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她看出了我的疑惑,说:“我说的美,并不是平常讲的漂亮。美就是面善。面 善的女人,天长日久地就美了,漂亮的女人并不一定美。一个姑娘要是经常和善地 笑着对人,不是那种妖妖地笑,她的嘴巴就会往上翘,眉梢就会摇起来。面善是有 一个尺寸的,眉太高了就不对了,那是疯。太低了也不对,她当着人时候笑,背后 就哭丧着脸,不是真心的欢喜。反正我也说不太清,看得多了,你自然就分得出来 了。院长挑能干能吃苦的,其实能干和能吃苦是可以变的。再说这里的活儿,真比 拔麦子脱土坯,也不是太累。但一定得心善,要不是做不长这活儿的。” 我对这个乡村女孩乔目相看。“面善是天生的吗?”我问。 “是天生的,练不来的。善就是善,不善就是不善。我到保姆市场招工,什么 话也不说,只静静地寻面善的女孩。” 我说:“你给我表演你是怎么招工的好吗?” 小白为难:“怎么演呢?那词都是到时现想的。一碰到实在的人,我就会说了。 象现在这样干说,真不知说什么。” 我说:“这么着吧。假装这院子就是劳务市场,我就是想找工作的。你来问我。” 小白重又打量了我一眼,说:“俺不会雇你的。不同你搭拉话。” 我很沮丧地说:“是不是因我不面善?” 她说:“面还行。只是捂得太白了。” 我说:“你自家也很白。再说,在屋里捂得时间太长了,都变白。”不下地, 不晒太阳,是不是很娇?哪里还有耐心烦侍候别人?” 我说:“你的眼还挺毒。好了,面试的关就算我通过了,你再往下说什么?” 小白说:“再往下我就问,有服侍病人的活儿你愿意干吗?我们是公家的。” 我想着,这一句话没啥大稀奇,就瞪着等她的下文。她说:“该你了。你得反 过来问我。” 问什么?我略一想,说:“一个月给多少钱呢?” 小白扑嗤笑了,说:“你不象的。面善的女子不这样说。” 我说:“保姆市场上的女孩不就是为了挣钱才跑出来的吗?哪里能不问钱呢?” 小白说:“我们出来是为了挣钱。可是在家里是那样想的,一进了城,眼就花 了。钱倒是次要些的,先要找个稳妥地方安顿下。所以我们先要问:那地在哪?” 我就说,不远。 管住吗?她们会问。 管,我说。 她们的心就安些了,再问,都干什么活儿? 我就说,服侍病人。她们会说,俺们不会呢。现今城里的人求职的时候,兴把 自己吹得天花乱坠,说自己这行那行。乡下人不,还遵循丑话说在前头的古例。我 就说,这不难家里有老人吧?就照那样服侍就中。最难的事就是接屎接尿的。不过 下了班能洗澡。 一般说她们这会儿得停半晌,考虑屎尿的事。过一会儿她们会问,你是干这活 儿的啊 我说,是啊。她们说,这就中了。你能干我也能干。待到把这些都说妥了,她 们才会小心翼翼地问,每月多少钱哪? 我就实话实说。然后说,先试试。要觉得不好,随时都可以走。工钱干一天有 一天的?要是我们觉着你不称职,你也只好走。 她们就说,那是。你是东家。 就这样。 小白说完了,又静静地看着我,象一朵迎风摇曳的紫云英。 “工钱你觉着少不少?”我悄悄关了衣兜里的录音机,不愿她的私房话留下痕 迹。 “少。”她说。 “那你为什么不到别处去?” “我知道,在城里,一个漂亮的女孩能得到的机会,比在乡下多得多。可我喜 欢这儿?喜欢这些快死的人。您是刚来,只看到他们的傻和脏。其实他们没有一丝 害人之心,象婴孩似的。你对他好,他就对你好,非常纯净。跟他们相处,充满静 谧与安宁。古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里是人世间最善良的角落。我向快死 的人发出真心的微笑,他们会记得我。小时候,我奶奶可疼我了。有一天我上学去 了,奶奶得了暴病。放学的时候,我在路上玩了一小会儿,踢一块彩色的石子。那 块石子掉到山沟里,我去找它。我奶奶临死的时候,还一个劲叫我的名字。她得的 是绞肠痧,非常难捱的病。我一直叫我的名字,说太阳晒到那根秫秸的时候,我的 孙女就下学了。我到家的时候,太阳刚刚移过那根秫秸,可我奶奶再也看不到我了。 我尽心尽意地服侍每一个快死的人。不管他听得见听不见,我都大声地对他说,我 叫小白。我想他们都是马上就要见到我奶奶的人了,一定会告诉我奶奶,说你的那 个孙女小白,是个好心眼的姑娘。说真的,我不是可怜这些快死的人,是敬畏他们。 他们就要到另一个地方去了,我奶奶就住在那里……” 清澈的泪水在她脸上滚动,象一件美妙的瓷器又镀上一层闪亮的釉彩。因为痛 苦,她的嘴唇显出蓬勃的绯色,眼睛象深夜的孤灯闪闪发亮。 在北京冬日晴朗的天空下,欣赏这样一张晶莹的脸庞哭泣,真是一种享受。 “经你的手,有多少老人……去了?”我问。在这所院子里,广泛地使用“去 了”这个隐语。它象神秘的幕布,将现实与未知断绝。 “听他们吐出最后一口气的人,少说,有100个了。”小白说,神色苍老。 “怕吗?” “不怕。” “刚开始总有些怕的吗?后来就不怕了,是不是?”我重又打开录音,遗憾刚 才没录上。 “不。我从见第一个死人就不害怕。我没觉得死与不死有什么大变化。还是那 个人,不过是从我这儿到我奶奶那儿去了。”她的语调苍凉。 “你碰到闹鬼吗?这院落这么大,下雨的时候,刮风的时候,半夜的时候,黎 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可曾有过异样?”我忍不住问。这两年神秘文化盛行,这是 最有传奇色彩的地方。百十平方米的面积,积聚着成百上千的鬼魂。随着时间的推 移,热必更加拥挤 “没有,”她很肯定地说,“哎,你等等!”她叫起来,“容我好好想一想。 有一次那是一年中秋节,没有月亮,冷雨潇潇。前一天,刚死五个人。我们这里虽 说常死人。但一天死了这么多人的时候,也少见。夜里,我一个人值班,呆呆地坐 着。心想这是个团圆的日子,那五个人却等不得了,急急地走了。正想到这里,院 子里坏了很长时间的路灯突然亮了,整个院落如同白昼,在太明亮的地方,你会看 到许多影子象蚊虫似的飘动。我还是呆呆地坐着,什班的齐大夫睡眼惺松地走出来。 齐大夫医术高,人又好,病人都喜欢他。齐大夫说小白你还挺能干的,这灯坏了好 长时间老说修没修,今天晚上又是风又是雨的,你一个女孩家倒把它修好了。我说, 不是我修好的,您看我坐在这儿,鞋还是干的呢齐大夫说,这灯泡也太亮了,看不 出是多少瓦的。他默不作声地看了一会儿。他一定也看到那些影子,可他什么也没 说。我们就静静地看着院子,没有丝毫的恐惧,好象在看皮影戏。” 是他们来了。齐大夫说。 我说,是。 都来了。还真一个都不少。齐大夫说。 我说,都那么岁数的人,聚一次也不容易。 他们在跳舞。齐大夫说。 我说,以后人再多了,这个院子怕搁不下了。 魂灵不占地方。齐大夫说。 你害怕吗?他又说。 我说,不害怕。 他说,你这娃娃胆还挺大。 我说,我从前也不认识他们。从老家大老远地跑到京城来服侍他们,这是缘分。 在最后的日子里,我呆在他们身边的时间,比他们的儿女多多了。我从没做过对不 起他们的事心里没鬼。鬼也是讲理的。您看,它们要来,怕吓了我,还先把灯给开 了。不起他们的事 大概到天快亮的时候,灯又突然熄了。我一点都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的,这是 它们最后离开的地方。人都要到他去过的地方走一走,好象有什么东西丢在那里了, 要捡回来。你要不问,我倒忘了。 远处有人喊:“小白,4床又打了屎酱啦。” “就来。”她要走。 她边跑边说:“以后我想当医生。不但服侍他们,还给他们治病。这样他们就 会对我奶奶说,你那个小白孙女越发出息了。只是不知道当不当得上?这里面有个 户口问题。” 真希望哪个有权有势又善良又英俊的北京小伙,娶了小白姑娘。他不但得了美 貌贤淑的妻子,人间也多了悬壶济世的良医。 ※ ※ ※ 改天,我见到了齐大夫。我不知男人的面善该如何鉴定,齐大夫是那种很开朗 的脸形 我已发现,临终关怀医院里的工作人员长得都很耐看。不知是院长挑的时候就 根据了某种面相原理,还是这种慈善事业干久了,人就自然显出佛相。 我把这感觉同齐大夫说了。他说:“你要是想听真话,就把你兜里那架小机器 关了!” 我服从了,说:“你怎么知道的?” 他说:“因为你不记笔记。” 我掏出纸笔说:“现在只好手工操作。听说你很爱你的工作?” 他说:“谁给我造谣?我根本就不爱我现在的工作!我是医学院的高材生,在 这里工作没有丝毫成就感!你所有的病人都死了,死了!他们进来的时候,就没有 打算活儿着出去你千方百计延续他的生命,他自己不想活儿,家属还嫌你罗嗦。临 终关怀医院是正经医生的地狱。这是那些波波妈妈的慈善家施舍爱心的地方,它和 真正的医学风马牛不相及。我正在托人,走后门,必要时送礼,争取早一天离开。” 我一时窘住,搭讪着说:“听说你对病人挺好,大家喜欢。” 他冷笑道:“他们为什么不喜欢我?我一天笑眯眯的,他们有什么要求我都设 法满足这不是医生该干的活儿,是高级男佣。这些人根本没有必要救治,作为社会 的人,他们已毫无价值。比如哪一个大字不识的痴呆老太太,只因大跃进时拐着小 脚当了几年工人,就吃了几十年的公费医疗。累计药费十万元以上。这种人,留有 何用?她对人类最后的贡献就是早早死去!人的再一个用处就是对家庭的贡献。这 些人,风烛残年,徒然消费,传统……” 我一时窘住,搭讪着说:“听说你对病人挺好,大家喜欢。” 他冷笑道:“他们为什么不喜欢我?我一天笑眯眯的,他们有什么要求我都设 法满足这不是医生该干的活儿,是高级男佣。这些人根本没有必要救治,作为社会 的人,他们已毫无价值。比如哪一个大字不识的痴呆老太太,只因大跃进时拐着小 脚当了几年工人,就吃了几十年的公费医疗。累计药费十万元以上。这种人,留有 何用?她对人类最后的贡献就是早早死去!人的再一个用处就是对家庭的贡献。这 些人,风烛残年,徒然消费,传统的孝道压得子女抬不起头来。非得把孩子们肥的 拖瘦,瘦的拖干,一户户家徒四壁弹尽粮绝,卖了冰箱卖彩电,家家负债才算孝顺 吗?该死的就让他死好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为什么人们歌颂大自然的秋天却不 歌颂死亡?秋天就是集体死亡!死有什么?从这个星球诞生到今天,已经死过无数 的人。在我们每一个活着的人背后,都站着四十个死人。生命是一条无尽的链条, 在太阳下闪烁的那一截就是生,隐没在无边的黑暗中的就是死。它是一个环,没有 截然的区别。不必看得那么重,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生死,对世界没有任何影 响。中国现在的死亡者,基本上都诞生于本世纪的初叶,他们缺乏科学死亡的教养 假如我到了老年,一定定下遗嘱,安乐死,绝不拖累他人。死也要有胆略。” 他突然停顿。 这是医生办公室,成堆的病历摊在他面前,铝制病历夹的反光使他熠熠生辉。 “也许,我不该对你说这些。毕竟他们是可怜的。”他很疲倦地说。 我说:“你是死亡学说里的阳刚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