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的人 家是不可定义的,他以为。但是他下意识的知道,对他而言家是可以睡眠的地 方。 他沮丧的整理行李。周末的午后,窗外透进来微温的阳光,轻浅的风有催眠的 味道,他睁着布满血丝焦灼的眼睛,为了彻夜不能入眠而发怒。床上裹着白被单的 女子不解地看着他,眼里写满了疑惑。 怎么急着离去呢?我以为你喜欢这里。她细长的眼因过度的睡眠而微微浮肿。 声音亦是饱满的,注入薄嗔的饱满的嗓音应是魅惑的。而他焦燥的收拾他的东西。 我没办法入睡。他依序将牙刷、毛巾、香皂刮胡刀、衣服、内衣、内裤扔进他 宽松庞大的旅行袋中。我喜欢这里,窗外的风景,阳光的温度,空气的色泽,甚至 包括清晨六点准时开张的喧哗人声.我以为我喜欢这里。他暂时停下手的动作.直 视床上裸着的年轻女友,光滑的双肩在午后的光线里表露出一种无关情欲的温暖的 色情,白被单遮住她小而结实如多汁的果实的双乳,他仍能清楚的记得它在他掌中 的温度和触感,他因这清楚的记忆无助的想哭泣。他垂下徒劳张唤的手,悲伤的注 视女孩背后窗外的天空,澄蓝如海,像故乡的海,他似乎又隐约嗅到那碱涩的海风。 睡眠很重要,几乎比清醒更重要,不能让我入睡的地方就不是家,我渴望能温 暖、安全、宁静的睡着。他继续收拾行李,六坪大的套房,因布满两个人生活所需 的物件而略显拥挤。他将他的书籍和凌乱的文稿信件塞进旅行袋,杂乱的盥洗用品 同居一处。墙上挂着克林姆的复制画,是他们两个人一起选购的,他亲自裱装用来 布置他们的新居。他瞪视那对热烈交缠金碧璀璨吻着的男女,一时不知如何处置。 你要去那里呢?什么时候回来?或者,你要我和你一起走?女孩下床,委婉的 低声询问,光裸的臂缠住他的颈项,然后吻他,冰凉的唇让他微微的颤动,像被什 么触着了心底最柔软的部分。他推开她,迫切的想离开。她轻松的耸了一下肩,开 始穿衣服。细软浅紫的丝衬衫,贴身的窄裙,光滑的丝袜,她把自己藏在衣服里。 声音逐渐冷淡。反正你知道我在这里,想回来的时候跟我说一声。她蹬上细跟高跟 鞋.从容的推门而出。他虚弱的坐在地上,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他试提了提沉重的行李,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非常疲惫。他迫切的想赶快找一个可以睡眠的地方,安慰他因缺乏睡眠而变得 空洞乏力的身体。他可以听到捶打着胸腔怒气勃勃的自己的嘶喊:我需要安静的睡 眠,他妈的,给我一个睡觉的地方。他无助的拎着行李,像个奴隶一般出发为他的 身体寻找一个家。 记忆所及,他搬了十次以上家。第一个家是母亲的怀抱,他可以推溯自己初次 感知道的深沉的睡眠,在故乡的海边,悲伤的母亲将他拥在怀里,从清晨坐到黄昏, 他沉着的睡着,两岁的他嗅着母亲浆硬的布衣里温甜的气味,沉重赘滞的肉体有海 浪似的波折柔软,他安稳的睡着。直到他被喧吵的人声吵醒。他被弃掷在冰冷的沙 滩上.母亲以一只丢弃在旁的胶鞋宣告她的离去,永远的离去。海取代了母亲成为 一个意念,关于睡眠的意念。他惊吓的大声啼哭。 所以,你一直在找一个取代你母亲的地方,让你继续那个被中断的睡眠。他熟 读佛洛伊德的初恋女友,在第一次做爱结束倾听他的这段过去之后,做了这样的结 论。那年他十九岁,夏日,他丰润成熟的女友,有着令人迷恋的身体。在她甜蜜丰 硕的双乳间,他又一次进入深沉的睡眠。他住在她的住处将近半年,不可思议的漫 长,狭窄的单人床,承载他庞大的身体及硕大无朋的睡眠。 清醒是休憩,睡眠才是生活,一个衔接一个的梦,生命即在其间,疲累的清醒 着工作,乃是为了更深的进入梦境。他在一本书上读到这样的句子。现实仅是为了 填补梦的不足。在经历过许多女人之后,他一次次发现现实果然只是局部。他始终 很难专注的睡眠。后来,他将自己安置在一个空荡的房子,深居简出的生活长达三 年。为了让自己专心的睡觉,他拒绝一切足以干扰生活的细节。 他环视这个即将离去的房间,凌乱的床,昨夜被无意打翻在地的相框,床头看 了一半的村上春树,椅子上搭着的她的睡袍。时间上似乎近得只是翻了个身,昨晚 的高潮仿佛还在体内涌动。而此刻他急着离去,手上沉重的行李提醒他。 每次的离去都如是熟悉,仿佛一个又一个情节类似背景雷同的梦。他轻悄地合 上门,怕惊动什么似的小心翼翼。他下楼,站在街道上回顾三楼敞着窗,碎花窗帘 微微荡漾的房间。他悲伤的注视,看见昨夜的自己伏在窗口看着月亮,浑圆裸白的 月光,像一股凉凉的泉水注入他灼热焦躁的身体。月光的往事挨挨挤挤的爬上心头。 每一个家的窗口都可以看见月亮,在每一个新的住处,他下意识的会先站在窗口探 测一下他与月亮的距离。他喜欢月亮的冷静纯洁,他喜欢像月光一样洁白的女人, 他喜欢有月光的窗。月亮令他昏眩欲眠。故乡海面生泛出的月光,是所有月光意象 的原型。母亲离去的夜晚,他独眠在大床上,月光迟疑的笼罩他,门外父亲深沉压 抑的哭嚎,显得如是虚幻。他静静的感受月光。 而他将走向另一个有月光的窗口,你不能驮着房子行走,但你可以一直拥有我, 让我成为你的家。女孩温柔的说。像月光一样洁白的少女。他曾在她温暖的肌肤上 感受到类似家的慵懒。而他此刻又将离去,催促他上路的不是爱情的消逝,而是不 可控制的焦躁。痛恨流浪,却不停的漂流。他被沉重的行李拖坠着,一直坠落、坠 落,抵至冰冷坚硬的谷底。 午后的阳光一寸寸退后,渐凉、风里有安静的喧闹.他被裹在疲惫的氛围中, 周遭的声音像隔着遥远的距离,迟重沉缓的传来。他实在太疲倦了,连胸腔里捶打 嘶喊的声音都渐渐微弱下来。他的脚步愈而迟缓。疲倦像无尽漫上来的洪水,淹没 他的脚踝,淹没他的膝盖,渐渐,淹没他的颈子,他即将沦陷了。身后的房间仿佛 还只有几步的距离,但他知道他已经在旅途上了。 再也无法抵抗疲倦的感觉。他掷下沉重的行李,赌气似的平躺在路边,毫无困 难的睡着了。他喃喃的说了句什么,但连他自己也没听清楚,就迅速的跌进梦里。 梦里,他提着沉重的行李去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