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您的例子不是很好吗?皮肤癌患者的儿子把水激凌倒了一下手,由于院长 迟迟不接,粘稠的奶液流淌下来。 是的。对病人和对家属都不是一件坏事,可是对医生负不了这责任。不要说在 我们这个死亡教育很不发达的国家,没有立法,谁也不敢实施。就是我刚才说的那 位外国医生,后来也被州法院传讯。最后以谋杀罪和制造杀人武器罪被逮捕……所 以关于安乐死的问题我们无法讨论。院长说。 我们可以到公证处去。说明一切都是我们的选择,同医院无关。怎么样?这样 还不可以吗?你们还要怎么样呢?你们要我们熬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呢?皮肤癌的儿 子焦躁起来。 我很同情你。可是我不能。医院不能这第做。院长舔舔干燥的嘴唇。她每天要 同病人的家属说无数的话。在最后的日子里,家属同医生说的话,远比同他们垂危 的亲人多得多。?日言百句,其气自伤。院长回到家里,很少说话。就象厨师在自 己家里,只吃最简单的饭菜。 你们做医生的,把人治活没什么本事,把人治死还不容易?找点抑制呼吸抑制 心跳的药面泡在滴瓶里,不就什么事都了结了吗?皮肤癌的儿子很内行地说。 这种内行激怒了院长,或者说是潜伏在这种内行后面的冷酷。安乐死未尝不可, 但它由这样一位打扮过于精细挥着淋沥水激凌的年轻人,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来, 她为那奄奄一息的老人叹息。 她的病人都已经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发言权。她要为他们说句公道话。 “既然你知道得这么清楚,又不用负法律责任,你把你老父亲拉回家去就是了, 所有的操作你都可以在家里完成,又何必送到我们这里来!”院长没好气地说。 冰激凌化了。 “您这是什么话?我哪能那么残忍?那我的后半辈子还有好日子过吗?我父亲 死在家里,还是叫我一手给安乐的?!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我想让他早点去了, 可我自己不能干这事。我的手上不能沾着我父亲的血。既然你们医院这么不肯帮忙, 咱们就熬着吧。快有出头的日子了。”衣冠楚楚的年轻人甩了甩手上的奶油汤,叹 了一口气。 院长也叹了一口气。不能说皮肤癌的儿子讲的毫无道理。但有道的事,不一定 现在就能做。亲属不敢做,医院也不敢做。安乐死需要群体意识,当群体还没有用 法律的形式把规则固定下来,做了就是犯规。 我们的民族忌讳死亡。华夏大地虽不出产鸵鸟,但我们秉承了这种动物的精神。 帝王将相们寻找长生不死之药,以为可以逃脱自然法则。小小百姓有许多言语禁忌, 他们天真地认为不谈死亡,死亡就会扭过脸,给我们一个光滑的后背,人们把无数 天然的动植物和矿物混淆在一起,用神秘的火加以熔炼。人们以为无法忍受的高温 会把天地间的精华焊接在一块,咽到肚里,就可与日月同辉(且不说日月也有崩溃 的一天)。我们崇尚“福禄寿”三星,以为这是人生成就的最高境界。革命了,人 们不再谈“禄”。“禄”现在叫勤务员或是公务员,你不能在门上贴个倒“禄”字, 以求在新的一年加官进爵,不断进步。至于“福”,最是众说纷纭的词,有一千个 人,就有一千条对“福”的注解。说不清的事,就不要去说它了。惟有这个“寿” 简单明了,国际通用的试题衡标准。只要活得久远,那便是福祉,是一个人德行的 明证。象一匹没有缩过水的白布,一眼就看出长短。 我们曾炼出那么多有用无用的仙丹,我们正繁衍着世界上最庞大的人群。可是 我们还没有学会正视死亡。我们的老人象外国女人似的不谈年龄,好象净王爷是个 多情的骑士,而且弱智,极好糊弄。 在这种夹缝中诞生的中国临终关怀医院,像老式挂钟的吊摆,忽而倾向濒危的 去者,忽而倾向疲惫的生人。多一番摇摆的艰难。 ※ ※ ※ 那个小伙子用手绢揩着手上的冰激凌汤失望地走了,这个即将成为法兰克福人 的小伙子又来了。 院长迷惘地看着他。他已明确得知医院不做安乐死的操作。 “院长,您不必紧张。我今天是特意来向您道谢的。在我母亲最后的日子里, 你们给了她温馨。她虽然不会说话了,但我看得出她挺满意。我是她一手抚养大的, 我读得懂她每一个眼神。”小伙子实心实意地说。 “现在我要把妈妈接走。” “为什么?”院长很惊异,“她会死的。把她从病床上挪下来,再搬到救护车 上,抬来抬去,与病人极不相宜,她会……”院长突然噤了声。 法兰克福的小伙子镇静地看着她。 院长明白了。儿子需要母亲的那个结局。而且要快,越快越好。距那架飞机起 飞的时间,对于火化一具尸体,操办一场象模象样的丧礼来说,并不宽裕。 大家相对无言。 “小伙子,我还要提醒你。当然老人家可能会在这场搬迁中停止呼吸,这是最 理想不过的结局了。可是万一呐?万一你的母亲挺过了这场折腾,回到家里还是咽 不完这口气,你马上又要出国,谁来照料她最后的时光?死亡就象一片摇摇欲坠的 树叶,也许下一阵风就会飘落,也许会悬挂到第二年春天。人死是一难,活着不容 易,死也不容易。请三思而行。”院长苦口婆心。 “谢谢您。您为我想得可真周到。是啊,要真那样,就好了。可您说得也对, 要不利索,变成您后来讲的那样,就更难办了。我不能把我妈接回家,那算怎么回 事?家里摆个死人,老婆孩子还不吓晕?实话跟您说吧,我给我妈联系了一家医院, 民办的……” “小伙子,把你妈接走,是你的自由。接家去,我没的可说。有的老人就爱死 在家里?这也是中国人的习俗。但要是接到别的医院里去,不是我当院长的老王卖 瓜,要说临终服务,我们这里是周到的。民办医院收费高,治疗也不尽如人意,特 别是条件比较差。你再全面考虑。”医院床位很紧,等着住院的打破头,院长是设 身处地为他想。 即将成为法兰克福人的小伙子垂下头来。他在想什么? 院长说:“你还有什么特殊的难处,尽管说。只要力所能及,我们将全力以赴。” 她此刻已不单考虑一个老人的去留,而是怎样把医院办得更好。 “主要是他们所能提供的服务你们没有。”小伙子为难地说。 假如他说出别的理由出院,院长什么话也不会说。住院有些象银行,进出自便。 但这句话刺激了院长的职业自尊。 “没有什么服务项目是民办医院能做到而我们不能做到的。”院长很矜持地说。 “真的。有。”小伙子不很情愿但是很肯定地说。 “没有。他们能做到的我们都可以做到。你详细说说。”院长有几分冒火。 …… 没有回答。小伙子沉默。听得见远处病房轻声呜咽,又一位老人去了。 “说啊!”院长不耐烦了。 “我不说。”小伙子终于开口,“我不想说。” 院长火了:“你刚才还说感谢我们,这么一件小事都藏着掖着!就看在我们为 你妈端屎端尿的份上,你也该说!” “你是不是想你妈反正也这样了,再说什么也没大的意义了?别这么想,是人 都得死你给我们提了好的建议,以后的老人们就会舒适些。就请看在将要死去的人 面上,你告诉我实话。”院长热忱地恳求。 “我不想说。”小伙子阴沉着脸。 “你这个人太不象话啦!我要偷你吗?我要抢你吗?为病人服务的事,又不是 专利,有什么不可说?行了,你走吧,快到你的法兰克福或是外国的其它什么地方 去吧。你人还没走,就变得这么不通情达理。我不希罕你说了。你前脚把病人转走, 我后脚就能打听出他们使的办法。”院长气愤地说。 事情往往一发火就有了转机。 “院长,我之所以不说的原因不是对您。是对我自己的。”小伙子艰难地说。 “说吧。” “那家医院已同意将我母亲安置在一间没有暖气的房间里,拔掉在这里维持了 几个月的鼻饲管。而且停用一切维持药物,氧气也掐断……;这样,据他们估计, 我母亲在一两天内就可以……走了。”法兰克福的小伙子不看院长,对着墙壁说。 他的话说得很理智,漠然中渗出残酷。但他越往后说,语调越被一种潜在的哭 泣所分割。“这样,我就可以在母亲身边尽完最后的孝道,无怨无悔地踏上奔赴异 国的道路。我将把母亲滚烫的骨灰带在身边,无论我走到什么地方,母亲都永远同 我在一起了。她会保佑我,关照我,我一生永不孤单。从此,我的灵魂同母亲的灵 魂在一起,永不分离。” 院长瞠目结舌。她觉得自己也算个高级知识份子了,真不明白这个儿子!要说 他不肖吧,他服侍老母到今天,此刻眼里还闪着莹莹水光。要说他孝,竟打算把自 己的亲生母亲活活冻死!饿死! 院长背对着法兰克福的小伙子,从抽屉里拿出一瓶药,说:“我本是从来不帮 病人做这种事的。拿去,这虽是普通的镇静药,给你的妈妈服上几粒。她也能毫无 痛苦地永远睡去。比你那办法要人道得多。” 小伙子惊恐地叫起工业区:“不!不!我不要!我怎能亲手给我的妈妈吃这种 东西??那样,我的心灵将一辈子不得安宁。我的妈妈会在一个特定的时间死去, 而那个时间正是由于我给她吃了某种东西,这个结论会使我痛苦万分。我的灵魂将 终生在有愧于母亲的阴影里徘徊。我不能做这件事!” 医护人员象摘渔网似的从她身上取下各种导管。揪下氧气的时候,她的呼吸顿 时窘促她长期生活在氧气的保护下,其实同正常人已不在一个地球。那是几亿年以 前的地球。树木葱茏恐龙出没,氧气比现在要多的多。她知道这是转院的需要,就 坚强地隐忍着。几乎没有一个病人能从这所医院里活着出去,她是多么的幸福啊。 “我好了……会来看你们……”这是法兰克福小伙子的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 整个告别过程,院长没有出百。她抱着双臂从窗户看着这一切。她觉得自己没 出息,当这么多年的白衣天使,还那么容易动感情。她在想,小伙子不怕他妈妈的 死,那么,他绝不是装出来的恐惧,究竟是怕什么呢? 他怕的是天命。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他哪怕在外国得了诺贝尔奖,他也畏天命。 在中国人的骨髓里,觉得人是不能操纵自己的生命的。冥冥中有一只手,那是 天的意志。天要你活,你不得不活。天要你死,你非死不可。儿子可以把母亲往死 路上推,但他不敢清晰明确地对那个时刻负起责任。他不怕母亲,他怕的是天。代 天行道,天就会怨你僭越了名份,惩罚于你。 既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又要顺乎天意。难啊!不孝儿女们! ※ ※ ※ 我与院长交谈着,进来一位穿淡紫色工作服的女孩。我知道这是护工的装束。 护工就是护理员,临终关怀医院里最脏最累的活由她们承担。 女孩向院长请示工作。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孩,直到她离开。 “她叫小白。我知道你为什么看她。”院长和我已经熟悉,半开玩笑。 “她工作服的颜色很奇怪,象紫罗兰的叶子。”我说。 “我们的护工都是年轻的女孩。你觉不觉得穿这种颜色的衣服显得更美丽?我 希望院子里多一些生气。当然,这种布也比较便宜。”院长笑了笑说,“但引起你 注意的不单是衣服,是小白的漂亮。” 我说:“在这种悲痛的地方看到如此美丽的女孩,真叫人不好意思,好象对不 住垂危的人。” 院长说:“这是您从年轻的活人的角度看问题。其实,老人们看到美好的事物, 精神会凛然一振。他们不嫉妒。” 我隔着窗户追踪小白的身影。她的肌肤象鲜嫩的白菜心,泛出莹莹水光。绝无 化妆,但无可挑剔的眉宇漆黑如墨,轮廓极为柔和的嘴唇艳红如丹。 我说:“我也不算孤陋寡闻的人。象这么美丽的女孩从来没见过。” 院长说:“她是我从保姆市场上挑来的。当时一口乡下话,现在下了班穿上时 装,所有的人都看她。” “我想她刚从乡下来的时候,可以安心在您这儿。现在依她的相貌气质,随便 可以在五星级的饭店里谋到饭碗。您靠什么留住她?”院长说:“她真有你说得那 么漂亮?也许我们天天看,惯了。” 我说:“真的。我是一个对女人的长相很挑剔的女人。女人骗男人容易,骗女 人难。 院长说:“其实小白最出色的不是漂亮,是善良。善良是女人最好的化妆品, 它使女孩子的脸蒙上一层圣洁之光,看上去就格外动人。例如菩萨,例如佛。菩萨 真是天下最俊俏的女子吗?肯定不是。但你觉得是。” 我说:“能够告诉我,您一个月给小白们发多少饷钱?” 院长说:“您最好不要问我这件事。您一问我就心酸。不过您既然问了,我就 告诉您因为给临时工的工钱也不是我定的,是公家。每月200元。” 我说:“我想同她谈谈。” “可以。今天她是主班,非常忙。下次她上副班的时候,您来。” ※ ※ ※ 我和小白让在院子里谈话。所有的房间都被病人挤得满满的,冬天是收获死亡 的季节只有院长的房间有空,但我想避开院长。 “你长得真漂亮。”我说。我本不准备这样开头,实有恭维之嫌。话脱口而出, 你站在小白的面前没法不说这话。犹如你在焦渴当中看到清泉,没法不说真凉快啊! 早晚都得说,完全下意识。 她微微笑笑,说:“也许是周围太凄凉了,陪衬的。” 院长说她读了很多文学书,还学着外语。 “你以后会长久地在这儿干吗?你知道自己的价值吗?”我迫不急待地问。 “小白!小白!你在哪儿呐?快去看看你当班的那个6床吧!”远处淡紫色的影 子喊 我拉了小白聊天,她护理的病人就出现了真空。听人一叫,象林业工人听到火 警,顾不得同我打招呼,撒腿就跑。 我紧迫其后,心想这可以现在观察。 露天冰冷的空气麻痹了嗅觉。尾随小白进了病房,直奔6床。鲜红的“6”字床 号下,一位须发洁白的老人正在安详地吃香蕉,全无呼唤的危急。 “嗨!真是虚惊……”我刚说到这儿,看见老翁不高兴地把手里的香蕉一甩, 巴掌印到了墙上。 一个黄而粘的毛茸茸的屎手印,新鲜地扣在壁纸上,呼呼地冒着热气。 他欣赏着,又按了一个,呵呵笑。 浓烈的屎气象原子弹爆炸的烟雾,呛人肺腑。眼睛习惯了室内的昏暗,我看软 香蕉原来是糯软的粪便。 顿时,胃里倒海翻江,辣而苦的灼热直逼咽喉。我连连干呕,发出乌鸦一般的 怪叫。 透过眼里的酸泪,我还瞄着小白。她的嗅觉好象失灵,温柔的白脸无一丝变色, 细细的柳眉徐缓地舒展着,轻声说:“你啊你。我就这么一会儿不在,怎么就……” 说着用纸去揩老翁的黄手。 气味愈发浓郁。 无论我多么钦佩姑娘的美德,重量反向还是继续,再过一秒种,胃液就会汹涌 而出。我象一个逃兵,扭头就跑,氢病房的木门摔得震天作响。 我在阳光下尽情地呕吐。每一根睫毛都挂满了泪水,看天空有几十轮太阳。 当小白重又袅袅婷婷地站在我面前,我仍拂着胸口,无法安定。那恶臭无比的 粪便,那狼吞虎咽香蕉的场面…… 我又想呕。 小白不停地同我说话,以求转移我的注意力:“都这样。我刚来的时候,几天 没有吃下一粒粮食。我真恨我的鼻子。我妈从小就说我的鼻子灵,干这活儿鼻子可 受大罪了。现在好了,我的鼻子已经聋了。我是院长招来的,后来院长太忙,就说 小白,以后这招工的事就分给你了。你现身说法,就这活儿,就这钱,谁爱来就来。 来了先试三天工,愿意干就留下,不愿意干就走,给工钱。以前院长挑来的人,尽 不干的,有的连工钱都不要就跑了。轮到我挑,基本上都站下了。你觉得好点了吗? 要不咱们到上风头去站站?”要 我出了洋相,还要人家劳动者照顾,真惭愧。我忙说:“好了。你是怎么挑人 的?” “院长挑人是看人能不能干。看到身子膀大,手脚粗糙的就要。我是先挑长相, 长的美的就要。”小白柔柔地说。 天!就这人所不齿的活儿,还要挑美女来干,要不是自己面前这个娇美的女郎 樱唇亲自吐出,我是绝然不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