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准备当兵 安疆知道了革命部队不是来招老婆的,这很合她的心意。她太矮了,年纪太小 了,想不出办法让自己在几天内长高和变大,安疆不知所措。表姐是一只蛰伏的蜘 蛛,任何风吹草动都会牵引她爬出来查看猎物,她看出安疆神色有异,追问不止。 安疆就把一切同表姐讲了。 表姐知道安疆去意已定。表姐原来想的是如何糇“步,一旦发现留不住了,就 想着如何让安疆走好。安疆走到哪里对自家更有好处呢?如果安疆真的成了革命军 人,如果真? 嫁了革命老干部,安疆就是一把红伞,能罩住自己全家。如果把安疆强留在自 家,短时间内留得住,长了也留不住。一筐水菜,当然要在价钱最高的时候抛出, 过了时辰,就成了甩货。 表姐对安疆说,你愿意当兵吗?安疆说,我想当护士。安疆不好意思说自己的 理想是当个大夫,怕表姐笑话。安疆以为护士是大夫的小苗。 表姐没功夫细细体察安疆的心事,表姐说,就是给人当老婆也乐意吗?表姐要 砸牢靠,要是安疆不乐意,以后就是当了官太太,也不会照料自家。安疆反驳说, 人家不是招老婆的。你这样说,就是破坏革命。 表姐吓了一跳,心想这还没当上官太太呢,怎么就这么护着军队呢。表姐说, 好了,好了,表姐觉悟低,以后还要靠你多帮助。 安疆对表姐的态度变化有些吃惊。表姐对她一向颐指气使,今天怎么这样客气 了?安疆立刻想到和招兵有关。原来当兵有这么大的魔力,安疆就更坚定了当兵的 决心。 表姐叹了一口气说,安疆,我不拦你了。你在这世界上的亲人,表姐我要算惟 一的一个。有几句话,不得不说。这第一件,万不可说出真身份。 安疆不解道,招兵的说了,出身不限。 表姐说,是,他们说了出身不限。可这共产党是穷人的党,红军是穷人的军队, 他们总会向着原来那一拨人。听我一句话,说你是我的亲妹妹,咱家是小职员。 安疆觉得多此一举,但她不愿杵逆了表姐。表姐看安疆点了头,接着说,出身 改过来了,还有你的文化。人家点了名说要女学生,你行吗?安疆扭扭捏捏地说, 表姐,我看了好多的书,我想语文是行的,算术不行。 表姐说,中学,算术就叫代数了。你不行,我也没办法,算术不是一天两天能 补的,只有凭运气了。安疆说,我有什么运气呢?表姐说,你爹你妈都撒手不管你 的事了,你还有什么运气呢?碰到我,就是你的运气,你吃在我这儿,穿在我这儿, 还在我这儿上了不花钱的学。有一天时来运转,可不要忘了表姐! 安疆虽说不喜欢表姐为人,听她这样一说,想缴硎榔零,世界之大,只有表姐 家的房檐为自己遮风挡雨,说,表姐,一辈子我都忘不了你? 表姐得了明晰的承诺,开始认真为安疆谋划。招兵期限是一个月,如今过了多 半,依安疆心愿,恨不能马上到招兵处应募。表姐说,急什么?你在家老老实实地 做饭洗衣,这件事有我呐。你万不可自己去。 安疆不得不承认,已经闯过招兵处了。表姐把两道蛾眉拧成了毛毛虫,说,你 见的那个征兵人,什么模样?安疆说,头顶有点秃,胡子有点大。表姐说,好吧。 这次,我让你去你才能去。 表姐麻将也不打了,早出晚归,谁也不知道她干什么。几天之后,她说,你把 这些题背下来。安疆一看,都是些革命的术语。表姐说,这就是他们的考题。你要 是答不出,别说当兵了,就是给革命扫地革命都不要你。 表姐又拿出数学题,说是会让你当场演算。 题目都是表姐尾随着那些考完之后打道回府的学生们讨来的。 花了我不少钱呢!表姐说。表姐说的不是实话,她只花了很少的钱,大多数人 都是无偿地告知表姐的。 安疆开始了疯狂的背诵。征兵只剩最后两天了。表姐对安疆说,下午送你去当 红军。安疆惊讶了,为什么是下午?上午不更好?表姐说,下午好。下午头顶秃了 一半的人不在。表姐说完,拿出一套姜黄色丝绸旗袍,对安疆说,穿上。旗袍抖擞 的光芒,让安疆觉得是一条有鳞的金鱼。表姐拉过安疆手说,你还愣着什么?这是 我从旧衣店特地为你买的!表姐一再催促下,安疆穿上旗袍,被表姐拉到镜子旁, 年久的镜子剥脱了水银,安疆看到自己影影绰绰好像年画上的女人。表姐说,嗨! 人要衣妆马要鞍,现在谁还敢说你小呢!安疆从惊讶中醒过神来,这才发现这件旗 袍的神奇之处——它把穿者的腰卡得极细,犹如一只螳螂,但是在旗袍的胸部装了 特殊的衬垫,在安疆平坦的胸壁造出了两座山峰。安疆几乎不敢正视镜中的这个女 人,那不是她,是一个妖精。怎么样怎么样……表姐不住地重复着这句话,欣赏山 河再造的本领。安疆规规矩矩地站着,一动不动。如果她贸然行走,会摔一个大马 爬,把旗袍从开叉撕到胳肢窝。 表姐一不做,二不休,拿出一双高底木屐。安疆颤颤微微踩上去后,如同站在 两只小板凳上。一点钟内,你想当红军,就穿着它们好好走。不想当红军了,就到 厨房摘菜去。表姐说完就去算她的麻将账。 安疆像踩高跷一样地走着。每当走到镜子旁边的时候,她就不由自主地侧过身 去,看镜子里那个成熟的女人。她不认识她,可她热爱她,指望她>道锱人长身玉 立胸廓高挺,弱不禁风又气焰嚣张? 一个钟点后,安疆走的很熟练了。表姐回来说,看不出,你还真是个小姐命。 走吧,也许能当太太。 安疆不喜表姐的胡说八道,但不敢得罪表姐。表姐拿出自己的脂粉,为安疆作 了一番拾掇。当表姐牵着安疆走出巷子,幸好没有遇到人。要是有人看到了,会吓 得不轻。 招兵的地方,是一所旧式庭院,安疆一扭一拐走到这里,脚脖子都拧酸了。半 路上,表姐看她走的辛苦,想要一辆黄包车。表姐不想让她侍弄的庄稼还没挥镰, 就被风雨毁的惨不忍睹。但一向温顺的安疆反驳道,要是红军看到我是坐黄包车来 的,还会要我吗?表姐就和安疆一道走。安疆说,我一个人进去吗?表姐说,我也 不当红军。安疆说,有点怕。表姐说,你又不是没有进去过。上次不怕这次熟门熟 路的你反倒怕?安疆说,上次随便来看看的。这一次,打定了主意要当红军,怕他 们不要。 西下的阳光如舞台上的追光,射到招兵人的房间里,地面像铺了金砖。身穿姜 黄色旗袍的安疆袅袅婷婷地扭进去,单薄,但有一种野菊花般的灿烂。招兵人眼前 一亮。来应征的姑娘,以为人民军队崇尚朴素,往素淡打扮,全不知表姐给安疆选 定的这套行头,令安疆良好开局。 秃头不在,征兵人是一位西北大汉。问安疆,你的名字?安疆答了。又问你的 出身?安疆把表姐为她搞到的政府证明递了过去,(不知表姐用了什么手段,把安 疆定成了贫民出身)大汉看了很中意。 军大汉问了一些有关革命的认识,安疆很快回答了。军大汉当然能听出是依样 画葫芦背的,但刚刚解放不久,能背到这个程度,亦属对革命有认识。军大汉又让 安疆在纸上写一些字,这难不住她。 本来大汉想出几道数学难题,看看面前的秀丽女子内蕴如何,见安疆字迹娴熟, 打消了再试的念头。毕竟是让他来招妙龄未婚女子,不是来招会计的。 面试进行到这会儿,基本上算是结束了。军大汉仿佛无意中问道,你对革命老 干部是怎么看的?安疆愣了一下,在表姐为她准备的题目中,没有这道考题,一时 有些慌乱。不过,她很快答道,我向他们学习。 安疆这样回答,并不是安疆的狡猾。安疆单纯,不知说什么好,就炎约盒睦锩 俺龅牡谝痪浠八党隼础C幌氲骄褪钦獾捞獾谋曜即鸢浮4蠛鹤白魑抟馕食龅恼獾捞 猓如果你回答的不妥帖,比如有的女生问道,你说的这老干部有多老啊?完了,无 论这女子如何咬牙跺脚要当兵,招兵人也会把她的表格放入另册? 你可以回去了。军大汉很和气地说。安疆不知道这和气后面的意思是什么。共 产党对老百姓说话都是很和气的。安疆就问军大汉说,我能当兵吗?军大汉说,过 几天来看榜。 安疆很伤心,以为这是一句敷衍的话。军大汉没有让她做算术题,一定是觉得 她不堪造就,根本没心思再考她了。安疆很灰心地走出招兵处的屋子。屋宇建在高 台之上,有长而陡的台阶,安疆用脚心吸住木屐,走的很小心。 迎面碰上那个秃了半截头发的军人,三阶一步如同猎豹向上窜来。他戴着军帽, 安疆看不到他的头顶。相逢的时候,他很着意地看了一眼,安疆有些害怕,他似乎 认出了她。安疆转念一想,反正也当不上兵了,认不认出无所谓了。 表姐着急地问,怎么样?安疆说,不知道。表姐说,那就好。安疆垂头丧气地 说,有什么好?表姐说,他也没说你不行,是吧?这么多天,你以为我在这里玩吗? 我是上等的探子。如果你不成,红军会考到一半就格外好脾气地对你说,小妹妹, 你回家继续学习吧,建设祖国需要很多有文化的人。他对你说这话了吗?安疆说, 没。表姐说,那就有希望。以前有很多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忘了吧,表姐不是故意 的。你却要把表姐为你做的这些好事记得,表姐是用了心的……安疆听着,一言不 发。她被面试耗竭了精气神,剩下的力气只够吸住厚厚的木屐回家。 发榜那天,安疆不敢去看。表姐看完榜,对安疆说,你以后成了革命太太,不 要忘了这是你的家!安疆一时间没听清这是什么意思,愣在那里,表姐说,快收拾 东西吧,军令如山倒。明天就发军衣,后天就走了。 安疆傻傻站着,手上沾满了油菜根的黄泥。第二天早上穿什么衣服到招兵处, 安疆和表姐好一番争执。安疆再也不肯穿如同舞女的旗袍和高高的木屐,要穿自己 的月白裤褂。表姐说,你以为板上钉钉了?你连他们的一根绿布丝还没穿上呢!为 什么能收你当兵,这套衣服立了大功!你要是不穿,等着吧,怎么去的就怎么回来! 安疆不敢犟嘴,只好穿上旗袍。 招兵处热闹非凡,佳丽云集蔚为壮观。妙龄女子凑在一起的景象,令人感动。 她们那么年轻,蒸发着如麝似兰的气息。表姐牵着安疆,走到报到的地方。我叫安 疆。安疆怯生生地报出自己的名字,秃发军人比对花名册发放军装,他抬头仔细打 量,安疆觉得他认出了自己。秃发军人深不见底的目光,好似一把尺子,横竖比量 着安疆。 安疆困窘地站着,不知所措。秃发军人说,小妹妹,我看你穿2 号的军装正好, 声音很温和。表姐说,2 号是多少号啊?秃发军人说,2 号就是2 号,是部队的服 装编号。每人先发一套,以后还会发更多的衣服。表姐说,一共有几个号啊?秃发 军人说,有5 个号。表姐说,哪个大哪个小啊?安疆有点不好意思了,问这么细干 什么?后面还有好多人等着领衣服呢!秃发军人和蔼地说,1 号最大,5 号最小。 安疆以为表姐这次该满足了,没想到表姐又问,被子分号吗?如果分,我们不要2 号,要1 号的被子。安疆抻抻表姐的衣襟,表姐不管安疆的示意,瞪着眼,要求一 个回答。秃发军人笑了,说,被子是不分号的,一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