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屋子里面坐着一个非常慈祥的老婆婆,她坐在空壁炉旁边,壁炉里放一盆香草。 她穿着红裙子,和一件凸纹的短衫,戴一顶干净白帽子,上面遮一条黑绸巾,在下 巴上扣好。在她脚下,坐着一只老得不能在老的雄猫;对面两条长凳上坐着十来个 衣服整洁、脸色红润、胖乎乎的孩子,在那里学字母,咭咭呱呱地吵成一片。好一 座令人喜爱的村舍呀,地上铺的是清洁发亮的石板,墙上挂些古怪的旧画,一口古 老的黑槲木碗柜,里面放满了雪白的白镴酒屯子,屋角一鹧钟。汤姆才一出现, 那只鹧鸪立刻叫起来,并不是因为它看见汤姆怕,而是现在刚巧是十一点钟了。 那些孩子看见汤姆又脏又黑的样子,全都吓坏了。女孩子哭起来,男孩子哈哈 大笑,都很不礼貌地向他指指戳辍。可是汤姆太疲倦了,一点不以为意。“你是谁, 你要什么?”老婆婆叫道,“一个扫烟囱的!走,走,我这里不许有扫烟囱的人进 来。” “水……”可怜的汤姆说,声音非常低。 “水?屋子后面多着呢。”她说,声音很严厉。 “可是我去不了;我又饿又渴,人都快死了。”说完这话,汤姆就倒在门口台 阶上,头抵着柱子。 老婆婆戴着眼睛把汤姆看了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然后说:“他病倒了。 孩子总是孩子,一个扫烟囱的又有什么关系。” “水啊!”汤姆说。 “天啊!”老婆婆说了这一声,就放下眼镜,起身走到汤姆面前。“水对你不 好,我给你牛奶喝。”她∫」位走到隔壁房间,拿了一杯牛奶和一块面包过来。汤 姆一口气把牛奶喝光,然后抬起头望望,精神复原了。 “你从哪里来?”老婆婆问。 “从那边沼地跑来的。”汤姆说,朝天上指指。 “从哈特荷佛来吗?而且翻过卢斯威特岩下来吗?你不是说谎吧?” “我为什么要说谎呢?”汤姆说,头又靠在柱子上。 “你怎么上得去呢?” “我从哈特荷佛府跑过来的,”汤姆这时又疲倦又没有指望,简直没有心思编 出一套话来,也来不及编,所以三言两语把事实经过告诉了她。 “老天保佑你!那么你没有偷什么东西吗?” “没有。” “老天保佑你!我可不敢保。怎么,上帝因为这孩子是清白无罪的,所以指引 他的路!离开爵爷府,走过哈特荷佛泽,又翻过卢斯威特岩!如果不是上帝指引他, 哪儿听说有这种事情呢?你为什么不吃面包?” “我吃不下。” “面包不错呀,是我亲手做的。” “我吃不下。”汤姆说,就把头靠在自己的膝盖上,接着问,“今天是星期日 吗?” “不是,为什么应当是星期日呢?” “因为我听见教堂的钟声敲得像星期日的一样。” “上帝保佑你!这孩子病了。你跟我来,我找个地方给你休息一下。如果你稍 微干净一点,我就看在上帝的面上,把你放在我自己的床上了。不过你上这里来。” 可是汤姆打算站起来时,人又疲倦又发晕,只好由她扶起来,领着走。 她带他到屋外一所草棚里,扶他睡在一堆柔软芬芳的干草和一条九毯子上,叫 他睡一觉恢复疲倦。过一个钟点,等放了学,她再过来看他。 说完她重又进屋子里去了,满以为汤姆立刻就会沉沉睡去。 可喜的是,汤姆那一天受了那么一个大教训,使他很久都不去虐待动物。后来 那些幼虫幼虫也变得很驯了,时常跟他讲些古里古怪的事情,讲它们怎样造房子, 怎样换皮肤,最后怎样变成飞虫,使汤姆听得巴不得自己也换换皮肤,而且有一天 也像它们一样长一对翅膀。 那些鳟鱼也跟他和好了(它们虽然被汤姆吓了一下,而且吃了苦头,可是不久 就忘记了)。汤姆所以时常和它们玩猎犬逐兔的游戏(这是一种室外游戏,扮兔子 的先跑,到处洒些纸屑,算是兔子的气息,再由扮猎狗的顺着纸屑的踪迹把兔子捉 到。),而且玩得非常开心。汤姆总是想翻身跳出水面,就像那些鳟鱼在大雨来时 那样跳法,可是不知什么缘故,总是做不到。他最喜欢看鳟鱼跳起来捉飞虫吃。这 种场面他以前可是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它们总是在那棵大栎树阴影下面兜来兜去。 因为这里常有甲壳虫落在水里,还有绿毛虫无缘无故从树枝上把自己丝牵下来,然 后又无缘无故改变自己的糊涂念头,又把自己牵上去,爪子把丝卷成一个球那样。 这是一个很聪明的走绳戏,连那些杂技团的人都做不到。可是谁也不懂得它们为什 么要费这么大的事,因为杂技团是靠走绳子维持生活的,不得不拼命,这些毛毛虫 毛虫又为的什么呢? 汤姆就是在这些毛毛虫快要碰到水面时把它们捉住。 他还捉到些赤蝇、飞蛾、蜘蛛和短尾的蜉蝣,黄的、褐色的、紫红的、灰色的 都有,全送给他的朋友鳟鱼吃。也许他对这些飞虫太残忍了一点,可是一个人力量 办得到时,总得帮帮朋友的忙啊! 终于他连飞虫也不去捉了,原因是他碰巧和里面一个飞虫做了朋友,发现它是 个有趣的小家伙。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而且完全是真事。 那是七月里一个大热天,汤姆正在水面上晒太阳,捉些蜉蝣给鳟鱼吃。这时他 看见一个新东西,小小的深灰色的身体,褐黄头。它昂着头,竖着翅膀,竖着尾巴, 连尾尖上两只尖刺也都竖了起来。总而言之,它看上去十足的神气活现。你看他, 当着汤姆并不溜走,反而跳上汤姆的指头,坐在那里,显出很了不起的样子,而且 用极其尖细的声音向汤姆叫道:“很感谢你的盛意,可是我现在还不需要。” “需要什么?”汤姆问,看见他这样老脸厚皮,很是吃惊。 “你的腿啊,承你的好意伸出来给我坐,可是我得去看望我的妻子。唉!有个 家真是累是累人!”(其实这个懒惰的小混蛋什么事都不管,完全丢下它妻子一个 人去生蛋)“等我回来,我倒愿意坐坐,如果你还是这么好意的话,就照这样把腿 伸出来。”说完就飞走。 汤姆的印象是,这家伙有点不近人情。五分钟后,那东西回来,给她的印象更 深了。“啊,你等得腻了吗?好吧,你的另一只大腿也行。”这就是它的话。它跳 上汤姆的膝盖,开始用尖细喉咙谈起来。 “原来你住在水底下面吗?那是个下流地方。我也住过些时候,又又脏可是 我不甘心就这样住下来。我总算争气,爬了上来,穿上这套灰色衣服。这套衣服很 正派,你觉不觉得?” “的确很整齐,而且素淡。”汤姆说。 “对啊,一个人有了家,就得整齐一点,素淡一点,体面一点,诸如此类。不 过我已经弄得腻了,说实话。我觉得,在上个星期为了延续自己的生命,我已经够 忙的了。现在我要穿上赴宴的衣服,出去逛逛,神气一下。我要看看外面的花花世 界,跳两个舞。一个人为什么不应该及时寻寻欢乐呢?” “你的妻子怎么说呢?” “哦!她是个老实无趣的女人,事实就是如此。她脑子里只有生蛋。她如果愿 意跟我出来,她就来好了;她不出来,怎么,那我就不管她,我自己来了。”它说 着说着,脸色变得苍白,接着又变得雪白。 “怎么回事,你病了吧?”汤姆说。可是没有回答。 汤姆望着它站在自己的膝头上,就像死灰一样。“你死了?”汤姆说。 “没有,没有死!”头上一个尖细的声音回答,“我现在是在你头上了,穿着 我赴宴的衣服;膝上是我的躯壳。哈哈!你可变不出这种把戏来!” 的确,汤姆变不出来,世界所有的魔术家全都变不出来。原来那个小家伙已经 完全脱去自己的躯壳;再看汤姆膝上剩下的那只外壳时,眼睛、翅膀、大腿、尾巴 都全,就跟活的一摸一样。 “哈哈!”它说,随即连纵带跳,上上下下飞个不停。“我现在是不是个漂亮 人物了?” 它确是漂亮,因为它的身体是白的,尾巴是桔黄的,眼睛就像兹翎一样有着各 种各样的色彩。最奇怪的是它尾巴梢上的尖刺已经比以前长出了五倍。“啊!”它 说,“现在我要去要去看看这个花花世界了。我的生活是不用花费什么的,因为, 你瞧,我没有嘴,而且肚肠也没有,所以我永远不会饥饿,也不会发胃病。” 它的确不会。它已经生得像一根鹅毛管一样干,一样硬,一样空洞了。凡是这 一类头脑愚蠢、心胸狭小的家伙到头都会变成这样。 可是它对自己这样腹内空空不但不觉得惭愧,反而非常得意,就像许许多多的 漂亮人物一样。它一面上下跳跃,一面唱歌:“我妻子跳舞呀我唱歌,一天里快乐 不曾停;聪明人要做聪明事,穷愁苦闷别放在心。” 就这样它飞舞了三天三夜,最后疲倦到极顶,一跤跌在水里,冲了下去。后来 是怎样情形,汤姆从没有打听出来,也不放在心上;因为汤姆听见它被水冲下去时, 最后还是唱着:“穷愁苦闷别放在心。” 如果它自己不放在心上,谁又要放在心上呢! 有一天,汤姆碰到一件新奇的遭遇。那时他坐在睡莲的叶子上,和他的朋友蜻 蜓在观看蚊子跳舞。蜻蜓把蚊子尽量吃了一个饱,因为阳光很强,天气又热,所以 坐着一动不动,要打瞌睡。那些蚊子对自己弟兄的死亡毫不放在心上,仍旧快快活 活地在离唑驯亲右挥寸的地方停下来,用自己的爪子洗脸梳毛。蜻蜓还是一动不动, 照旧和汤姆啦呱,讲它从前住在水底下的时候怎样怎样。 忽然间,汤姆听见上游传来一阵非常古怪的声音,又是咕,又是嗥,又是号, 又是啼,就像有人把两只野鸽、九只老鼠、三只豚鼠、一头瞎眼的小狗放在一只口 袋里,由它们打个明白,吵得通天似的。 汤姆往上游一看,看见的情形跟他听见的一样古怪。一个大圆球从上游滚来, 一会儿像是一团淡褐毛,一会儿又像是亮晶晶的玻璃。可是那东西并不是一只球, 有时候散成许多块,各自游下来,随即又结合在一起。它自始至终都在叫嚷着,而 且声音愈来愈高。 汤姆问蜻蜓这是怎么一回事,可是蜻蜓本来是个近视眼,那东西虽然不过二三 十英尺远,它却望都望不见。汤姆一头钻进水里,手脚非常干净,亲自到前面去看。 等走近时一瞧,那只球原来是四五只美丽的水獭,身体比汤姆要大出好多倍,都在 水里翻翻滚滚,转侧搏斗搏斗,从来就没有看见那样好玩过。如果你不信我的话, 不妨到动物园里去看看,让你自己说,水獭戏水的时候,是不是世界上最快乐、最 灵活、最风趣的动物。不过便是在动物园里,恐怕你也为见得看得十分清楚,除非 你早晨五点钟上考德里沼泽去。那儿淤水潭旁边有株快要枯死的大秃树,常有水獭 出没。你可以仔细观看一下。 可是当里面最大的一只水獭看见汤姆的时候,它就从獭群中跳出来,用水里的 话喊得非常清晰,说:“快来,孩子们,这儿有吃食的了!”说时就向可怜的汤姆 赶来,眼睛闪出凶光,张开大嘴,露出两排利牙。汤姆本来觉得它很美,现在看见 它这副模样,就自言自语说,“一个人的外表原来靠不住。”他赶快把身子藏在莲 根中间,然后转过身来向老獭做个鬼脸。 “你出来,”那个恶意的老獭说,“否则只有对你更加不利。” 可是汤姆在两节粗莲根中望着它,使劲摇动着莲根,同时向他做着各种鬼脸, 就像他从前活在陆上的时候,躲在栏杆后面讥笑那些老太婆一样。这当然不是上流 派头,不过你要知道,汤姆还没有完成他的教育啊。 “走吧,孩子们,”老獭厌恶地说,“这家伙本来没有吃头。不过是只讨厌的 水蜥,连池子里面那些下等的梭鱼都不愿意吃。” “我不是水蜥!”汤姆说,“水蜥是有尾巴的。” “你是只水蜥,”老獭非常肯定地说,“我从你的两只手也看得出来,而且我 知道你有尾巴。” “我告诉你我没有,”汤姆说,“你看!”说时就把自己美丽的小身体转过来 ——果然和你一样没有尾巴。 老獭如果要下台,很可以说汤姆是只青蛙,可是跟许许多多的人一样,只要自 己一说出口,不管对还是错,总要坚持下去,所以它回答说:“我说你是只水蜥, 因此你就是只水蜥,不配我和我的孩子这类上流人吃。你可以站在这里等鲑鱼来吃 你。”它知道鲑鱼不会吃他,不过要吓唬可怜的汤姆罢了。“哈哈!鲑鱼要吃掉你, 我们再吃掉鲑鱼。”老獭笑得非常恶意而且残忍。水獭有时候就会这样笑,你第一 次听见的时候大约还会当作是鬼叫呢。 “鲑鱼是什么?”汤姆问。 “鱼呀,水蜥,大鱼呀,非常好吃的鱼。鲑鱼是鱼中之王,我们又是鲑鱼中之 王。”它又笑了,“我们把鲑鱼在池塘里赶来赶去,把他们赶得没处跑,那些蠢家 伙。鲑鱼非常骄傲,欺负小鳟鱼和鲦鱼,后来看见我们来了,就变得驯服起来。我 们就把它们捉到,可是不屑把它们整个吃掉。我们只咬破它们的柔软的喉管,吸它 们的的鲜美的汁液,真美呀!”它说到这里,舔了舔自己凶恶的嘴唇又说下去, “然后扔掉,再去捉别的。鲑鱼就要来了,孩子们,就要来了。我能够嗅得出雨从 海里过来了,这下面,哈哈,就可以来一次大水,还有鲑鱼,成天都吃不完。”老 獭说到得意忘形的时候,就接连翻了两个筋斗,然后半个身子站在水里,咧开大嘴 笑得就像一只野猫。 “它们从哪里来的呢?”汤姆问。他很当心自己,因为有点害怕。 “海里来的,水蜥,汪洋大海。在海里,它们本来可以过得很安全。可是那些 蠢物却从海里跑出来,跑到下游的那条大河里,于是我们就去捉它们。等它们重又 向下游跑时,我们也追下海去,在海里捉鳘鱼,捉鳕鱼,沿着海岸快快活活过日子, 在海浪里翻筋斗,打滚,晚上舒舒服服睡在岩缝里,又暖又干燥。啊,孩子们,如 果不是有那些可怕的人的话,那种日子也真是快乐啊。” “人是什么?”汤姆问。可是不知道怎么一回事,他好像发问之前已经知道了。 “两条腿的动物啊,水蜥。现在我再看看你,的确倒和你很相象,如果你没有一根 尾巴的话。”它拿定主意汤姆一定要有根尾巴。“不过人比你大得多,真叫我们头 痛啊。他们用钩子和钓线捉鱼,有时候缠住我们的腿。他们沿着石头放些罐子捉龙 虾。我亲爱的丈夫上次出去给我找东西吃时,就被他们一枪戳死了。那时候我躲在 岩缝里,一家都没有得吃的,因为海里风浪很大,鱼都不靠岸。他们一枪把它戳死 了,可怜的人儿,我还看见他们把它缚在一根杆子上带走了。唉,孩子们。它送命 全是为的你们,真是个可怜的听话的人儿啊。” 老獭说到这里,变得感情非常冲动(水獭碰到高兴时,可以情感非常冲动,就 像许多残酷而贪婪的人一样,而且这样情感冲动对别人一点没有好处),就庄重地 向下次游游去,汤姆暂时也就不再看见它了。它走了总算是它的运气,因为走后不 久,沿河边就来了七只粗暴的小猎狗,一面嗅,一面吠,爬地,打水,大声叫唤着 追寻水獭。汤姆躲在睡莲中间,直到这些狗走了才出来。他决没有料到这些是水仙 变相来救他。 可是刚才老水獭讲起的大河和辽阔的海却使汤姆老是想起。他一想起着些,就 渴望跑去看,自己也说不出什么缘故。越想到江河和大海,他九月加对自己住的这 条狭窄的小河和他这些同伴不满意。他要到广阔的世界去,去欣赏那边敢说是蔚为 大观的形形色色景象。 有一次,他起身向下河游去。可是水很浅。碰到有水滩的地方,他在水里都藏 不了身,因为水太少了。太阳烤他的脊背,烤得人非常难受。他只好又回来,在水 塘里静静躺了一个多星期。 后来,在一个大热天的傍晚,他看到一件奇事。 那一天他整天都在发呆,那些鳟鱼也在发呆。水面上飞着成千成百的苍蝇,可 是那些鳟鱼全不去捉,连动都懒得动,都在水底有石头荫庇的地方打盹。汤姆也躺 着打盹。水又热又不舒服,汤姆很喜欢抚摸那些鳟鱼的清凉身体。 可是快到傍晚时候,天忽然暗了下来。汤姆抬头一看,望见头上一大片乌云正 盖在山谷上面,左右的山峰都被笼罩着。他并不大感觉害怕,可是静悄悄的不做声。 四周的万物也都静悄悄的,没有一丝风,鸟也不叫一声。接着落了几个大雨点,仿 德德在水里。一个雨点刚好打在汤姆鼻子上,吓得他赶快把头钻进水里。接着雷声 怒吼起来,打着闪电,电光跳过凡谷,又跳回来,从这朵云跳到那朵云,从这座山 峰跳到那座山峰,连水里的石头都好像震动似的。汤姆在水里仰起头看,觉得这是 他有生以来所看到的最大的奇景。 可是他不敢把头伸出水面,因为雨倾盆似地落下;还有冰雹,就像枪弹一样, 打进水里,在水面激起许多浪花。不一会,水流就升起来,向下涌去。水愈来愈高, 而且愈来愈脏,有树枝、稻草、甲虫、腐坏的蛋、木虱、水蛭、零零星星的东西, 形形色色,这个那个,什么都有,足可以装满九个博物院。 汤姆在流水里简直立足不定,就躲进一块石头后面。可是那些鳟鱼并不躲避, 反而从石头中间穿了出来,开始吞吃那些甲壳虫和水蛭,你争我夺,非常贪婪的样 子。许多鳟鱼的嘴上都挂着虫子,游来游去,相互间把这些虫扯扯撞撞,想要把虫 子从别人嘴里夺去。 这时候,汤姆靠着一闪的电光看见了一种新的景象。水底到处都是大鳗,一面 翻身,一,一面屈曲,全向下游游去。这些鳗多少星期来都躲在岩石缝和泥沟里; 汤姆除掉夜间偶然看见外,平时简直看不到它们。现在它们全都跑了出来,而且那 样急急忙忙从他面前擦过去,形状又凶又野,把汤姆都吓呆了。当它们急急走过汤 姆面前时,他还能够听见它们相互在说话,“我们一定要赶,一定要赶。多妙的雷 雨啊!下海去,下海去!” 随后老獭也带着全体儿女来了,一面扭动一面冲,跟那些鳗一样快。它走过时, 看见汤姆,就说:“水蜥,你如果要见识世界,现在是时候了,孩子们,来吧,不 要管那些讨厌的鳗。我们明天就要有鲑鱼当早饭了,下海去,下海去!” 后来又来了一个大闪电,比所有的闪电都亮。在电光里,汤姆望见了三个美丽 的小姑娘,相互用手臂兜着对方的脖颈,顺着洪流下去,一面唱:“下海去呀,下 海去呀!”在千分之一秒的时间内,就看不见。可是汤姆瞧见了,而且肯定自己瞧 见了。 “喂,站着,等我一下!”汤姆喊。可是那些美丽的小姑娘已经去远了。汤姆 还能够在雷声和风雨的怒吼中听见她们清脆的喉咙唱着“下海去呀!”直到听不见 为止。 “下海去吗?”汤姆说,“大家都到海里去,我也要去。再会吧,鳟鱼。”那 些鳟鱼全鱼全忙着吞吃小虫,连转身答话都不答一声。所以省掉汤姆和它们告别的 痛苦。当时,汤姆凭着风雨中的电光指路,顺着奔腾的洪流向下游去。他经过些边 上长了桦木的高石头。在一刹那的电光中,石头给照耀得就如同白昼一样,随即又 变得和夜晚一样漆黑。又走过些湍急的河岸和岸下的洞穴,洞穴中有些大鳟鱼向汤 姆冲来,把汤姆认做美食,可是那些仙女把这些鳟鱼大骂一顿,骂它们居然敢惹一 个水孩子,于是那些鳟鱼只好闷着一肚子气回去了。再向前去,就经过些狭窄的山 峡和怒吼的飞泉,那些澎湃的激流一时把汤姆的耳朵都震聋了,眼睛也糊得看不见。 路上还经过些深潭,潭里开着白莲花,在风雨和冰雹中高低摇摆。还经过些沉睡的 村庄,和些黑黑的桥洞。汤姆就这样向着大海游去,游去,自己要停都停不了,而 且也不打算停下来。他要看看下游的广大世界、鲑鱼、海浪、和那汪洋大海。 等到天亮,汤姆发现自己已经进入那条鲑鱼河了。 不久他就到了一处,,河面宽了出去,形成一片平静的浅水。汤姆从水里出来 张望时,简直望不见岸。 汤姆到了这里,只好停下,心里有点害怕起来。“这一定就是海了,”他想, “这片水多么广阔啊!我如果游下去,准会迷失了路,或者被什么怪物咬上。让我 待在这里,找找水獭,或者鳗,或者其他的东西,问它们怎样走法。” 这样他就游回去一点路,爬进一条石缝,就在河流开始宽出来的地方,等待一 个人来问路。可是水獭和鳗老早下去老远了。 汤姆由于一夜奔波,人已经十分疲倦,在石缝里等着等着就睡觉了。当他醒来 时,那片河水已经变得十分澄清,美得就像琥珀的颜色,不过水位还是很高。过了 一会,河里来了一样东西,汤姆一看惊得几乎跳起来。他一眼就看出,这就是他要 来看的东西啊! 好大的鱼!比最大的鳟鱼还要大十倍,比汤姆要大上一百倍。那鱼逆水而上, 经过汤姆的面前,就跟汤姆顺流而下一样的便当。 好大的鱼!从头到尾都像白银一般,只是偶然有一处红斑。一只大钩鼻子,弯 曲的嘴唇,一双又大又明亮的眼睛,就像一个国王那样顾盼自得,好像这两侧的水 全是它的领土似的。这准是那个水中之王的鲑鱼。 汤姆吓得非常厉害,真想躲进洞去。其实他大可不必害怕。因为鲑鱼从不伤害 哪一个,个,或者和哪一个吵嘴。它们只顾自家的事情。 鲑鱼迎面望了汤姆一下,接着就向前游去。尾巴刷刷两下,使河水又飞溅起来。 几分钟后,又来了一条,接着又来了四五条之多,全都游过汤姆的面前,用它们的 银尾巴用力击着飞流,逆流而上。它们的身体时而跃出水面,从岩石上跳过去,在 太阳光里,有这么一刹那照耀得美丽非凡。汤姆这边看得开心极顶,他简直可以整 天看下去。 后来又来了一条,比其余的都大。它游得非常慢,有时停下来,向后面望望, 样子非常焦急而且匆忙。汤姆看出它是在帮助另一条鲑鱼。那是一条特别美丽的鲑 鱼,身上一个斑点都没有,从头到尾都是纯银颜色。 “亲爱的,”大鲑鱼跟它的同伴说,“你样子的确疲倦了,你开头决不能用力 过度。在这块石头后面休息吧。”说完,就用鼻子轻轻吻着它,向汤姆坐的岩石这 边游来。 你得知道,这就是鲑鱼的妻子啊。鲑鱼,也像其他十足的正派人士一样,总是 自己选择妻子,而且爱自己的妻子,忠实于她,为她做事,为她作战,跟任何正派 人士一样。它们不像那些庸俗的鲤鱼、梭鱼之流,既没有高贵的感情,也不关心它 们的妻子。接着鲑鱼瞧见了见了汤姆。它有这么一会儿,恶狠狠地望着汤姆,好像 要咬他似的。 “你在这儿干吗?”它气汹汹地说。 “呀,你不要伤害我!”汤姆叫,“我不过想看看你。你是这样美呀。”“哦?” 鲑鱼说,很神气但是很有礼貌。“真是对不起。我看出你是怎么一会事了,小乖乖。 我从前也碰见过你们里面一两位,都很惹人疼爱,而且很规矩。真的,有一位我最 近还受了他一件大恩,希望能够报答他呢。我希望我们在这儿不碍你的事,等这位 太太养息好了,我们立刻就上路。” 它真是个有教养的老鲑鱼啊! “原来你从前看见过我的同类吗?”汤姆问它。 “看见过好几次呢,乖乖。还有昨天晚上,河口来了一个水孩子,警告我和我 的妻子,说河里从去年冬天起,不知怎样被人放了些新网。因此他就带我们绕了过 去。这种盛情真是可感。” “原来海里面也有水孩子,”汤姆说,两只小手拍起来,“那么我在海里不是 有人玩了吗?多妙啊!” “上游难道没有水孩子吗?”雌鲑鱼问。 “没有;所以我过得非常寂寞。昨天夜里我好像望见了三个,可是她们一眨眼 就望不见,下海去了。因此我也要下海去。我除掉蜉蝣、蜻蜓和鳟鱼之外,简直没 有人在一起玩。” “哼!”雌鲑鱼说,“都是些下流东西!” “亲爱的,他虽然跟下流东西在一起,可的确没有沾染到它们的下流习气。” 雄鲑鱼说。 “的确没有,可怜的孩子。那些蜉蝣的确是六条腿,讨厌的东西。蜻蜓也讨厌, 连吃起来都没有味道。我吃过一次,又硬,里面又没有东西。至于那些鳟鱼,大家 全领教过了。这孩子弄得要跟它们混在一起,真是太可怜了。”这样一说,它就噘 起嘴来,露出非常鄙视的神气。它丈夫也跟着噘起嘴来。 “为什么你们这样不喜欢鳟鱼呢?”汤姆问。 “乖乖,我们能够避免提到它们时,总是避免提到它们。可恨的是,它们也是 我们的亲戚,但是只能丢我们的脸。若干年前,它们也跟我们一式一样的。可是它 们非常懒惰、怕死、而且贪嘴。它们不愿意年年到海里去,见识见识世界,充实自 己,开阔自己的胸襟;它们它们宁可住在浅水里钻来钻去,吃些虫子。这样它们就 变得又脏又黄,浑身斑点,身材矮小;真是活该如此。不但如此,它们甚至于不管 什么都吃,连我们的孩子都吃起来了。” “后来它们又想和我们攀世交,”雌鲑鱼说,“的确,有一个竟然向我们一个 雌鲑鱼求起婚来,真是不要脸的东西。的确有这么一回事。” “我希望我们族里的女子,”雄鲑鱼说,“不要有一个理睬这种东西。我如果 看见有这种事情,我就当场把双方都杀死,我认为这是我的责任。”老鲑鱼这话的 口气就像一个心肠窄小而且顽固的西班牙老贵族一样,总认为对方太卑鄙了,自己 决计容忍不了。──为对方太卑鄙了,自己决计容忍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