其实都比他活得滋润。他有他的准则,理 想与现实固然有着不可逾越的距离,小人物也没有能力改变现状,但是心情的开关 掌握在自己手里,没有必要整天对着别人运气。命运对人是公正的,有汽车、别墅 不一定有快乐;有权力、权威不一定有亲情。小周觉得人最该有的,他都有了。 人的生存环境里一定有一种“场”,在什么样的“场”中,人的群体心态就什 么样。影响“场”的性质的是一些闪烁着人性光泽的人物。小周就是这样的人物, 始终影响着我们这个小团体的“场”。每次见到他,我总有一种心灵被净化的感觉。 我不知道他有怎样坚韧的承受能力,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力量造就了他的精神,一 个普普通通的下岗工人,哪里来的这份磊落的襟怀和博大的气度? 小周是小人物,但他是中国知青的脊梁。 好人有好报。小周有一个和美的家庭。他与小他5、6岁的妻子十分恩爱,他患 病住院期间,多亏妻子痛他,无微不至地照料他,使他很快得以康复;可能是继承 了北方游牧民族的遗传基因,其貌不扬的小周有一个生得白白净净,长得结结实实 的漂亮儿子,正在读高职,成绩优秀。难得儿子小小年纪,见了人大方、有礼貌, 脸上竟也浮现着一副不卑不亢的大气,实在招人喜欢。我相信那孩子将来的生活一 定会比父辈好,我也衷心希望小周会有后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