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我没有想到这个原因,心里有些感动。但情势不容我听从他,我问,那么你打 算让谁帮助你换衣服? 小白。他很快地说。 那小白就不是一个女孩子吗?我不平,觉得受了歧视。 我让一个女孩看见也就罢了,没法子的事啊!可我不愿让你们都看见!他突然 低沉地吼叫出来。 想不到他衰弱不堪的胸膛里,还有这么强烈的性别自尊。我好声劝慰,我们都 学过人体生理,您不必不好意思。我和小白是一样的。她现在正忙。 最后一个理由打动了他。他无可奈何地说,小白是太忙了,让她歇歇吧。 帮他换衣服,应该说我是很负责的。换内裤的时候,我用被子盖住他的下身。 一是维护他那可怜的自尊心,二是怕他受凉。换上衣的时候,我简直就用被子搭了 一个小帐篷,钻在里面忙活儿。 絮套里的气味很不好闻,有死泥塘的腐败气息。我憋着气,眼泪都流了出来。 在医院蓝线条图案的衬衣里,还一件贴身T恤。凑着被头筛进的恍惚光线,我看见爷 爷胸前有一张猴脸。就是京剧孙悟空的彩色脸谱。大概是这猴王刚从蟠桃园吃饱了 出来,龇牙咧嘴煞是开心。由于久未换洗,T恤的颜色已象厕所小便池上方的墙壁, 污秽不堪。孙悟空脸蛋上的鲜红已染得象酱油膏。 您老抬抬胳膊,我给你把这件T恤换下来。我和颜悦色地说。 不换。他斩钉截铁地回答。 为什么?轮到我吃惊。 什么都不为。不换。他毫无商榷之意。 老年人真喜怒无常。从T恤的污浊判断,纵是小白,上回也没说服他脱下这件宝 贝。我敏锐地想到这可能是一件信物,一定有一个故事,也许和他的情人有关。只 是这种T恤是这两年才兴起来的,带有一种漫画式的夸张,叫人忍俊不禁。想必他的 情人是位幽默的老媪。可是她为什么不来看他?可怜他孤苦伶仃的样子,身边是一 个亲人也没有。又一想,要是我能说服他换下来洗一洗再穿上,不是比小白还能干 吗? 我说,洗净了,我再给您穿上。 他恼怒了,我不换!我说过了我不换,我就是不换!你这个姑娘怎么这么讨厌! 你是来帮助我还是来成心气我?你从一进门就吊着脸子,吆喝我干这干那,烦死我 啦!你根本就不是为我,你是为了你自己! 我此时还伏在他的被子里,预备给他更衣。他声音透过我的头顶厚厚的棉絮滤 过来,如喑哑的鼓鸣。我呼地一下撩开被子,全然忘记他还赤裸着双臂。扇起的冷 风把他枯萎的白发吹得炸起,更显出面目的嶙峋。 他恨恨地看着我。大概是怕冷,自己艰难地穿上衬衣,遮住那个嘻皮笑脸的肮 脏猴王。 当小白进来的时候,一切看起来还算正常。 小白说,杜爷爷,今天来的志愿人员是大学生,比别的来得更细心更有经验吧? 老人极含糊地呜了一声,看起来很沮丧。 别难过他们走。爷爷,他们下星期还会来的。小白甜甜地说着,抱走了蓝条纹 的衣物。 我感到精神和体力都很疲惫。我不是一个爱交际的女孩。和这样一位喜怒无常 的老叟打交道,恨不能马上逃走。 你把面条给我端过来。他毫无感情地说。 冷了。我说。毕竟他是要死的人了,我不能不理他。 拿来。他命令式地说。 我端了过去。面条已凝固。 他用勺抠了一块,按进嘴里。嚼呀嚼,好象那是泡泡糖。然后极为痛苦地咽下 去,我听到扑嗵一声响,好象把石头丢下深潭。 他看着我,把勺子很响亮地撂下。 我控制着内心的嫌恶,尽量柔情说,老爷爷,我走了,下周六我再来看您。祝 您晚安。 他蜡烛般卧着,无声无息。 我小心翼翼地往处走。当我就要挑起厚重的棉门帘时,听到我的背后发出声音: 你到这里来,应该是给人带来快乐。你这种哭丧脸的女孩,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啦! 大而洪亮。简直可以称为咆哮。你绝不相信它出自一个病人。 我急速跑出去,任泪水横流。这是一个老怪物,老疯子。他一定得了人世间最 严重的神经痴呆,脑软化!他活着给世界带来丑恶,赶快死了吧! 我用一个文明女孩所有想得出来的刻毒语言咒骂他,直到下个星期六。 又到了志愿者服务的日子。集合的时候,我对班长说,对不起,今天我不能去 了。 他说,怎么了?上回医院还表扬你能干。 我说,感冒了。老人本来就体质弱,传给他们就糟了。 他说,不会吧?这么快?中午我还看你和男朋友打网球。别是借机会去看电影。 我说,感冒就是突然感到被冒犯。今天下午我将一直在图书馆带病坚持学习。 你可明察暗访。 我没有去,整个下午心神不定。每间房屋里都有志愿者,只有那里寂寞。不知 他如愿以偿还是感觉凄凉。想必该是前者,是他说的他不愿见我。想到这里,我扶 着一本最难读的书啃下去。 又一个周六来临。这一次我编不出新理由,再者我想看看那个倔老头究竟怎样。 假如他要拒绝我,就请当众说好了。省得明明是他的责任,却要我东躲西藏地背黑 锅。 我走进临终关怀医院,碰见小白。她说,你来了,太好了。上个星期六杜爷爷 一直在等你。 是吗?就是那个倔老头吗?我心中突然很温暖。我不该和他治气的,他毕竟是 病人。我三脚两步地往那间小屋跑。我看见窗上的冰花象帏幔一般夺取。这一次我 一定要里外都擦,让老人家躺在床上就可以看到外面的天。 小白一把拉住我说,别去了。那间房子已经空了。 我说,那他呢?我不知他的名字。 小白说,他去了,就是昨天,星期五。他很想等到星期六的,可惜没有等到。 世界上的有些事,不是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的。 我说,这不可能。 真的,我不相信这个死讯。一个可以发那么大脾气的人,怎么能说死就死了呢? 小白说,我小时候,也不相信人会死。但杜爷爷确实是去了。他只有一个女儿 美国,临死也没能赶回来。他一直都很清醒。最后他已经不再等他的女儿,只是等 你。 我说,这怎么会?等我?我知道这些人在临死前会等人,甚至死不瞑目。但他 不会等我。我同他只见一面,而且还不欢而散。 是等你。小白很肯定地说。他说他对不起你,想当面向你道个歉。小白突然想 起,说他还有件东西本想亲手交给你,后来托给了我。你等着,我给你去拿。 我站在朔风呼啸的院落里,望着冰花烂漫的窗户。昨天,昨天我在做什么?上 天为什么不给我一点启示呢? 小白回来了。一层层打开布包。于是,我在北中国湛蓝的天空下,看到一件雪 白的T恤衫。前胸是一个嘻笑的美猴王脸谱。双眼喷射晶光,嘴唇刚被桃汗浸染过, 鲜红欲滴。 上面有一个纸条。 孩子: 你是我这一生认识的最后一个人了。原谅我那天对你的暴躁。看得出你是个天 性忧郁的女孩,因为我以前就是这种性格的人。这不好。得了癌症以后,我决 心做 一个快活的人。我想了许多办法。比如唱歌。但最有效的是穿这件孙悟空的背 心。 我一看见这个滑稽的猴脸,就忍不住微笑起来。我要到遥远的地方去了。在我 走之 前,送给你一个猴脸。当你忧伤的时候,看看它,你会情不自禁地微笑。 一位爱发脾气的爷爷 字迹非常潦草,每一横每一竖都是分几次写完的。 北风里,我满脸都是泪水,但我真的望着那件鲜艳的脸谱T恤,微笑了。 小白说,爷爷死的时候很痛苦。他是胃的幽门部癌,肠道完全梗阻,就象人的 下水道不通,全积在胃里。每进一滴水,都象毒药。 我知道爷爷最后的那勺饭,就是他对我最大的抚慰了。 以前,我真的不会唱歌。现在,为了到这里来,我学会了许多歌。人们在许多 地主寻找欢乐。很多人终其一生也没能找到。爷爷孝给了我快乐,死亡教给我快乐。 您说,我现在是不是已经不很忧郁了? 女志愿者望着我。 我说:“祝你永远快乐地为老人们唱歌。” ※ ※ ※ 由于我在医院里频繁出没,有的病人家属已同我熟识。 “是你老爹还是老妈在这里关怀着?看来你是个孝子。来探视总看见你。”他 们说。 走进院长办公室,齐大夫恰巧也在。我说:“我对这次采访很满意。还有最后 一个要求,希望千万不要拒绝。” 他们真诚地说:“尽管说。” 我说:“就是介绍一个病人住院。时间不会长,所有费用一律照付,不必优惠。” 他们说:“没问题。跟您关系密切吗?”脸上露出关切之色。 我说:“很密切。” 他们说:“男的女的?” 我说:“女的。” 他们查了墙上的病区床位一览表说:“正好有一张女空床。叫病人赶快来吧, 我们的床位很紧张。” 我急急地点头:“今天就来。” 他们说:“要不要我们派车去接?我们有这个服务项目,上门拉病人。收费很 少,只要一点油钱。” 我说:“谢谢,那倒不必了。” 齐大夫说:“您说呆不了几天了,想必已是最后时候。不知病人什么病例?现 在医院还是在家?” 我说:“那个病人就是我。我想在你们的病房里住上几天。我想体验一下死亡, 请你们一切都按正规程序来办。” 院长和齐大夫把鼻孔张得好大。要不是多日来相互了解,我想他们会建议我去 安定医院。 院长说:“好吧。我就第一次收一个注定要出院的病人。不过,一旦来了重病 人,你必须立即腾床。” 我连连点头。 齐大夫说:“没想到作家也挺敬业。死亡其实没你想象那样玄。中国有句成语 叫垂死挣扎,好象死前痛苦万分。根据最新研究,肌体在死亡之前已经做好了一系 列的准备工作。神志模糊,感觉迟钝,阈值提高到极限。你不能用正常人的感受看 待死亡。” 院长说:“我同意齐大夫的观点。有一则医学报导说,病人躺在手术床上,局 部麻醉。突然病人叹息了一声,我要死了。随后,他的呼吸心跳完全停止。这是货 真价实的死亡,正在流血的伤口,变得干干净净。因为心脏罢工,再也不会有血流 出来。开始抢救。15分钟以后,病人才重新恢复心跳和呼吸。你知道此人是怎么形 容死亡的?” 我说:“这个人说得可能不大真切。他毕竟又活过来了,是个赝品。” 齐大夫说:“您这话说得不确。假如不是全力抢救,他就再不会转回来。呼吸 心跳停止的感受,那就是死亡。” “那好,我听听他品尝死亡的感觉。” 院长说:“他说死亡是轻飘飘暖洋洋的羽毛一般。那个瞬间是飞翔的感觉,一 切痛苦都不复存在了,极为舒服。” 我骇然。比听到死亡是最惨烈的酷刑还要骇然。 “死亡可能真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起码,它不象我们想象的那样可怖。”齐 大夫说。 他看出了我的保留,就说:“例如你去了一个地方,觉着不好,不适应,是不 是你就回来了?” 我说:“是啊。” 他说:“这就对了。你见过一个从死亡国度回来的人吗?” 我顿悟,说:“没见过。它们都不愿意回来?” 院长说:“我们这个国家缺乏死亡教育。死亡凄迷可怖。揭掉死的面纱。既然 我们或迟或早要到那里去旅游。我希望能给将去的人一张导游图。” 齐大夫说:“您要住的那间病房今天恰有一人死亡。估计发生在凌晨4时左右。 那是阴气最盛的时辰。那里有4张床,死亡发生时又要有一系列的操作。不知是否打 扰您睡眠?” 我说:“我很高兴睡在那里。”心里想,不会打扰我的睡眠,因为我根本就不 会睡着。” 院长说:“那就这样定了吧。21床,你现在已经是我们的病人了。我给你下的 第一道医嘱,就是口服安眠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