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天天来敲门 低低的气压,台北的冬天有些寥落,感冒流行,新的A型滤过性病毒骚扰着许 多寂寞的身体。四肢疼痛乏力,一具一具沉在痛海里的身体,渴望医生和亲人的安 慰。 一个朋友苦恼的说他的太太病了好几天,早上打电话到办公室来哭了好久好久, 因为病得难受。听着心里同情起来,哪里是因为病得哭起来,而是因为寂寞,因为 一个人沉在疼痛里无人相闻问。而他仍是天天晚归,流连在不知甜蜜或是哀愁的酒 乡里。忘其归路,像误入桃花源的渔夫,宁把异乡做故乡。那病着的妻子也只好忍 耐着寂寞,在冰冷的病里流着孤独的泪。 上个礼拜去画室,老师说起最近来了一个新同学,一个五十余岁的妈妈,蓬乱 的发,入时的打扮,第一次来画室便絮叨不休,不住的和所有同学交际,画室里大 部分是预备考美术班或美术系的学生,静静的画石膏像或水彩,也有些是打发时间 的妈妈,油画画得颇有样子,其中有一个考究的妈妈,画莫内的庭园竟有几分炫丽 神采。而这位新来的妈妈并不专心画事,倒是对老师很有兴趣,还主动表示愿意出 租在光复南路的房子给画室使用,租金非常低廉。老师去访她家,空洞的房子里诸 物皆备,一进门就不住口介绍,这是埃及带回来的地毯,这是特别去泰国买的鹦哥, 说着一边逗逗那红嘴的小东西,那是微波炉,你知道怎么用吗?那是旋风烤箱,那 是古董的桃花心木家具,明代的哦。她轻轻的抚摸着她手下的一切,这些,那些, 通通是我去挑的。 老师静静的听她近乎恋物的,琐碎的说明她拥有的物,暮色四合之际,她的神 色像一个孤独的女巫。那是没有人气的居所,纤尘不染,她说她的丈夫儿女几乎很 少回来,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家,她也很忙的,她眉飞色舞的说她在马偕当义工, 也去教会做礼拜,现在又多了画室的去处。她填塞所有时间的空隙。 她还会再来的,老师说。而叙述着的人同时也有着类似的寂寞的眼睛,坚持不 开画展、不受拘束的老师,是我所知最颓废的人,他厌恶所有既定的生活格式,不 渴望房子、不渴望成就,只愿意这样无求的日子。是吗?画画是为了什么?从学院 里出来,面对前行画家的成就,面对许多虚有其表的所谓艺术工作者,他的抗议就 是沉默的坚硬的拒绝合流,如果绘画只是一件换取名利的工具,只是一桩风雅造作 的韵事,只是不断的重复别人和重复自己,只是,只是nothing。画室生活无日月, 天天都像是一样的,学生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生嫩的眼睛里写着对生命的疑惑, 绘画,竟也成为逼问自己所活为何的命题。 所为何来?寤寐求之,求之不得,遂散发行吟,流连泽畔。 前几日老师说他要搬家了,独居的他终究受不住寂寞天天来敲门,找了学生同 住,起码回家的时候有人的声气。 满街都是寂寞的人,夜阑时分,KTV是最寂寞的地方,包厢里互相取暖的人们, 在歌声和酒意里确认彼此的存在。 大部分的人都无法忍受独处,却又无法忍受过度亲密的人际关系,交际应酬变 成最好的理由,不需要太多说明,聚在一起分享一个晚上的麻醉快感,泛泛的谈笑, 用酒液浇灌感情,一下子就可以把臂言欢,恍若兄弟,一下子就可以两情缱绻,在 彼此的体温里得到短暂的快乐。无关道德,只关寂寞。工作场合里总是可以看到类 似应酬官能症的患者,夜夜夜麻,必要呼朋引伴,消解时间的迫力。 读苏晓康的《离魂历劫自序》,在他痛彻的哀伤里清洗生活的渣滓,他谈到流 亡普林斯顿的民运人士,坐吃民运饭,夸谈中国的命运和前途,耽迷在盛名的光圈 里不知今夕是何夕。他们恐怕是最寂寞的人了,“拥有了天空,却失去了大地。” 但他们毕竟还有一个可忧伤悬念的大地,在遥远的海的另一边,还有一缕破败的乡 愁。在台湾的人似乎是没有乡愁的,那脐带似的情怀在父祖辈身上老去衰微,新新 世代精灵似的孩子,宽肩、长腿、明目无忧,一个个像孵出来的天鹅,他们可能连 寂寞都没有。 是啊,连寂寞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