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 回车覆水旧院栖佣 仗节朝天广田敦族 话说王夫人梦见宝玉,说了好些话。忽见宝玉要走,王夫人慌了,亲自追了出 去,一面喊道:“宝玉快回来!”正在着急,玉钏儿在套间里听王夫人梦中叫喊, 忙出来看视,叫道:“太太魇住了,快醒醒罢。”王夫人被他叫醒,只见银灯半灭, 锦幕低垂,那里有宝玉的影子!只宝玉留下的两粒丹药尚在手中,色红形圆,闻着 似有异香。便将适才宝玉入梦的话,都告诉了玉钏儿,还拿丹药给他看。玉钏儿道 :“我听莺儿说,宝二奶奶每次睡梦里往太虚幻境去,也常常带东西回来,什么香 啦、丹药啦,都带过的。那丹药二奶奶已经吃了,倒显得年轻了好些,可见是仙家 的妙用。”王夫人道:“宝玉说是送二奶奶回来的,明儿问问他罢。”当下将丹药 收好,玉钏儿又替捶了一回,重又睡去。 次日,王夫人起来见了贾政,先说起此事。贾政道:“你心里胡想罢了,那畜 生还想着回来么?”王夫人道:“他还带来仙丹给我们吃的,现摆着在这里,难道 也是胡想出来的?” 贾政只是半信半疑。 一时李纨宝钗同上来请安,王夫人问宝钗道:“昨儿晚上是宝玉送你回来么?” 宝钗佯作不知,问道:“太太怎么知道的?”王夫人道:“他送了你回来,就来看 我,说得有来有去的,还留下两粒仙丹。你说奇怪不奇怪?”宝钗道:“太太就把 那丹药服了罢,也是他一点孝心。据说吞了这丹,只十四天就成地仙了。”王夫人 道:“他还带给老爷呢。”贾政分明听见,只装做不闻,自在书案上查对工部则例。 李纨道:“皇上眼下又要下园子了,兰儿当然要搬去海淀。 只是新生的枢哥儿太小,兰儿媳妇不大会照管孩子,我想同他们去住几天,家 里事都叫宝二婶子受累,又过意不去。太太看怎么着好?“王夫人道:”这又不是 多远的路,当天就能来回。 这两天又没什么事,你只管在海淀住住,有事再赶回来,也误不了。“宝钗道 :”大嫂子只管去,这里都是些照例的事,我还照顾得来。若有要紧的,咱们再商 量罢。“当下说妥了,李纨先自退下。 宝钗又悄悄的回王夫人道:“我去太虚幻境那两天,袭人连来了两趟,都没得 见面。他见着莺儿,提起太太赏的银子,十分感激。只是单身寡妇,在外头也没法 子过日子,这银子若用完了,又怎么过呢?太太既可怜他,索性赏他一碗闲饭吃, 不拘粗细活,差不多的他都会做。”王夫人道:“我也有心用他,可是眼下正要裁 人,还能添人么?”宝钗道:“怡红院有个老陈妈前儿过去了,正缺着人,太太若 看袭人还可以使唤,就把他补上罢。”王夫人道:“也只好这么着。他要来了,你 们自然要给他点面子,别当寻常老婆子们看待。他自己也要知道分寸,别以为从前 是怎么样的,到了现在,只能说现在的了。 “宝钗忙答应是。回至怡红院,便叫老叶妈去通知袭人。 那袭人来过两次,没见着宝钗,心中未免疑惑,只道宝钗因他烦渎讨厌。见老 叶妈来说此事,转出意料之外。过两天将家事收束了,便赶到荣国府来。先见过宝 钗,宝钗又带他上去见王夫人,王夫人只大致慰问几句。从此便派他在怡红院伺候, 由花姑娘变成小蒋妈了。平常只做些宝钗和哥儿的针线活,还算清闲。只因到了自 己原住的地方,触目惊心,处处易牵伤感。 心想从先在这里住着,自己是头一份的地位,王夫人特别看待,差不多当他心 腹,连宝钗湘云都抢着替做针线活,黛玉也赶着叫二嫂子,那时候是何等气派。如 今王夫人宝钗虽没说什么,倒是秋纹碧痕,从前在手底下的都变了样儿,人前人后 冷言冷语,话里就像带刺似的。要回他两句,究竟自己走错了一步,说不响了。况 且贾府规矩,只有丫头们管着婆子们的,没有老婆子们说话的地步。王夫人又吩咐 过,到了现在只能说现在的,这分明是怕我不知安分,一有闲话就不合式。要忍着 罢,又实在憋闷的难受。 那天,宝钗叫袭人吩咐柳嫂子,回头开中饭添一样鸡丝炒春笋,要做得口轻点, 还要炒得嫩。又检出一瓶茉莉粉,叫他送给湘云去,袭人只得都答应了。却因为忙 不开,正在为难,可巧碧痕走了进来,袭人便央及他道:“好妹妹,你替我到小厨 房里去一趟,交代柳嫂子添菜,我还要送东西给史姑奶奶去呢。”碧痕道:“你找 别人罢,我有我的事呢。”袭人陪笑道:“好姑娘,你横竖要出去的,带着走一趟 算什么呢?我若不是实在分不开身,决不敢求你的。”碧痕冷笑道:“我才不出去 呢,自己溜达惯了的,倒说人家要出去。我们反正是丫头的命,一辈子当丫头罢了, 那里像人家有造化的去当奶奶。”说着,一摔帘子出去了。袭人听了,不觉眼泪迸 流,勉强忍祝要想叫别人去,也是一样碰钉子,只得扎挣自去。先至小厨房吩咐柳 嫂子,柳嫂子答应了,又道:“蒋嫂子坐坐歇歇罢,你那里跑得惯呢?”又叫五丫 头给倒茶,袭人道:“我还要到史姑奶奶那里去,五妹妹别张罗了。”说着,便一 直往栊翠庵。 湘云正在惜春屋里说话,翠缕引袭人进来,将茉莉粉递给湘云,说道:“这是 宝二奶奶叫我送来给姑娘,说是用过了的,姑娘别嫌腌臢,先用着,二奶奶配好了 新的再送了来。”湘云笑道:“宝二奶奶真会客气,我也正配着呢,这两天对付着 用,有这一瓶尽够了。你回去替我道谢罢。”又对袭人道:“袭人姐姐,你什么时 候进来的?我连影子也不知道。你也不来瞧瞧我,若不是宝二奶奶打发你来,咱们 还见不着。”袭人道:“我的姑奶奶,我如今还配来瞧你么?没的给你丢脸。”说 着,眼圈儿便红了。湘云道:“那有这些说的,咱们从前怎么好来着?我也和你差 不多的命,没有家,投靠了来的。人就是穷了,可别志短,也许将来还有你的好日 子呢。”袭人咳了一声道:“我今生今世不想了,若不为的怕坑了人,我早已拚着 一死。 这倒坑了我自己了,弄得八面不够人,连二三等的姑娘们都伺候不了,还说什 么?“湘云道:”你这人太好了,自己没个主见,尽听人家的,怎么不吃亏?已往 的事也不用提了,只有自己认命。想开点,别再生那些闲气,气死了也是白饶。 “惜春道:”凡事都有个定数,该怎么着,谁也拗不过天去。你说命苦,还有比你 更苦的,有一天混一天就得了。“湘云毕竟和袭人关切,问他在怡红院做什么事, 有多少月钱,娘家还有什么人没有?袭人一一回答。触起伤心,更含着一包眼泪, 又怕耽搁久了要听闲话,就向湘云等告辞。湘云很觉他可怜,说道:”你空的时候, 只管来这里坐坐说说话,宝二奶奶若怪你,都有我呢。“袭人自是感激。 正往回走着,迎面遇见莺儿,一见袭人忙道:“你在那里耽搁住了?姑娘等了 你好半天,快回去罢。”袭人道:“我没上别处,就是在史姑娘那里多说了几句话。” 说着,便赶忙同莺儿回怡红院。到了宝钗房中,宝钗又往上房去了。 原来宝钗等着袭人要交派一件事,偏是王夫人打发绣凤来找。因为贾琏叫小厮 喜儿赶回来取衣箱,带了家信并河南许多土产。王夫人问知贾琏平儿和茝哥儿都好, 地方公事也顺手,甚为欣慰。赶着叫宝钗上去,问道:“你琏二哥哥存的衣箱在那 里放着?”宝钗道:“平嫂子临走留下清单,有些衣箱和家具都放在东楼上。”王 夫人道:“这是你琏二哥哥来的家信,你照着信上要的那几号衣箱,就叫人检出来 交给喜儿。”又道:“东府里请客,要借金银器皿。你问你珍大嫂子要用多少副, 点齐了,打发人送去。”宝钗答应了下来,忙去料理。走过抄手游廊,见贾珍正从 垂花门外进来,悄问丫环们,方知贾珍前几天刚带领红毛国贡使来京。 他在范阳任内已做了三四个年头,本要来京陛见,刚好红毛国贡船到了,载着 许多贵重贡品。皇上特派两位大员,一位是内务府总管,一位是四译馆卿,克日到 范阳海口,会同贾珍照料起运并款待贡使。这年正赶上皇太后七旬万寿,又颁下旨 意,命贡使赶万寿前到京,即令贾珍等伴送前来,一体随班祝嘏。当下由范阳海口 换了官船,直至潞河,一路都有官兵护送。 那日到京,将贡使送至四译馆安置,先教他演习礼节,候旨定期觐见。贾珍因 尚未入朝,只在玉皇阁暂祝次日朝见,皇上念他勋劳卓著,奖励了许多好话。又问 到陆军、水师计划,贾珍详细奏上。皇上又因红毛入贡,想到聘用客卿,讲求制造, 和贾珍商量。贾珍又将此中利害得失,仔细敷陈一番,大旨在广采众长,普兴百利, 而力惩徇末弃本之弊。所奏深合圣意,奏对至二时之久。朝中大臣们有在直房里候 贾珍见面的,也有等他回府先来请教的。召见下来,又传旨叫贾珍次日再递膳牌。 一连召见了三日,又是赏朝马、赏筵席、赏克食果品,种种恩典,都要谢恩。 随后又带领红毛国贡使入朝觐见,那贡单开列大小贡品共有几十件,大的是天 球、地图、测晷仪、占星仪,小的是织金绒毯、镶珠嵌宝器皿以及绒呢绸缎各品。 最精巧的是一架大自鸣钟,那钟分上中下三层。上层是个变戏法的,一个红毛碧眼 的人站在桌子后头,一时开了钥匙,只见那人将帽子摘下放在桌上,先给人瞧瞧, 那帽子底下是空的,再将帽子拿起,那底下便有两个半红半绿的桃子,形式和真的 一般,一会儿又盖上帽子,再揭起来,那桃子便没有了。中层是个写字的,也是一 个红毛人靠书案后头坐着,手里拿了一枝笔,先将白纸铺在案上,再把钥匙开了, 那人沾了笔就纸上写八个小楷,是“八方向化,九有来王”,笔画先后,一点不错, 居然是一笔馆阁字体。写完了将笔放下,便寂然不动。又下一层比那两层都宽,内 有孔雀石雕刻的石山,山上是一棵玉兰树,花瓣全用白玉雕成,有两个红鸟儿落在 枝上。开了钥匙,那鸟儿便来往飞鸣不住,还有瀑布是玻璃做的,自山腰直泻到山 下,就成了溪水。 鸟儿飞的越紧,那水法也流得越快,好一会儿方止。再看那红鸟儿又落到原枝 上了。最下方是自鸣钟,也是镶珠嵌宝,非常华丽。虽不过一件玩意,可谓竭其智 力,媚兹一人。皇上见了使臣,即传旨赐宴。又命奉宸苑司员带领他们瞻仰御园, 另又赏了国王及使臣等许多珍品。 贾珍这几天忙碌过了,才得料理私事。先择日告祭家祠,贾氏远近各支,老少 各辈,一律与祭。上年恩赐贾珍贾兰的两方匾额已经制成木匾,蓝地金字,云龙边 框,挂在飨堂左右。 贾珍将那年出兵带去宁国公的宝刀仍旧悬上。礼成之后,亲自看着焚燎受胙。 又和族中伯叔弟兄周旋一番,方才回家。 下午无事,便至贾赦、贾政、邢夫人、王夫人各处请安,各自说些闲话。最后 至王夫人处,王夫人见了,先向他称贺,问了些任上情形。又见贾珍苍然有须,举 止凝重,迥非从前少年轻率的样子,笑道:“外任何到底受累,珍大爷也比先苍老 得多了。”又道:“从前,大家都说珍大爷管起子弟家人,很有老国公爷的牌子, 如今上了年纪,相貌器度更像老国公爷了。 “贾珍笑道:”侄儿仗着祖上的庇荫,在外头混了这几年,总算没栽跟头,那 里敢比祖上呢。“王夫人道:”祖上的功业,也是白手创出来的。若像现在的人, 一见难办的事,就往后缩脖子,任你们说东就东、说西就西,只保自己的身家性命 要紧,那还能成大事么?“ 贾珍又道:“侄儿在外头这些时,家里的事全仗叔叔婶娘照应,实在不安得很。 侄儿也没什么孝敬的,可巧红毛国贡使送侄儿几件东西,过一天送了来,请太太留 着用罢。”王夫人道:“你们在任上,官场应酬正用得着,我可有什么用处。” 贾珍道:“这些东西也不见怎么好,无非新鲜罢了。难得这个贡使会说中国话, 听说他的夫人还会做中国诗呢。”王夫人道:“从前琴丫头到过外洋,遇见一个红 毛国女子,就会做中国诗,那诗也做得很好,不知是他不是?”贾珍问道:“那女 子叫什么名字?”王夫人笑道:“云丫头也说过,我可记不清了,仿佛末一个字是 个”亚“字。”贾珍道:“这贡使夫人就叫威利亚,也许就是他。这回贡使来中国, 他夫人还有送别的诗,我给抄下来了。回头叫侄儿媳妇送来,请太太瞧瞧,好歹也 是一点希罕。”一时王夫人又说道:“珍大爷,你那小孙子很好玩,瞧见了没有?” 贾珍笑道:“侄儿自从回京,也没有一天好好的在家里吃顿饭,那有工夫瞧他呢。” 王夫人道:“这孩子一定是有造化的,将来这世爵的前程还跑得了么?”贾珍笑道 :“这真是托婶娘的洪福。”又说了一回话,贾珍站起道:“太太歇着罢,我还要 到园子里看看四妹妹呢。”说着,便叫小厮隆儿引路入园,直至栊翠庵。 惜春虽厌恶尤氏,却对贾珍不无兄妹手足之情。那天谈得很久,见贾珍持躬端 重,宛然大臣风度,也非常起敬。隆儿上来回道:“丁字街蓝哥儿来了,在那府里 候着呢。”贾珍方回东府。原来贾蓝那年中了副榜,累次乡试不中,贾珍替他捐了 中书,在内阁供职。见了贾珍,自有一番感谢的话,不必细表。 过两天便是皇太后万寿圣节。此时海宇升平,闾阎康乐,普天率土,抒忭腾欢, 大有君民同乐之象。京师九城街市,全扎了灯彩牌楼。自清和园行宫直至大内,沿 路各铺户人家无不张灯结彩。还有金碧辉煌的各种台阁,有仿黄鹤楼的,有仿滕王 阁的,有仿金山寺、平山堂的,也有仿会稽兰亭的,争华斗丽,色色不同。一般皇 会,借着庆祝万寿为名作种种戏耍,什么中幡啦、高跷啦、走绳啦、耍缸啦,还带 着各种秧歌。真是处处管弦,家家锦绣。 那天五鼓,贾赦、贾政、贾珍、贾蓉、贾兰都换了品服,入朝随班行礼。刑夫 人、王夫人、尤氏、李纨、梅氏也赶早起来,按品盛妆,进宫庆贺。荣宁两府门前, 车轿、执事、夫马以及火把、灯笼,把一条街都挤满了。朝贺下来,文武百官各有 赏赉。贾府本是国戚,又新著勋劳,那恩赐自更隆重。又有覃恩恩诏,从五凤楼上 系在金凤嘴中,用彩绳徐放而下,文武百官在金水桥跪听宣读。无非是官员加级封 荫,民户蠲免钱粮。 贾政的一品荫生给予嫡长曾孙贾权,贾兰的二品荫生给予嫡次子贾枢,连贾栋 也得了贾珍的一品门荫。 庆典既过,朝廷因范阳地方繁要,便催贾珍早日回任。贾珍临行,又谒见东平、 北静各郡王,谈了些国家大计,趁便替贾赦乞恩。东平王听了,颇有为难之色,说 道:“赦老的事我们都在心上,也探过上头的口气,总不大好。上年两越曾节度请 起用雨村,外面还有闲话呢,只可慢慢的想法子罢。”贾珍也不便再说。倒是北静 王交情较厚,见贾珍说得恳切,颇为感动,只说道:“事情呢,原不大好办,且碰 着瞧罢咧!”贾珍估量着没有多少指望,回来见着贾政,也不曾提起。 不料北静王上去一说,皇上念贾赦虽然颟顸,究竟是功臣之裔,又看在他弟侄 面上,刚好出了对品仪鸾使一缺,即令贾赦补授。那仪鸾使专管銮驾仪仗,原是个 摆样的官儿,贾赦借此消闲养老,也算人地相宜。邢夫人却喜得眉开眼笑,好像贾 赦从此便转入佳运了。随后贾珍又请阖族诸人在会芳园开个家宴,自代字辈至木字 辈,也凑了十来桌。席间贾政说起要替代儒之孙贾瑞立嗣,大家算起支派,只有贾 葵最近,当下便说定了。族中老迈无依或贫寒失业的,贾珍一体量力接济。又掏出 宦囊,置了一百顷祭田,作为宗祠永远基业,这才陛辞回任而去。从前秦可卿叮嘱 凤姐的两件事,一是家塾学田,一是祭田,此时方算办齐了。 却说探春因添了双生孩子,一切俱要亲自照管,把他们留在家里总不放心,带 出来又嫌累赘,所以这一向不曾回娘家住着。中间正值万寿庆典,他按着命妇身份, 又得入宫朝贺。周姑爷忙着地方上维持弹压,无暇顾及家务,因此探春更走不开。 听见贾珍回来,荣宁两府正在热闹,恨不能回来看看。此时忙碌过了,天气已 近春融,便带了哥儿姐儿和奶子丫环们来至贾府,仍在秋爽斋住下。 一到园里安排好了,忙带同翠墨来寻宝钗,听秋纹说道“二奶奶被姨太太请去 了”,未免扫兴。正要折回,只见里屋有人靠窗子底下做针线,脸庞颇似袭人。心 想袭人万不会再进来的,这人到底是谁呢,和他会这么像?又见那边一个人坐在榻 上,和做针线那人说话,却是湘云,心中更觉诧异。且留神听他们说些什么,先是 那人唧唧哝哝的说了好些话,声音甚低,听不清楚。又听湘云说道:“你也犯不着 生那闲气,他们轻嘴薄舌的当得了什么,只当没听见就完了。”那人又道:“我何 曾不这么想,若果真有点气性,还能在这屋里苦挨么?我只怨自己命苦,谁叫我走 错了道儿,让他们有得说的。”果然是袭人的口气。又想道:宝二嫂子向来慎重的, 怎么把他弄回来,难道还好算二哥哥屋里人么?便想叫出湘云问个分晓,因隔着窗 扇,叫了一声云妹妹。湘云只当是宝钗回来,说道:“宝姐姐,你回来的倒快,姨 太太什么事找你哟?”说着忙迎出来,方知是探春,笑道:“你是从那里飞了来的?” 探春道:“我刚到就来寻二嫂子,偏他不在家,倒碰见你了。”又把嘴向里间一努, 道:“他怎么来的?”湘云道:“说起来话长着呢,你到我那里慢慢说给你听。” 就拉着探春同往栊翠庵。一路走着,将蒋玉函家产荡尽做了倒卧,袭人穷苦无依, 宝钗叫他进来补了老陈妈的缺,备细述了一遍。探春也觉袭人可怜,说道:“你不 说我真想不到。这正合着那两句话,‘一失足成千古恨,再来不值半文钱’了。” 一时走进庵门,惜春正在院内看花,笑道:“三姐姐真是稀客了。”三人同进 屋坐定,湘云笑对探春道:“你有了小哥儿、小姐儿,把老姐妹们都不要了。难得 你还想着回来,为什么不把他们带了来,也好多住两天。”探春道:“就是为他们, 倒把我管住了。带出来固然累赘,不带出来,就交给奶子们也不放心,到底还是带 了来啦。”惜春道:“做个人真难,像史姐姐这样,未免太孤寂,你们有孩子的, 又嫌麻烦。怎么着才算好呢?”湘云道:“倒是太虚幻境那班人,一点挂累也没有, 成天家只是寻乐,真教人羡慕。”探春道:“刚才太太说起梦见二哥哥,还是一把 眼泪一把鼻涕的。他们那么乐,倒教人家替他伤心,是怎么说呢!”湘云道:“你 既来了,咱们也得乐一乐。眼看就到三月三,不说修禊罢,也想个法子玩玩。”探 春道:“玩什么呢?翠墨倒有个傻主意,要把凹晶馆一带全种了兰花,坐在卷蓬底 下正好闻香。我听了怪可笑的,谁家种兰花种在水里呢。”湘云笑道:“兰花可不 容易服侍,太干了又不好,太潮了又不好,还最怕蚂蚁伤他的根。若种在水边,就 不淹死,也活不了。”惜春道:“翠墨那丫头那懂得这些?倒也无怪。我见过一部 书,也是这样说法,难道做书的人,这点子学问也没有么?”湘云问是什么书?惜 春尚未回答,人回宝二奶奶来了。 只见宝钗扶着莺儿进来,喘息微微,大有不胜之态,说道:“我刚回家,他们 说三妹妹和史妹妹一起走的,我料定必是往这里来了,果然这一卦没有算错。”湘 云笑道:“宝姐姐累得这样,有什么大事,巴巴的把你找了去?”宝钗道:“他们 因为万寿覃恩,我哥哥替妈妈请了封诰,要想唱戏请客。我说请封也是例牌子的事, 太张扬了叫人家笑话,显得暴发户似的。 他们只不肯信,幸亏蝌兄弟还懂得大体,说了半天,才说明白了。“探春道:” 乡间捐个例贡也要竖旗杆,这种事不足为奇。 倒是京城里头从来没见过。“宝钗道:”他们正是乡曲之见,没什么可说的。 我倒听见一段有趣的新闻。“ 湘云忙问是何新闻?宝钗笑道:“你可记得红毛国会做诗的美人,还想见他不 想?”湘云惊讶道:“难道他来到中国不成?”宝钗道:“差不多也和他自己来了 一样。这回来中国的贡使,就是他的男人,特为带诗来给琴妹妹,不是一件新鲜事 么?”探春道:“他带来的诗呢?”宝钗道:“还在琴妹妹手里,我虽见过,可背 不上来。改天叫他带了来,大家赏鉴罢。 “湘云道:”咱们要在上巳那天做一局,正愁没有好玩的,可巧有这西方美人 来凑趣,就是那天请他入社罢。“宝钗道:”我听琴妹妹说,他们红毛国买去的中 国书很不少,还把《四书》翻译了,印成袖珍本,人人出门都要带着看。只怕将来 孔孟之学要行到外洋去了。“探春道:”咱们不希罕的,人家检了去就是宝贝。你 看那些旧瓷旧玉,年轻的看不上眼,三文不值两文的,就卖给打鼓的了。一转手到 了外洋,大家抢着买,一万八千也是他,十万八万也是他。人家不见得都是睁眼瞎 子,到底是他们上当,还是我们自己吃亏呢?“湘云道:”上当也罢,吃亏也罢, 管那些闲事做什么?咱们难得凑在一起的,想法子玩玩乐乐是正经。“ 又说了一句闲话,探春惦记着哥儿姐儿,要回秋爽斋去看看。宝钗道:“我也 要回家去,和三妹妹同走罢。”刚走出庵门外,却迎面遇着李纨,把宝钗探春拦了 回来。不知为的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 天鹰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