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工》自序
好像已经有7年不曾写作中篇小说了,中间写了两部长篇小说,又写过几部非
虚构性的作品。如同一个种麦子的老农,突然就改种了果树。这次写“女工”,又
回到了熟悉的麦地。
我曾在一家重工业的工厂呆过10年,担任卫生所的所长,算是辅助生产的人
员。虽然不是奋战在一线的产业工人,但所见所闻仍没齿难忘。我每天的工作就是
给工人看病医伤,和他们一样三班倒。我住在工厂的宿舍区,能闻见他们炒菜的香
味,也听得见他们争吵的叫骂。我无法不知晓他们的喜怒哀乐,也不能不注视着他
们的人生起伏。当我值班的深夜,常常有急遽的电话铃声响起或是纷沓沉重的脚步
迫近,我就会浑身一激灵心跳加速——有人急病或是出了带血的红伤!我也曾坐着
呼啸的救护车赶赴医院,身边的工友生命垂危。其中最引起我关注的是女工,她们
如花的青春在厚厚的工装之下盛开和枯萎,化作了闪光的金属屑和鬓角的白发。那
时,我暗暗下了决心,如果有一天我能拿起笔,我会写下她们。
愿望蛰伏多年,在2003年的冬天发芽。和以前匆匆赶路的写法不同,这一
次,我写的很徐缓,好像不是在虚构一个人物的命运,而是有一份现成的女工简历
铺在面前,只等着我把它们抄写下来。我是一个描图员,峰峦沟壑很久以前就屹立
在那里了,我不过是忠实记录下它们的海拔。这种感觉很奇特,是我在以往的中篇
小说写作中从未经验过的。过程很顺利,当我以每天2000字的匀速,写了近一
个月之后,它就很自然地收尾了。我把它放到一边,去忙其它的事情,彻底地忘掉
它。这是我写作的一个习惯,刚写完的作品,会带着火气和青涩,要把它们晾一晾,
晾到凉透了,再来苛刻地温习和修改。
因为插进了另外一本书的写作,这一晾,就是很长的时间。待我回头修改“女
工”的时候,岂止是凉透,简直就是冻僵了。重读的时候,我为浦小提捏着一把汗,
她那么普通,未曾参与过任何惊天动地的事件,她的一生,能否引起人们的兴趣和
关切?
这个疑问,直到我通篇修改完成之后,依然存在。编辑部催稿,当我用电子邮
件把全文发走后,一种强烈的悲哀和怅然袭击了我。我突然和浦小提那样难舍难分,
我觉得她一个人驾着一道白光去了陌生的地方,要去结识陌生的人和陌生的环境,
她可曾习惯?她能否安然?浦小提没有受过高等教育,她的原始学历只能算是小学。
她除了搬运金属块和做家常饭之外,基本上一无所长。她贫困而高傲,坚守着在某
些人看来十分迂腐的传统道德,她孤独而寂寞,前方还有不绝的辛劳和挑战。但她
内心的善良和勇气,还有她在命运跌宕中的清醒和坚定,又让我心生敬重……不安
和凄然的情绪,那天缠绕我心,久久挥之不去。直到我很坚决地对自己说,你再这
样婆婆妈妈的,就是不相信浦小提。相信浦小提吧,她自有力量应对。她既然已经
经历过那样多的风风雨雨,相信她一定能和更多的普通人结成朋友。反复说过数遍
之后,我的心才渐渐安歇下来。
和自己小说中的人物这般血肉相依,在我的写作经验中是很少有的。和一位写
作的朋友谈起此事,她说你这可能是变态的自恋吧?思忖之后我认为不是自恋。只
因为我在工厂的普通女工中生活的太久,已把她们当成我的姊妹。我远没有她们那
样吃苦耐劳顽强执拗,我仰慕她们,期待她们幸福。
毕淑敏
2004年7 月1 日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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