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忽然来了个长眉长领的老头子,问道:“是哪家小孩在折磨一管上好的紫竹?” 我揉揉眼睛,见到的是班主任那张清瘦而睿智的脸就觉得有些狼狈,不知讲什 么。 她牵起我的手,一面往外走,一面说:“你身体真好,我要是这样睡着,一定 会感冒的。”我就嘟嚷了一句“爸说耗子能活我能活。”就没有那么狼狈了,就说: “老师,我很想告诉您一些事,但一时又说不清。”老师柔声说:“那就以后再讲。 校门口还有人等你哩!”我立即绷紧全身肌肉,十足一副舍身取义的姿态去校门口 准备见我的爸爸。 岂料来人并非父亲而是父亲的挚友陈书剑。见他远远就朝我伸长双臂嘿嘿笑, 我那一身蛮劲即如冰消雪化,扑了在他怀里,只喊出一声“陈世伯!”就委屈得心 都酸了起来。 将李老师送到她的住宅门口,陈书剑就带着我,转身踏入浓浓的夜光。他从衣 袋摸出两个熟鸡蛋,将它们互帽碰碰,剥了壳,递给我,说:“你爸爸告诉我,你 昨天喊出了' 士可杀不可辱' 时,显得刚烈耿介,确有将门之风。” 我猛一吃惊竟把半个鸡蛋一日咽下,哽得气都喘不过来。陈书剑急忙伸手一拿 一掌拍我的背。气拍顺了,思路却仍未理得清:我万料不到父亲竟是这样看我的! 陈书剑就吁出一口长气,说:“娃娃啊,己所不欲,勿施予人;既然你小小孩儿已 不堪受侮,却又为何去折损人家六尺男子?!”我更说不出话。他又道:“就算做 下大大罪过该杀该剐自有政府裁决;何况,他只不过把些右派言论未说说而已;不 赞成他的,加倍说些左派的话也就是了。总不成说错些话儿,就活该让一院孩童随 意作践,作践过了,还不肯道歉!” 我就确实知道自己错了,且马上联想到我的政治老师也是右派分子,不由大大 恐慌,怕他万一也若金绍先般遭人羞辱,以他恃才傲物的性子,真不知会不会寻个 短见……我就对自己的作为又痛又悔,对政治老师的生死又惊又怕,就把他的事情 原原本本告诉陈书剑。陈书剑就半晌不语。 父母皆好客。每逢客至,我便端凳斟茶,然后走开。我家规矩是绝不让孩子参 与大人谈话的。客人对所我爸不教我吹,也不许我求教于人。我现在正拼命想吹出 《苏武牧羊》,老头就再看看我,就问邓壁儿:“你娃娃要学萧么?”不等邓壁儿 答话,他又大声说:“可别学这上好的钟家小孩,瞧她吹得驴吼狼嚎,哪是什么苏 武放羊,顶多算是王婆赶鸡。瞧老汉教你如何吹。”我见他的比喻倒也贴切,不由 得又好气又好笑,就横了箫送到他手上。 老头子接了萧对邓壁儿说:“小娃娃看好,老汉教人,不重复第二次。他说, 竹乃草木君子,格调清高。截竹为萧,是借竹音而表心声,首先应当口心如一,岂 可吹的是汉使高风,想的是顽皮胡闹!”话说得语重心长,分明是在指责我,我觉 得很有道理,不由得站起身来。他就开始讲如何运气,如何换指,讲几句就吹一声, 吹一声就问一句邓壁几“懂了么娃娃!”邓壁儿就一面点头一面使劲扯我的衣角。 后来,老头子就捡块山石,正襟危坐,说:“坐姿不正。清气不顺;清气不顺, 箫品不正;箫品不正,又如何吹得出苏武的气节来?”就略一闭目凝神,开始吹那 《苏武牧羊》。萧声清越磊落,令人荡气回肠。一年级暑假期间,父亲曾携我赴新 疆见过天山风物;此时此刻,我从箫声中就领会到那种“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 低见牛羊”的意境。 一曲方罢,我恭恭敬敬对他说:“多谢老爷爷指点。小孩子不懂事,还未及请 教老爷爷高姓。”他长身而起,乐呵呵看了我,说:' 陈,陈书剑.就还了萧,说 “你来。” 我细细想想,也吹了一曲《苏武牧羊》,他就背了手。说“孺子可教,孺子可 教。确是钟家一个上好的小孩。”就又拿了萧去《小白菜》,吹得哀悯凄清,如诉 如泣。听得在1 幢门日闲坐的刘婆婆抹泪说:“是哪家伯伯?莫吹了莫吹了,我想 起当童养媳的日子来,苦得很哩!' 老爷爷就将洞箫还我,说:”我明天这种时分 再来。“ 看他飘然而去,邓壁儿就拍起手来说:“这下好了!你可以和大家一起玩了, 你爸爸回来也不会打你了!”我爸到成都开会,还要两天才能回重庆。但我已不想 玩“官兵捉强盗”,我迷上了这管上好的紫竹,就挺了腰,仍坐在山边陶陶然呜呜 地吹。邓壁儿也不去玩,她两手抱了膝,坐在我身边,奶声奶气地跟了萧声唱“小 白菜呀,地里黄呀,三两岁呀死了娘呀……”刘婆婆扯衣袖抹抹眼,就回屋去冲碗 醪糟蛋,颠着双小脚端给我们……… 第二日黄昏,老爷爷果然又来吹萧。他说我大有长进,并且说我人品端正。我 告诉他我的操行评定只有一次甲等,其他每次都或丙或丁,还被记了许多大过小过。 他问我为什么,我就告诉他我惹的那些大祸小祸。他一面听,一面捋了长须微微笑, 末了,还是一口咬定我人品端正。我叹口气,说:“老爷爷啊,如果家父能听见您 这番话就好了!”他就哈哈大笑说:“我自然是要将这番话告诉你父亲的。”想想, 他又说:“咦!你怎么一口一个老爷爷地叫?我们现在已经是朋友了呀!”我就有 点发愁,说一个那么老一个那么小,怎么可以朋友相称呢?他就笑我迂腐,说“只 要意气相投,自然成得朋友,又跟年龄有什么关系?”我点点头。他就说:“既是 朋友,你就可以对我直呼其名,叫陈书剑便是。”于是我就叫他陈书剑。他依然叫 我“钟家一个上好的小孩”,那么长的称呼他叫起来也不嫌麻烦。我就请他上我家 小憩欷,一路上遇见了入,我都介绍说是我的朋友陈书剑,却见人人眼神狐狐疑疑, 似乎觉得我马上又要揭些什么鬼出来…… 爸爸从成都回来时,我正由邓壁儿陪了坐在1 幢山边,一面想着岳飞“壮志饥 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意境,一面将洞萧吹出《满江红》的曲牌。爸爸眉 开眼笑大步赶到我跟前,说:“好孩儿,好孩儿!毕竟是我钟家子孙!” 我将洞箫双手奉还父亲,坦白说我原是得了别人指点的,那人是我新交的朋友 陈书剑。 父亲大吃一惊,急急问道:“什么什么?你说哪个陈书剑?!”我就说了我那 个朋友陈书剑的样子。父亲先喜后怒,接着沉了脸呵斥道:“放肆!还不改口称陈 世伯?陈世伯是你爸爸至交好友,那名字是你随便叫得的么!” 我傻了眼。一边的刘婆婆就插嘴说:“钟家伯伯,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老婆子 亲耳听得那位吹萧的老哥哥说他是你女儿的朋友,硬让娃娃叫他陈书剑,怎么好端 端又变了你的呢?”我爸爸显得啼笑皆非,不过终于还是笑出声,他向刘婆婆道了 谢,就叫我跟他回家。 不一会儿,陈书剑也到了。原来他真的是我爸爸的老朋友。不过从前,总是父 亲去看他,所以我从未在红房子见过这位老先生。于是改口称他陈世伯。我这位陈 世伯果然对父亲说我品格端正,还说我父母有女若此当终生无憾。我听了就忍得肚 子疼才没笑出声来,心中不由替父亲难堪。可是,我飞快地瞟一眼父亲的脸时,却 惊奇地发现他一丝儿惊奇的表情也没有。 陈世怕说他刚一见我就知道我是钟家的小孩,因为我的轮廓像爸爸,而且我手 中的那管洞箫,正是他亲手做成送给我爸爸的。 这以后,陈世伯来我家,不见爸爸时,就坐了跟钟家一个上好的小孩谈话,直 如平辈论交,一点大人的架子也不摆。我家好像他的一片天,一棵树,他来如闲云 去如仙鹤,自在得很。不过我没想到那么巧,半夜三更到学校找我的却是这位陈世 伯。见他一路沉思,我就更为政治老师的死活心焦。 快到大院,陈世伯忽然说:“好孩儿,你也无须过虑,我想那个书上是不会去 寻短见的。他既然早已瞩意政坛,必于国计民生抱有已见,值谏党风起,焉有不一 吐为快之理?自有史以来,武以兵谏文以死谏久成定律,言未倾尽而祸起萧墙者, 古往今未比比旨是,却也顺理成章。他不会不知,更不可不知。若他决心舍命谏党, 被发配乡村已属万幸,正好劳其筋骨苦其心智,他岂会自己去死?若他不曾准备谏 党舍命,如今更会爱惜性命也不会寻了短见。 却原来是这样!不管你谏的是什么,进谏之前反正应该备好棺木,如此一来, 仅仅因为这些右派分子敢于死谏,的确已不失人格,我们如此作践金绍先,倒是显 得行为下流了。 进了家,我从墙上取下鸡毛帚,说:“爸爸,我知错了。”爸爸接了家法问道: “错在哪里?”我说:“第一不该错把下流作高尚,去侮辱金伯伯的人格;第二不 该离家不归逃避惩戒。”说完就去趴在小床咬牙关绷紧肌肉,诚心诚意准备挨打。 爸爸却说:“这两件事在你,都是初犯,且已知错,不打也罢。你记住,永远 也不可侮辱任何人的尊严,即使在战争中,侮辱俘虏也是缺德的。爸爸给你讲过拿 破仑的事,他战败撤退时竟然敢把无法带走的伤兵留给追击他的库图佐夫,就是因 为他确信那位品格高尚的俄国将军绝不会侮辱他的法国俘虏。” 就这样免了责罚,是我完全不及料到的。我站起来,想到金绍先和我的老师, 心中就更难过,说:“爸爸,我明天一早就找金伯伯道歉。” --------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