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清入关暴政 清·韩 ●卷一 江阴,古延陵地,春秋属吴公子札;战国时,楚封春申君黄歇;自汉迄元,为 乡、为县、为国、为望、为军、为州、为郡、为路,沿革不常;明隶南直之常州府。 其地北滨大江,东连常熟,西界武进,南界无锡阳湖。南北相去七十里,东西相去 百四十里,中峙三十三山,为田一百十三万亩,输粮六万余石,出赋十余万两,盖 江以南一剧邑也。东关外旧设朝阳驿,苏、松、浙、闽赴京之冲途。黄山港通大洋, 顺风一日夜即至,洋船俱泊于港,故屡被倭寇,亦江防之要区矣。南干龙入中国一 支,尽于江阴具区之水,溢于芙蓉湖田。申、夏二港注之江,则邑乃山水交会之地。 洪武帝驻骅瞰江山,尝有建都之议。鹅鼻截江水脉,直射金山采石以下第一重门户。 元设万户府,明命吴桢、吴良等统重兵镇守,规其形势,诚南都之藩卫也。风俗淳 厚,敦礼让,崇气节,不屑屑以富贵利达为事,故名公巨卿外,代产仙佛及畸人。 即有明一代事论,洪武初,焦故人只鸡斗酒,与帝班坐,不肯受官;徐麒奉诏谕蜀, 复命辞职,帝命举朝饯行;正德朝,黄御史安甫、史御史良佐、黄主事昭,称“殿 前三虎”;天启朝,诏狱者十三贤,江邑缪文贞、李忠毅居其二;鼎革时,陈震亨 殉节泗陵,朱养时殉节舟山,胡熙云殉节海虞;其他孝悌节义之事,志不绝书,如 周兰等之御海寇,吴兑等之御倭寇;编氓贱隶,皆知取义成仁,捐躯报国,岂钟毓 之气使然耶?亦渐染有素云尔。 ◎江阴灾荒万历五年大水。六年虫荒。八年大水灾。九年海溢。十一年大水。 十四年大水。十五年水灾,民食草木。十六年旱灾。十七年大旱。二十一年雹灾。 二十三年水灾。二十四年水灾。二十六年夏秋雨灾。二十七年久雨无麦。二十九年 无麦,天启四年久雨麦尽,江涨漂禾。五年无麦。六年旱蝗。七年虫食麦禾。 崇祯二年,秋冬不雨。三年旱麦萎,禾菜尽伤。五年夏旱。六年潮冲圩岸伤人, 九月风变,禾若扫。七年夏麦陨,秋大雨损稻,二年麦尽青,虫食禾。十一年大风 损麦,秋旱蝗起,原野蔽空,复食麦苗,十二月旱蝗,四年大旱。 ◎江阴变异崇祯二年城鸣。十二年,雨赤小豆,四月虫聚鸣于天。十三年,虎 至,伤人。十四年,虎又至,捕得之。十五年,河<囗力>鸟见(团音火,一名; <囗力>骝),形不甚大,声如儿啼,在城内外哀鸣一日,邑令吴鼎泰叹曰:“此 城将有兵祸”。十七年,民家晓起,皆有黑圈记其门,或于釜底画梅一枝,一夜殆 遍,五里亭平地出虎,大如犊,而势甚猛,伤人颇多,逐至百丈地方,跳河水中, 渔妇刺杀之。 慕庐氏曰:“嘉靖、万历以来,佥壬秉国,阉势滔天,士气不扬,人理灭绝, 历朝末季,未有如明之失政者也。人事变于下,故天象应于上,天人交弃,虽有孝 子慈孙,安能挽回造化哉?” ◎清顺治元年(崇祯十七年五月改元)明亡三月二十日,闯贼破燕京,思皇帝 殉社稷,明至此亡。 ◎清发兵讨贼四月,明将平西伯吴三桂援京师,未及而陷,遂乞援于满清。清 遣世祖睿亲王多尔衮代统大军,授奉命大将军印,锡以御用纛盖,星夜进发,遇贼 将唐通于一片石,邀击之,斩百余人,贼遁。三桂率属迎谒,乃入关。闯贼率马步 二十余万自北山横亘至海,列阵以待。大风迅作,尘沙蔽天,呼噪奋击追杀至四十 里,贼遁走燕京。因晋三桂爵为平西王,命统马步一万追杀流贼。 ◎清定鼎燕京五月初一日,摄政王直趋燕京,所过州县,官民并开城迎降。及 至京城,贼已焚宫殿西遁。明文武各官,出迎五里外。王进正阳门,老幼焚香跪迎, 入武英殿受贺,传檄安抚畿甸郡县,即具疏迎世祖。九月,至燕京,为崇祯帝发丧, 以礼改葬,追谥曰庄烈愍皇帝。躬祀郊坛,告祭庙社,御皇极殿受朝。 慕庐氏曰:“中国无主,臣民推戴,诚所谓天与人归,得天下之正,古今未之 有也。” ◎江阴民乱四月三十日夜,始得都城凶耗。市井不逞之徒,乘机生乱,三五成 群,各镇抢掠焚劫,杀人如草。县令无如之何,乃恳诸生中老成硕望者、同学师分 往各乡,谕以理义,动以利害。东北滨江一带,许学师晋、诸生陈明时、正东徐学 师廷良、诸生章经世、西乡冯学师厚敦、诸生吴幼学、南乡邑绅汤澄心、诸生张鼎 泰、典史阎应元单骑至申港解谕之。 ◎福王称号于南都五月十五日,史可法、黄得功、刘良佐、马士英等集北来臣 民,迎立福王朱由松于金陵,称明年为宏光元年。 慕庐氏曰:“时当国破君亡,南北隔绝,援立亲藩,冀延宗社,在可法等不可 谓非忠于明者。” ◎清顺治二年乙酉(南都称宏光元年,福州称隆武元年)清兵南下福王荒淫无 度,诸臣复不一心。五月,豫亲王多铎等统兵南下,连克淮扬,直抵江宁。福王奔 芜湖,公侯、阁部文武臣僚二百余人、马步兵二十三万八千有奇皆降。 ◎江阴欲勤王大兵南下,典史陈明遇、训导冯厚敦、都司周瑞珑等纠集绅士, 于五月十五日早,拜牌集议,募兵勤王,因一时无由招集,挥泪而散。 ◎南都王豫王于南京戏饮,遣贝勒尼堪等追福王于芜湖,知广昌伯刘良佐勤王 兵到,豫王遣一将统兵三百擒之。良佐叩头乞降,请擒福王赎罪。福王闻信,先往 太平府刘孔昭家,刘不纳,遂奔坂子矶黄得功营。得功曰:“陛下死守京城,臣可 借势,奈何轻出?”二十五日,良佐至,得功怒,不甲而出,单骑驰北营,隔河骂 曰:“我黄将军志不受屈!”良佐伏弩中其喉,得功曰:“我无能为矣!”归营拔 剑自刎。良佐入其营,与总兵田确、马得功缚宏光以献,豫王执之北去。 ◎命降臣刘光斗安常洲御史刘光斗,武进人,清兵南下,诣军前降,豫亲王命 安抚常州各属。檄至江阴,独不应。 ◎江阴知县林之骥去任之骥,进士,福建莆田人,崇祯十七年到任,不解江南 语,众号“林木瓜”。时郑帅率流兵千人过境,头裹红罗。始则携小盐包,百姓争 买,启视,中有金银货宝,而兵不知也。盖淮扬巨室,载以避乱,为所掠得者。继 乃纵兵士掠城外,百姓汹汹争城而人。兵欲劫城,幸之骥与郑帅同乡,出谒之,彼 此燕语,继以痛哭,遂肃然无犯。之骥乃哭庙,解印绶去,时五月二十五日也。 ◎参将张宿、海防程某、县丞胡廷栋、学使朱国昌、兵备马鸣霆去任刘光斗劝 降,宿以义不可从,慷慨谢任,程、胡亦去之,朱与马潜逸。诸生日诣学宫,相向 哭。 ◎主簿莫士英权署县事六月,士民以邑署无官,推士英权知县事。士英潜通光 斗,缴印册,并解帑金,献善马,备极谄谀,扬扬以县令自居。 ◎清特授知县方亨到任亨,豫人,乙科进士。豫省未入版图时,乃先诣军前纳 款者。先四日,有飞骑传檄至,士英失望,令居民养于察院中,满城汹汹,欲为拒 守计,以器甲刍粮未备,不敢遽发。二十四日,亨至,纱帽蓝袍,未改明服,年颇 少,不带家属,止有家丁二十余人。亨入空署,耆老八人入视,亨曰:“各县已献 册,江阴何以独无?”耆老出,遂谕各图造册,献于府,转送于南京,已归顺矣。 旋出谒上台,莫主簿亦以参谒出,先归。乃传剃发之信,民情惶惶,俟县令归,一 决可否。 ◎收器甲先是,福建勤王师为清兵所败,有战船三只逃至江上,贱售器甲,江 民争买,北州尤多。二十六日,亨下令收之。 ◎命军民剃发豫王下令,江阴限三日剃发。二十七日,常州太守宗灏差满兵四 人至,居察院中,亨供奉甚虔。 ◎严饬剃发二十八日,亨出示晓谕,申严法令。 ◎邑民呈请留发二十九日,北州乡耆何茂、邢觳、周顺、邢季、杨芳、薛永、 杨起、季茂、辛荣等公呈请县详宪留发。亨大骂不已。众哗曰:“汝是明朝进士, 头戴纱帽,身穿圆领,来做清朝知县,羞也不羞?丑也不丑?”亨无如何,听之而 已。 ◎闰六月初一日,江阴倡义守城清晨,亨行香,诸生百余人及耆老百姓从至文 庙。众问曰:“今江阴已顺,想无他事矣。”亨曰:“止有剃发尔。前所差四兵, 为押剃发故也。”众曰:“发可剃乎?”亨曰:“此清律不可违。”遂回衙。诸生 许用等大言于明伦堂曰:“头可断,发决不可剃也!”适府中檄下,有“留头不留 发,留发不留头”之语,亨命吏书示此言,吏掷笔于地曰:“就死也罢!”亨欲笞 之,共哗而出。 下午,北州少年,素好拳勇,闻之奋袂而起,各服纸册,蒙以棉袄,推季世美、 季从孝、王试、何常、何泰等为首,鸣锣执械,扬兵至县前三铳,又呐喊至县后亦 如之,四门应者万人。亨犹坐堂上作声色,怒叱从役收兵器。众呼曰:“备兵所以 御敌,收之反为敌用。”死不服。适亨老师无锡效顺之苏提学(一作旧学使宗敦), 遣家人来贺喜,从私署出,在堂上骂曰:“尔这些奴才们,个个都该砍头!”众人 诟曰:“此仆降贼也!”奋臂殴死,将头二门八扇,堆丹墀内焚其尸。亨出欲亲执 首事者,众不逊,直前裂其冠服。莫主簿惧,踉跄走匿。亨怯,许众备文详请免剃, 众遂散。亨乃闭衙急驰书于宗太守,并嘱守备陈瑞之飞请往剿。 临晚,县吏密告曰:“自汝等散后,亨即传我备文详豫王,请兵来杀汝等,已 马上飞递去矣。”众怒,遂入署,以夏布巾系亨之颈,拽之曰:“汝欲生乎?死乎?” 亨曰:“一凭汝等。”乃拘亨于宾馆。抵暮亨向举人夏维新疾呼解救。众恐宵遁, 因将亨送交维新(或云走避乡绅曹子玉家)。是夜,诸生沈曰敬等十三人,集议覆 上台。亨意欲多杀树威,议不协,遂散。 ◎初二日,江阴义民下方亨、莫士英于狱次早,方亨回署,闭衙不敢出。阉邑 闻风响应,四乡居民不约而至者以十万计,即三尺童子皆以蹈白刃无憾而至此共击 者。分队伍,树旗帜,鸣金进城。集教场,议战守,填塞道路,无容足处,分途出 入。自辰至酉方息,合城罢市。亨惶急失措,乘肩舆登君山安民,诡称江民义勇, 向误于陆承差杀一警百之说。众收陆,陆举家遁,毁其器具什物,秋毫不染指,有 窃一鼎者,立斩以殉。宗太守行文解谕,拒不纳。士民等设高皇帝位于明伦堂,誓 众起师,亨亦同誓称戈,各保赴县求发火药器械,亨亦首肯,实乃潜驰书于宗太守, 称江阴已反,急下大兵来剿。时城门查诘奸细,搜得书,将使者脔之。入内衙,携 亨出,并搜获莫主簿。莫恳降为明官,众不信,均下之狱。 众曰:“既已动手,闻察院中有满兵四人来押剃发者,盍杀之?”于是千人持 枪进院。四兵发矢伤数人。众欲退,有壮者持刀拥进,兵返走,一堕厕中,一匿厕 上,一躲夹墙,一跳屋上,俱被提出。先是四兵到府,伪作满状,满语,食生物, 小遗庭内,席地而卧。至是入内,见床帷灶釜颇精丽,顿作苏语曰:“我本苏人, 非鞑子,乞饶性命!”众磔之。临死,曰:“莫主簿令我来,今害我!” 是役也,有典史陈明遇者,素长厚,与民无怨,众拥为主,而从其令。 ◎初三日,发兵器安营先是兵备曾化龙,闻流寇至,造见血封喉弩,悬三四间 屋。兵备张调鼎,亦铸大炮储火药。至是皆发之。 距城三十里者,各保咸领乡兵入城,令于夏港葫桥相地札营,防清兵西来,临 晚方散。 ◎守备陈瑞之夜遁忽传清兵由杨舍进,众疑杨舍守备沈廷谟曾赴县剃发,必为 之乡导,合城鸣金纠众,奋勇争拒。至东城,知讹传,乃返。适本营守备陈瑞之乘 马赴东关,众恐其纳款谋升参将,且代方亨申文请剿也,詈辱之。瑞之拔刀策马, 返哗而进,共杀负纛一人,马二匹。瑞之亦伤,夜与其子越城遁。或云众欲推为主, 瑞之不从,甫出,以枪刺之,跃屋上,趋出城,伏于豆田内。 ◎初四日,下陈瑞之于狱是早,执瑞之妻孥下狱。上午,城外兵缚瑞之父子来 解,亦收禁。 ◎城中戒严士民议曰:“我等誓死守城,其老弱妇孺,与不能同志者宜速去。” 由是城门昼闭。议守议战,议更五方服色旗号,议借黄蜚为外援,议请阎典史为主 将,持论纷纭,各出一见,日无宁晷。 发林令所封库藏赡军,不足,徽商程璧又捐饷银三万五千两,陈典史拜而纳之。 入暮,又报清兵由常州抵申港,民兵争出御之。城中戒严,恐外兵乘虚。灯火彻夜, 互相盘诘。漏二下,盘获细作时隆,命拘之狱。 ◎初五日,搜获细作、讨武弁王珑、歼郡兵于秦望山黎明,士民齐集公堂,明 遇同游巡守备顾元泌会鞫。时隆供称伏兵在城七十余人,奉太守令,每人给火药四 斤,银四两,开元钱一百二十文,约于初八夜,举火为号,外兵望火杀人。供词凿 凿,当获羽党四人枭示。亟往庵观及空隙地搜获六十余人。复词连武弁王珑。珑遁, 收其党尽杀之。在外乡民,即往君山烧珑居,执其父与妻妾来献,并诛之。而宗太 守果遣郡兵三百人间导袭江阴,土人歼之秦望山下。明遇下令,城中有能获奸细者, 官给银五十两。 ◎杀陈瑞之是日杀陈守备(一作自杀),收其一妻、二子、一女、一仆尽杀之。 其长子叩头请曰:“我能造军器,幸贷我!”乃系之狱◎初六日,清发兵收江阴有 青衣人行于市,迹甚诡,乡兵疑而执之,搜出地图一纸,上书兵马从入之路及秦望 山埋伏诸处,并私书一函。询之,乃璜塘夏中书家人,新投亨署,遣出乞师者。送 顾元泌拷讯,复供沈曰敬及吏书吴大成、任粹然等在马三家协谋屠洗。收马三、大 成等磔于市,曰敬仅以身免。粹然临刑,曰:“四门俱有大炮,汝等宜自为计!” 士人既歼宗灏所遣兵,灏以事闻专阃。是晚,报清兵马步千余人从郡城出,水 师统兵官王良亦率舟师进发,城中巡守愈严。西门月城内搜获奸细二人,审视锁钥 门键已坏,执守门兵拷讯之,招出买路银两,当与细作均斩城下。 ◎初七日,江阴义兵败于虞门是早,乡兵出城打仗,北门骁锐,自立冲锋营, 季世羔令三鼓一炮造饭,四鼓二炮吃饭,五鼓三炮抬营。百人揭戈先往,老弱馈食 不绝。令地保持铁桶,用锅底煤涂黑,作假炮安闸桥上,过浮桥,命地方将桥拆断, 经夏港亦然。上午至申港,方思造饭,塘报讹传清兵相距止五六里,众奋呼曰: “战而后食未晚也。”疾驰数十里,抵暮至虞门,方遇战。彼众我寡,腹枵力乏, 兼以马步不敌,冲锋兵败,世羔阵亡。郡兵驰宿虞门曹坤家。 ◎初八日,歼水师兵于双桥是早,城中避难者皆挈妻子去,兵复出御。四乡负 义勇而来者计数万人。咸以效死勿去为念。清兵亦观望不进。水师兵五百,领兵官 王良本邑中大盗降清者。舟经双桥(一作葫桥),田夫辱骂之。士卒怒,欲擒斩田 夫。群拔青苗掷船上,泥滑不可驻足,大半堕水死。得登岸者,乡民围之,乃跪而 献刀。铁锄交下,浮尸蔽河,积如木筏,直至石撞,水为不流。 ◎起旧游击徐观海为将观海,邑人,升太平营总兵,尝为游击,明遇以虞门之 败,军行无帅,进退无所禀承,欲起为将。观海病不能胜,命弟摄其事(弟行五, 失其名与字,天香阁中有传)。乃造令箭十枝,用大明中兴旗号,以防塘报讹传也。 观海于五月中随操江收福山港。六月初一到苏州,为清兵杀败而归。 ◎初九日,拜邵康公为将时城中尚五师,徽商程璧荐同乡邵康公娴武事。康公 年未四十,人材出众,力敌四五十人,明遇乃同顾元泌等率众拜为将,邵亦招兵自 卫。 适旧都司周瑞珑领舟师数百人驻江口,声言协助,借为犄角。粮皆北门馈送, 不继,城中出米给之。 举孝廉夏维新、诸生章经世、王华管粮饷,举中书戚勋、贡生黄毓棋、庠生许 用等二十余人为参谋。 ◎杀方亨、莫士英于狱方亨在狱,尝使作书退兵。后清兵日进,乃密谋杀之, 以绝内应。夜二鼓,带兵二十人拥入,赤身擒出,斩于堂上,并杀家属亲知(一云 杀于夏维新家桂树下,一云拖出西门打死)。继杀莫士英父子仆从,囚其妻妾。莫 父潜逃三日,搜出斩之。 慕庐氏曰:“亨系新朝县令,况设施皆为分所应得,即两次请兵,亦势所难免, 赫赫之威压于上,汹汹之势成于下,并不可谓亨激成之也。但城中既已举事,亦势 不能不除之。惟士英不善立身,则枉送一死耳。” ◎初十日,都司周瑞珑战清兵于城西清兵进攻城西隅,元泌登城,请周都司往 吴淞借兵于总帅吴志葵。吴不允,但言兵久无粮,能犒千金,当如命。乃出林令去 时署内封留之衣饰囊资共八百,复借典银二百,合成一千,城上给发瑞珑,约邵兵 出东门,己从北门夹攻。邵兵亦至,瑞珑遇战,不利,还驻江口。抵暮,清兵札营 城南张孝廉园中。 ◎十一日,清兵屯麻皮桥清兵退屯麻皮桥,密遣二人入城侦虚实,被获枭示。 城中亦遣一人侦清兵,至葫桥,见彼列炮森严,伺其懈,尽投之水;以一炮复命。 周都司奇而赏之。 清兵三日不至,城中逃难者咸以敌去,络绎归来,数日间民人复聚。 ◎下劣生尹吉于狱吉素不轨,谋内应。一日暴雷震,闻马嘶声,众入其室,搜 出马二匹,衣甲器械无数,当斩其仆唐宁,而下吉于狱,城中防卫愈固。 ◎十五日,靖江兵战清兵于城南有传淮抚田仰示至,称即日统兵赴援。印押不 爽,民疑喜交集,后竟无至者。复有靖江夏起隆者统沙兵八百人(一作二十),原 隶镇将高杰(一云曾破高杰骑兵)命一人执信字旗渡江来,称欲援江阴,因遣夏维 新、章经世往犒师,议给赏银四千两,料理猪羊酒米火药等物,俱极丰备。未几, 两领兵官率众南来,酗酒赌博,人无斗志,战于城南,大挫,杀伤五百人,四散逃 亡。有窃火药返者,经靖江署事典史盘获,绑送江阴处分。先是大家给散银米,每 人钱一千,赍酒肉犒军江口,军竟无功,故执之。程璧亦开典靖江,沙兵败归,恨 之,起掠一空。后有泰兴张九达者,名达,善拳棒,因靖邑兵败,田淮抚乃檄朱公 子借达兵三千渡江而来。清兵放牛马于两石湾,达率亲信三十余人登岸收之,伏忽 发,达与三十人无一脱者,骁勇如耿和尚亦死。 ◎乡兵打仗城外兵势日甚。各乡镇乡兵,距城五六十里者,日入城打仗,荷戈 负粮,弃农不顾,不用命者,互相攻讦,虽死无悔。 陈典史每巡城,凡搏战至城下者,必开城奖纳,鼓以忠义,有功必赏,献敌首 一级,给银三两,或为下拜。 乡兵阵伍散乱,进退无节。然清兵所至,尽力攻杀,多有斩获;即不胜,亦未 尝俯首效顺也。有高瑞者,为清兵所缚,令剃发降,宁死不屈。是以清兵不得安处, 相对多楚容。 ◎命程璧乞师时黄蜚由芜湖屯兵太湖,总兵吴升嘉字之蔡,由吴淞驻兵福山, 纠洞庭两山之民接应常熟,攻破苏州,声势倍烈。陈典史命程璧往二处乞师,兼往 田淮抚处。璧尽出其所储十四万金充饷,往乞不应。复往徽郡金声江天一处。及至, 兵已溃。比返,城已陷,遂为僧于徐墅。 ◎鲁王监国于绍兴,唐王称号于福州南都既破,天下旧臣遗老志不忘明者,皆 辅明之余孽,以冀中兴,于是赵王起于太湖,义阳王起于崇明,桂王起于广西(号 兴隆),潞王起于杭州,靖江王称监国,保宁王起于河南,罗川王、永宁王起于湖 东,益王集二十人起兵,东王、瑞王、安仁王、永明王、德化王、安东王、晋平王 纷纷不靖。闰六月初九日,张国维、陈函辉等迎鲁王监国。初十日,黄道周、张肯 堂迎立唐王,改元隆武。浙闽起事,江南北民心煽动。豫王留兵二千驻苏州,大军 悉下浙江,仍命刘光斗安抚常州。 ◎二十一日,清兵围城清兵连日不能克,羽檄乞师,爰命七王、八王、十王等 率将弁千员、马步十余万,向江阴进发,降将刘花、马良佐为先锋,首出西门。江 民出战,被杀者五十人,而清兵不复退,乃移兵至南关。邵康公往御,不克。众以 康公为无功,其守南关也,不许士民出城,而私放其乡人,爰下之狱。清兵历东门 及北门,分十六营围城,继烧东城,大掠城外富户。乡兵死战败走。清亦丧其骑将 一员。分兵北门,乡兵三路御之,两路皆溃,数十人据桥力战,杀其骑将,乃收兵 返。 ◎二十三日,清兵掠东乡清兵合营并北,焚民居,多杀戮。转掠而东,八桥东 西湾二保拒之,杀其骑将二员。泗善港葛辅弼父子率兵五百人,自负剽悍,入城赴 援,各保咸出兵助之。但素为盐盗,不谙纪律,亦至民家劫掠,酣饮樗蒲,至三宫 殿,勉强交战,歼焉。 清兵乘胜东下,恣掠大桥、周庄等处,搜山掠地,肆意劫杀,所伤老弱男女无 算。周庄民搜敌索战,侯城人(一作陶城民三人)杀其骑将一员,乃退。 兵乱日久,政令不能出城,远乡叛奴,乘衅索券,焚宅弑主者,络绎而起,烟 光烽火,相杂蔽天,各家救死不暇。 清兵日多,旋营君山、黄山,烧掠四城民居,昼夜不绝。 ◎二十四日,清致招降书刘良佐作招降书一纸,从东城外射进。其书曰:“传 谕乡绅士庶人等知悉,照得本府原为安抚地方,况南北两直、川、陕、河南、山东 等处地方,俱已剃发,惟尔江阴一处,故违国令,何不顾身家性命?即令本府奉旨 平定江阴,大兵一二日即到。尔等速剃发投顺,保全身家。本府访得该县程璧,素 系好人,尔等百姓,即便具保,本府题叙,照管尔县。如有武职官员,亦各具保, 仍前题叙,照旧管事。本府不忍杀尔百姓。尔等皆系清朝赤子,钱粮犹小,剃发为 大。今秋成之时,尔等在乡者即便务农,在城者即便贸易。尔等及早投顺,本府断 不动尔一丝一粒也。特谕。” ◎二十五日,江阴义民答书陈典史及城中士民等公议回书,秉笔者,王华也。 其略曰:“江阴礼义之邦,忠勇素著,止以变革大故,随时从俗,方谓虽经易代, 尚不改衣冠文物之旧,岂意剃发一令,大拂人心,是以乡城老少,誓死不从,坚持 不一。屡次兵临境上,胜败未决,皆以各乡镇勤王义师,闻风赴斗。若城中大众, 齐心固守,并未尝轻敌也。今天下大势所争,不在一邑。苏杭一带,俱无定局,何 必恋此一方,称兵不解?况既为义举,便当爱养百姓,收拾人心,何故屠戮奸淫, 烧抢劫掠,使天怒人怨,惨目痛心?为今之计,当速收兵,静听苏、杭大郡行止。 苏杭若行,何有江阴一邑?不然,纵百万临城,江阴死守之志已决,断不苟且求生 也。谨与诸公约,总以苏、杭为率,从否唯命。余无所言。” ◎二十八日,都司周瑞珑逸良佐令军士四散焚劫。乡兵见清兵势大不可敌,悉 远遁,无复来援者。周都司亦扬帆去。 ◎二十九日,追杀乡兵良佐仍令军士追杀远窜乡兵。七月初一日,专意攻城。 良佐再令军士搜杀星散乡民。而乡兵断绝,遂专意攻城矣。 城中严御,清兵箭如雨注,城上人一手以锅盖自蔽,一手接箭,日得三四百枝 (一作三四十万)。 ◎初五日,诛守备顾元泌清兵攻城时,元泌登城射敌,矢每不及敌而坠,众疑 之。其效用马矮子窃火药从城上投敌,众执之,同往搜元泌寓,得清兵文书一道。 盖闰六月初,众会申田淮抚请兵文,元泌私自易文缓兵,故原文犹在寓也,遂诛元 泌,并效用者四十人,内应遂绝。 ◎迎原任典史阎应元应元,字丽亨,北直通州人,由武生起椽吏,官京仓大使。 崇祯辛巳,赴江阴典史任。始至,海寇顾三麻子率数百艘犯黄田港,应元集兵拒守, 手射三矢,应弦而倒。贼畏不敢犯。后又平盐盗,弭民乱,邑民德之,为肖像社学 中。以大臣廷议特授都司、刂军前擢用。而马、阮用事,仅转任广东韶州英德县 主簿。母病,兼道梗,挈家避居砂山之簏。变作时,陈典史与邑士民即拟敦请,元 泌百计挠阻。至是泌诛,遂决意迎之。淮抚田仰亦移文劝勉,明遇专使十六人缒城 夜出,至其居,应元曰:“尔等能从我则可。不然,不为若主也。”众曰:“敢不 惟命是听?” ◎初九日,阎应元入江阴城祝塘少年五十人(一作六百人),执械护送,经七 里庙,题诗于璧,以见事则万无可为,死则万无可免也。及至城,谓乡兵曰:“裹 粮而来,势不能人,且乌合之众,不足制胜。”厚犒遣还,独与家丁王进忠等四十 人入守。 ◎始至,即出邵康公于狱发原任兵备曾化龙所造火药、火攻器具应用,即伊在 任时所监造者。 次传谕巨室,各出资助饷。不足,凡泉货百物,得估值充数。收贮察院内,备 民兵犒赏诸费。 乃大科民居,尽知城中若干保、若干户、若干口、丁壮老幼若干人,悉取注册, 择骁勇者隶麾下,卒赖其力,以成义举。 ◎初十日,祭旗发令命四城门收拾衣甲器械祭旗。 命武举人王公略守东门,把总汪某守南门,陈明遇守西门;应元自守北门,而 与明遇仍总督四门,昼夜梭巡。 命闭城门,合乡兵二十余万人与在城民兵分保而守。城门用大木塞断,派十人 守一垛,卯时喊杀一声,午时再派十人喊杀一声,酉时仍换前十人随宿,夜牛再换 后十人更番,周而复始。城下设十堞厂,日夕轮换安息。烧焚公屋无用者,毁拆砖 瓦,使瞽目人传递不停。十人小旗一面,百人大旗一面,红夷炮一座。初时夜间两 堞一灯,继而五堞一灯,后遂八堞一灯,初用烛,继用油,后以饭和油,则风不动 油不泼,每堞上,瓦四块,砖石一堆。井井有条,丝毫不乱,乡兵因是复振。 命章经世、夏维新、王华主刍粮,每人给米盐蔬菜若干,每户给油火若干,四 门堞城各给油蜡若干。 传齐北门冲锋营士千人,选季从孝为先锋,何常执大旗,王试挂得胜鼓,何泰 吹号头,准备军服器甲。 苦乏油时,命健儿推车入城中,给以藏豆,膏火足用。盐不足时,海寇载两大 舰,由黄山港进。鱼则从水关入,举网即得。但苦无矢,乃命于黑夜束草为人。外 披兵服,人持一竿,手挑一灯,直立雉垛,士卒伏垣内大噪,北兵望见,矢如胃 集,获强矢无算。 由是围城中有火药三百瓮,铅弹子千石,大炮百位,鸟机千张,钱千万贯,絮 帛千万端,酤千酿,果万钟,豆千斛,刍藁千万束,盐万斤,铜铁器万枚,牛千头, 羊豕千只,干鱼千包,蔬千畦。 ◎十一日,清兵攻北门,败散,七王死之清兵知城中不可动,乃伏炮攻北门, 而城上矢石如雨注,清兵不敢近。主帅怒,立命上将九员先驾云梯上城,城上以长 枪刺之,死者四而伤者五,有身中三箭者,有劈去头颅者,有堕下成齑纷者,有火 箭烧死者。主帅益怒,奋身独上,势甚猛。有霸王刘耐者,以短枪拒之,彼以口啮 枪,拔刀欲砍,一人挺枪中其喉,遂仆城下。外兵散走,皆失声大哭曰:“此七王 也!” 二都督大怒曰:“我得北京,得镇江,得南京,未尝惧怯,未尝费力,不要说 江阴拳大的地方,就如此费力!”遂传令十营内选猛将几员,步军三万,扎云梯十 张,来日分十处上城,如有退者立斩。 ◎十二日,清兵仍攻北门,二都督又死清晨,城外放炮呐喊,三万军造浮桥十 条,一齐过外城河,分十处登云梯上城。城上用砖石掷下,长枪拒敌。或以船蔽体 而进城内,炮石杂施,无不立碎。凡城堞上进者,对面见兵至,发炮弩毙之。其来 攻城脚者,以长阶沿石掷下,或截断旗竿,列钉于上投下,死伤无算。二都督恃勇, 衣三层甲,腰悬两刀,肩插两刃,手执双刀,独登云梯,毁雉堞,跨上城垛,执刀 乱砍。城上以棺木支御,枪刺其身,不能入。或曰:“止有面可刺耳!”遂群刺其 面,旁堞垛一汤姓童子,持铁钩镰,用力钩断其喉管,竹匠姚迩割其头,身堕城下。 外兵齐来抢尸,城上梆鼓齐鸣,砖石小箭如雨点,复伤千余人。旋用牛皮帐挡住矢 石,始将王尸拖去。良佐日令军士拜索其头,不允。愿出银买,乃命将银当面装入 银鞘吊入城。又命军士罗拜,口中高叫:“还我王爷的头!”然后以蒲包裹一黄狗 头,掷还之,将王头悬城上。军士复苦求,乃投下,取去缝合,挂孝三日,令道士 设醮招魂。有红箭衣六人,拜城下,内发炮,化为尘。又一日持祭物来奠,一僧捧 金帛随行,道经何家埭,内发炮毙之,取其酒食饷守城者。 应元既却北城攻,知不日清兵必大至,广为战具,招青阳弩王黄鸣岗与其从千 余人,入城造小弩千张、小箭数万枝,分派守城军士。又用季从孝所合火药敷箭头 射人,见血立死。弩长尺余(一作四尺),箭长五寸(一作一尺),百步之外,命 中如意。初,应元入城,鸣鼓登堂,鼓内跌出小弩十余张,上刻“诚意伯刘基造” 数字,即鸣岗所造弩式也。出陈瑞之子于狱,令制火砖、木铳。火砖广三四寸许, 着人即烧,木铳类银鞘,长三尺五寸、广二三寸,木为之,中藏药,敌至投下,机 发木裂,铁菱角飞出,触人即死。应元自造挝(一作锤)弩,用铁一块,旁设数钩, 系以棉绳,掷着即勾进斩之。又仿旧制,造火球、火箭之类,无不曲尽其妙,故清 兵虽众,望城畏服,战栗无人色。其自北来者,闻之皆胆落,无不以生归为祝。 ◎十四日,江阴诈降,薛王死之前此北州薛王营,令人执旗招安。十三日,阎、 陈二人令范、周、朱、季四生员至薛王营答话,若有将计就计之处,速还报。四生 至薛王营,宴饮毕,馈元宝百锭,重二百两。四生归,献计曰:“必得舍命百余人, 命前数人执降旗,后握木铳,假充银鞘,赚开营门,可以济事。”二人相视,哂而 点首。是日,百余人握木铳,桶底安砖,即令四生前导。四生面面相觑,立斩之 (一生名学文,芳之嫡叔)。另点白发耆老数人,执降旗焚香前导,缒城出,至薛 王营通报,献银买命,求免杀戮。薛王大喜,升帐放炮,吩咐开营门,将银抬入帐 中。正要令将收验,一时火发炮裂,烟焰蔽天,震响如雷,触者咸死,薛王惟剩一 头。帐中上下约伤二千余人,内伤上将二员。当日十王命三军挂孝,合营举哀,礼 薛王头于北州苏家墩。 ◎清兵羽檄纷驰清兵屡失利,请兵羽檄旁午,兵赴江上,日以千数。刘良佐作 《劝民歌》谕降,弗听。遂设牛皮帐于城东北隅。城上压以巨石。 ◎十五日,清兵攻东北城良佐命西南放炮,东北掘城,皆用山爬,城内以火球 火箭拒之。清兵欲退,良佐止之。城内仍投以砖石,不及避,数百人悉死城下。良 佐惭甚。又设三层牛皮帐,中设九梁八柱,矢石投之,皆反跃,不能入。乃取人粪, 和以桐油,煎滚浇下,即时皮穿,及人身,肉烂而死。未及者皆惊惶散去,内以绳 系铁棰掷之,钩入城中袅首。清兵手足无措,纷纷逃散。敌营疑守城者杀下,遂发 铳御,反伤马步卒无数。后由西门经闸桥,依君山为营,候其半渡,炮举之,应声 仆。或以木门自蔽,用小箭射之,中其手,手钉在门,号叫痛甚,立时即死。 又作大浮桥,从黄山港暗渡,登君山,瞰城中,亦为炮所中,移营去。 ◎十六日,江阴四出乞援是时,田淮抚已从鲁王于绍兴,黄蜚、吴之葵同入太 湖。贝勒引大军趋吴王,二人兵败被执,两处俱已绝望。 海寇顾三麻子率舟师来援,巨艘数百号,留三日,遇战不利,扬帆去(顾三麻 子名容,自号忠义王)。有义阳王者,明之宗藩,太监季、太傅田、军门创、监军 总兵胡来贡各统兵辅之,建议旗于崇明,称海上雄兵十万,太仓、昆山、嘉定各处 响应,同往乞师。王与太监温词慰劳,仅以空言塞责。后遣其将往驻江口。宁其愚 率僧兵数百赴援,扎营砂山,战甫合,知不可敌,皆遁去。 明兵部严子张名拭者,与时敏守常熟亦往乞兵。初不应,旋以唇齿相关,金秀 才矿(字贡南)集精勇四百余人,先驻砂山,挡住来路,俟子张军到,一齐进取。 八九日无耗,遂先发。良佐差铁骑三千邀截周庄左右,全军俱没,贡南仅以身免。 ◎清移营邓墓孤城死守,外兵屡败,内亦杀伤相当。用炮打北城,彻夜不息, 城垛陷数丈。应元命石匠往外收石料,匠难之,再拜遣之,匠为感动,修固后,严 御如初。 清兵依邓墓深林以避矢石,折门窗屋木为浮桥,渡河逼城下。城上协力拒守, 矢石交下,力不能支。欲遁,其将斩先走者二人,复驱而前,赍云梯至城下,凡三 十余处。一将突出,先众上,内发炮横击之,尸随云梯仆。清兵走,内缒人出,收 其云梯器仗等物,并伐邓墓松楸,使敌无所蔽,取浮桥以供薪。 一骑将既拔己身所中箭,复下马拔马股所中箭,又恐马中毒,用口收其血,力 策而返。 ◎十七日,江阴兵劫营良佐移营十方庵。是夜,应元择勇士千人出南门劫营, 或执板斧,或执短刀,或用扁担,突入敌营,伤千余人。及他营来救,应元兵已入 城矣。 松江解到大炮百座,收民家食锅铸为铁弹,重十三斤,纳入大炮以攻。 ◎十八日,刘良佐劝降良佐前命十方庵僧向城跪泣,陈说利害,劝众早降。城 中以效死勿去谕之。是晚僧又至,却之如初。 良佐策马近城,谕民早降。因据吊桥,约城上释弓矢,谓应元曰:“宏光已北, 江南皆下。若足下转祸为福,爵位岂在良佐下,何自苦如此?”公从容对曰:“江 邑士民,咸谓三百年食毛践土,深戴国恩,不忍望风降附。应元乃大明典史,义不 得事二君。将军位为侯伯,身拥重兵,进不能恢复中原,退不能保障江左,何面目 见我江东忠义士民乎?”良佐惭而退。 ◎七月十九日,贝勒统兵攻江阴良佐复奉命来招安。应元曰:“有降将军,无 降典史。”一声梆响,火箭齐发,良佐连跨三四马逸去,太息曰:“江阴人没救矣!” 贝勒博洛既定松江,悉统所部兵几二十万来攻江阴。以师久无功,将刘帅纟困责, 躬巡城下者三,复登君山望之,谓左右曰:“此城舟形也,南首北尾,若攻南北, 必不破。惟攻其中,则破矣。” 缚降将黄蜚、吴之葵至城下,命作书劝降。蜚曰:“我于城中无相识,何书为?” 之葵涕泗交颐,情词悲楚,应元叱曰:“大臣被缚,当速就死,安用喋喋为!”之 葵再拜泣下,蜚默无言。 ◎二十日至二十七日,用炮猛攻贝勒见城中守义不可动,进攻益急,分兵先抄 断各镇救兵,乃以竹笼盛火炮,鼓吹前迎,炮手被红,限三日破城,于城南侧放起。 炮声震处,城垣崩裂五处。飞弹如电,—人立城上,头随弹去,而身僵立不倒。一 人胸背俱穿,直立如故。城裂处,内以铁叶裹门,贯以铁ㄌ护之,又以空棺实土, 障其垂坏者。又用絮浸水覆城上,以防火攻。 时东西南三门俱坚守,惟北门一保,守者独少。贝勒舁炮君山下,放炮者用竹 栈包泥而蔽伏其侧,俟炮发,放者即抹占炮中药矢,盛药再放,连珠不绝,城上欲 击放炮者,铁子遇竹篓软泥即止,不能伤。后又移炮近城。放炮者,豫掘地穴,塞 两耳,燃火即伏穴中,盖恐震破胆而死也。 ◎甲士爬城日中时,众方食,明遇闻铮铮有声,往探,见清将六人,衣重甲, 缚利刃,持两钉插城隙,攀援而上,其余网铁甲士接踵而上者无数。刀斧击之不能 伤,用长枪刺其首,始堕城下,余悉退避。 ◎神兵助阵外兵大怒,大举来攻。忽见一少年将,持戟冲突,锋不可当,战毕 不知所往。众疑土神陈烈士,悉往虔祀。又见绯衣将三人登城指挥,清兵不敢进。 执土人问姓名,不知所对,远近讶为神助。 城上舁关帝、睢阳王二像及东平王城隍神等五像,张黄盖,巡历城上,以磁石 捻神须,遇铁器,须辄翕张,用机关抉神手指挥。清兵遥望,疑为将,咸惊怖。良 佐命其子攻城,正当睢阳王像,神指挥开炮,一发而毙(城破日,艮佐砍开睢阳王 头,众又砍伤东平王以报仇)。 一日风雨夜作,城上灯不能燃,率众哭祷睢阳王。忽神光四起如昼,四门灯火, 彻夜不灭,外兵无可设施。 ◎掠东南乡清兵东掠大桥、周庄、华墅、陶城、三官、祝塘等镇,祝塘人拒之, 兵燹之惨,甲于他镇。分掠陆官舍桥,有徐、杨二人督战,望见清兵蜂拥而来,遂 匿桥洞中,见二卒引一将过,状甚伟,跃出登岸,均杀之。称该将之头,重十八斤, 悬于树上。清兵多畏避,其树至今尚存。 南掠至峭崎,询士名即回骑,盖嫌音似消旗也。掠至青,乡民严守,圩堤行 列如军伍,防有伏兵,不敢入。 二十八日,清兵攻北城,阎应元伤右臂。炮击北城角,城裂,夜半修汔,敌以 为神。铁丸中应元右臂,应元伤,犹左手握搠,格杀数人。 应元躯干丰硕,双眉卓竖,目细而长曲,面赤有须。每巡城,一人执大刀以随, 颇类关壮缪。清兵望见,以为天神。而号令严肃,凡偷安不法者,必贯耳鞭背示众, 虽豪右不少贷。然战士困苦,必手自注汤酌酒,温言慰劳;如遇害,则立具棺衾, 哭奠而殓之,接见敢死士,则不名而称兄弟。每遇事,必询于众曰:“我兄弟谁当 此事者?”有人号于路曰:“我欲杀敌,苦无短刀。”即以所佩值二三十金之刀, 亲解佩之。 明遇本性长厚,每事平心经理,遇战士劳苦,抚慰至于流涕。有倦极假寝者, 以利害劝谕之,不轻呵叱。二人待下如此,故民皆怀德畏威,濒死不悔。 ◎十九日,清兵攻南城,十王死之复攻北城,应元命每人纳石一块,一刻如山 积,石城一重于内。外知不可破,徙攻南城,炮声震天,闻二百里,一昼夜用火 药五万千斤,城墙几陷。清兵乘势拥上,刀矢如胃,守城者不能御,乃发炮猛击, 伤敌数千人。敌于城外亦发炮对击,忽见女将一员,立于城上,将袖一拂,敌炮回 击,自毙其马步无数,众以为前湖烈女云。十王痛薛王中计而亡,命大将掠城外居 民大箱千余只,在十方庵后叠成,将台高与城齐。十王坐其上,用上将四人、亲军 二百四十人围绕,令台旁亲军各持狼烟喷筒先发,将南京、镇江大炮五六步排一座, 共计百座,令闻号齐发。猛击东南角城,守城军士不敢开目。应元伏地膝行,看明 十王在台指挥三军,遂命中街巷口有力之汤三老儿肩一大炮,对准十王安放,应元 又左右细看,丝毫不爽,然后亲自燃火放去。汤三老系重听,尚未闻知,端立呆望, 而火路一条,十王、四将暨二百四十人,已齐随火灭,惟有黄伞一把在半天旋转, 一脚连靴自上而下矣。 ◎八月初二日,烧外营,杀夏维新、王华应元遣周祥、金满、李芳针子等四人 夜出烧营。敌兵被火,梦中惊觉,毛焦皮烂者甚众。忿甚,四散杀掠。应元命赏祥 等银各一两,夏维新、王华每两实给六钱,众大哗。应元恐人心激变,不得已斩之。 盖围城日久,储饷将罄,短给本非克扣,因维新于发难时,误听方亨,作揖劝众, 至此众怒未释,故欲藉此陷之。华虽引明遇自解,亦难独免。 慕庐氏曰:“饷缺费繁,围城中实难措置,二人通融调剂,亦属一时权宜,此 情此势,应元岂不知之?无奈众人之藉是泄忿也。至代方亨劝众,事后论之,亦不 甚错。各图献策,业已归顺,官民和协,省得激成祸端,无奈众人之喜事乐祸也。 若章经世同掌刍粮而漏诛,同陷围城而免死,岂别有保身之道欤?” ◎命许用掌刍粮刍粮乏人,以许用能,命佐章经世。 ◎杨舍守备沈廷谟举城降江阴民昼夜守御,亦甚惫矣。然杨舍兵稍后,口中有 畏惧者,必立斩之。 清兵四出杀掠,民不聊生,有先剃发赴营归顺者,城上望见,必痛詈,虽至亲 如仇敌。而清兵日出抢掠,刻无宁晷,畏祸者俱窜远方。 杨舍营守备沈廷谟敛民钱,赍牛酒,赴良佐营修款,祈免杨舍一方之死。良佐 许之,给大清号旗四面,悬杨舍城四门。廷谟旋披发乘马,历江阴城下,劝民速降。 内将开炮,乃遁去。 ◎诈降一日众诈降,遍取民间乱发,投城下诱敌。清兵相顾惊喜,报良佐。良 佐曰:“未可信也,须察其守城人剃发否。”众探之,始知为诈。 ◎议和贝勒使人缓言陈说,第拔去大明中兴旗号,四门悬大清旗号四面,斩首 事者数人,余悉宥不诛,即不剃发,亦当撤兵返。应元曰:“宁斩我一人,余无罪, 何可斩也!”议不决而止。 贝勒又进大清旗四面,使竖四城,亦即退兵。内遣诸生朱晖吉、耆老王晴湖等 四人诣清营会议。方缒城,良佐即策马迎去,留饮终日,备极款洽,约归顺后,誓 不杀一人,但遣官入城勘验,即收兵覆命,将别,又各赠五金,约三日定议。吉等 入城,匿金不言,而主议降顺,众不听。至期,清兵向城呼吉等,因询其故,备述 留饮赠金事,乃立斩四人,复严守。 ◎劝降吴军门督兵至江上,宰牛誓诸将,归顺后不许杀掠。 王海防自恃居郡有恩信,临城招抚,众无应者。 摄政王晓谕招安,合城不听(此初六日事)。豫王示到,以矢射入城中,言明 已亡,何苦死守?内书其后曰:“愿受炮打,宁死不降!”射还之(初七日事)。 ◎初八日,钉炮眼是日大雨,民立雨中受炮,毫无降意。夜半,应元使善落水 者陈宪钦渡外城河,钉没清兵炮眼,缓二日不攻,城内乘夜修砌城垛。后五日,良 佐恐城内复来钉眼,命军士昼夜攻击至夕,风雨怒号不已,炮乃止。 ◎初九日,南城再修南城,加高于旧城三尺。 应元令人将麦磨面,制造月饼。 ◎十二日,北城又北城,城中石灰将缺,不能乘夜修城。又饭米渐少,征 民间米以备缺乏,令二日一给,不得预领。 贝勒侦知之,欲留军四万为久困计,撤大兵北上。良佐不可,乃止。 ◎十三日,登陴楚歌给民间赏月钱,计至十七日止,百姓携壶觞登陴,分曹快 饮,许用仿楚歌,作《五更转曲》,令善讴者登高传唱,和以笙笛箫鼓。时天无纤 翳,皓月当空,清露薄野,剑戟无声,黄弩、师鼓、胡琴于西城之敌楼,歌声悲壮, 响彻云霄。外兵争前窃听。或怒骂,或悲叹,甚有泣下者。歌曰:“宜兴人,一把 枪。无锡人,团团一股香。靖江人,连忙跪在沙滩上。常州人,献了女儿又献娘。 江阴人,打仗八十余日,宁死不投降。”余歌虽多,大略类此,良佐乃作劝降词, 使士卒相倚而歌,与僚佐饮帐中,酒未数行,城上炮发,亟避去。 ◎十九日,北门阻降贝勒多方招降,三城亦有犹豫者。惟北门誓死固守,众意 遂决。 ◎二十日,清兵攻东北城贝勒从四十余骑绕君山青龙庵左相地形。城上望见, 炮弩齐发,骑皆踉跄蹂躏,贝勒仅以身免。 金陵又解到大炮二十四座,较前更大,每舟止载一座,仍收城外民家铁器铸炮 子,重二十斤,又筑土垄以避矢石。将攻东城,机泄,移至东北角。大雨如注,一 昼夜炮声不绝,县属悉为震动,城中困疲已极,计无所出,待死而已。 是日城上人呐喊,外兵闻之,皆鬼声。城中四隅空旷处,遥见白鹅数万飞泊, 迫观之,毫尤形影,识者谓魂升魄降。白鹅者,即劫数中人之魂也。 ◎二十一日,江阴城陷前月二十四日,京中遣国师和尚来江阴,日日绕城细看, 至前日始看明,向贝勒云:“江阴城形似芙蓉,若在瓣上攻打,越打越紧。其蒂在 东北角花家坝,花蒂既碎,花瓣自落。”故贝勒令数百人,尽徙二百余座大炮至花 家坝,专打东北城。铁子入城,洞门十三重,树亦穿过数重,落地深数尺。是日雨 势甚急,外用牛皮帐护炮装药,城头危如垒卵。城上因敌炮猛烈,见燃火,即避伏 垣内。炮声过,周麾而登。外窥之,故放空炮,并令炮中只放狼烟,烟漫障天,咫 尺莫辨。守城者谓炮声霹雳,兵难遽入,而不知清兵已潜渡城河,从烟雾中蜂拥突 上,众不及御而溃。 午刻有红光一线,直射入城,正对祥符寺,城遂陷。 方清兵上城时,城下人犹向城列阵。清兵恐有伏,持刀立视,半日不敢下。相 持至暮,城中鼎沸,阵亦乱,乃得下城。 阎应元坐东城敌楼,索笔题门曰:“八十日带发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十 万人同心死义,留大明三百里江山。”题讫,引千人上马格斗,杀无算,夺门西走, 不得出。勒马巷战者八,背被箭者三,顾谓从者曰:“为我谢百姓,吾报国事毕矣!” 自拔短刀,刺胸血出,即投前湖中。义民陆正先欲从水中扯起,适刘良佐遣兵来擒, 言与有旧,必欲生致,卒见发浮水而出,乃缚之。良佐踞坐乾明佛殿,见应元至, 跃起,两手拍应元背而哭。应元曰:“何哭?事至此,只有一死。速杀我!”贝勒 坐县署,急索应元至堂上。挺立不屈,背向贝勒,骂不绝口。一卒以枪刺其胫,血 涌沸而仆。日暮,拥至栖霞庵,僧夜间闻呼“速杀我”不绝口,已而寂然。天明, 已遇害。家丁存者犹十余人,询其不降而戮之,偕死一处,陆正先亦同殉。有维新 上人者,在围城中与应元晓夜共事,应元所著《和众成城》略,维新以授黄子心, 子心又旁采见闻,著阎公死守孤城状。 陈明遇令闭衙举火,焚死男女大小共四十三人,自持刀至兵备道前,下骑搏战, 身负重创,握刀僵立,倚壁上不仆。 训导冯厚敦,公服缢于明伦堂。妻与姊投井死。中书戚勋、诸生许用合门焚死。 ◎八月二十二日,屠城次日,犹巷战不已,清兵用火攻败之。四民骈首就死, 咸以先死为幸,无一人顺从者。下令从东门出者,不禁。又下令十三岁以下童子, 不杀。 男女老少,赴水蹈火,自刎投缳者,不能悉记。内外城河、泮河、孙郎中池、 玉带河、涌塔庵池,里教场河,处处填满,叠尸数重,投四眼井者,二百余人。 ◎二十三日,止杀满城杀尽,然后封刀。午后,出榜安民,城中所存无几,躲 在寺观塔上隐僻处及僧某某等共计大小五十三人。是役也,守城八十一日,城内死 者,九万七千余人;城外死者,七万五千余人。 ●卷二 明烈皇帝殉国之次年。 己酉,五月初九日,南都破,弘光出亡。 明礼部尚书钱谦益率先降附,欲树德东南,以自解于吴人士。郡人周荃,谦益 客也,有口辩,密受谦益旨,谒清帅豫王,言吴下民风柔软,飞檄可定,无烦用兵。 王大悦,即日拜官,使降人黄家鼐佐荃,单骑安抚吴中。甫出都门,都邑长吏,望 风解印绶,士大夫皆苟且求活,所过辄降。至吴,家鼐南面自若,荃独微服,出没 市廛,郡人多为之用。数日后,明监军杨文率兵五百人入郡城,执家鼐等戮于市, 发取库银,满载而去,莫知所之。荃匿民间免,间行归豫王。王闻文聪袭杀家鼐等, 始发兵入吴。三吴之祸,实基于此云。 五月十三日,嘉定县闻维扬陷,留都将不守。 十五日,不肖子衿,群集县治,索廪粮乡试条编盘费及私赆卷资诸杂项,分毫 不遂。攘臂大呼,奸胥乱卒,乘势劫夺,城中鼎沸。旧令钱默本纨裤子,错愕不知 所为,尽发公帑置堂上,恣其所取。潜出,重贿明嘉定总兵官吴志葵,求遣卒卫送 出境,并疏倡祸数十人姓氏,欲悉抵于法。隶卒闻风悉遁去。三十日,钱令得间出 亡。 六月初一日,吴志葵遣兵执诸生十一人去。褫衣就缚,徒跣行烈日中,窘辱备 至,由中军官力救,释之。初四日,清大将兼刑部侍郎李延龄、副将总兵官署督抚 事王国宝率大兵入郡,始闻改南直隶为江南,内阁为内院。十四日,安抚周荃单骑 至邑,邑中缙绅皆出避。百姓无主,因结彩于路,出城迎之,竞用黄纸书“大清顺 民”四字揭于门,旋缄邑篆并册籍上于郡。 清授新邑令吴郡张维熙至。时六月二十四日也。是日亭午,志葵以百人用白布 裹头,伏时侍御墓旁,晡时,入民家乱索酒食,声言欲取张令。人定后,各刈蒲苇 一束,燃其端持之以行,火光烛天,城中大震。乃厚集民人,鸣锣发炮,东向大噪, 志葵兵亦群噪应之。维熙恐,仓卒亦遁。士民狼狈出奔,遗弃婴儿、失散妇女者无 算。天明,闾巷一空,卒无他。二十七日,志葵复发兵来城,内外百姓谓志葵恢复 之师,悬彩执香,较迎周荃时尤倍。志葵用南都逃将蒋若来为前导。若来本市井无 赖,以臂力遭逢权贵,得为兵官,不三载,升南京后军都督,闻维扬不守,弃其军, 仍作微服走脱,至是从志葵入城。据军库,仅存铜铳数十,急使人舁之行,过徐家 行大掠,寸缕无遗,至鸡豚、菽麦,亦席卷而去。贫民妇子,哭声震天。志葵、若 来皆欣然有喜色,因重载入海。 明淮抚田仰等,奉义阳王以舟师驻崇明沙。 是时淮抚田仰、监军荆本彻、总兵张士仪、张鹏翼与宦官李国辅等,合兵共奉 之。志葵乃率妻子从之,旋舍去。 闰六月初六日,维熙复入县。 初八日,清将李成栋、偏裨将梁得胜等以百余艘载步骑二千,镇守吴淞。是夕 泊东关外,恣百姓聚观。传令索取婆子,维熙以二妓应之。成栋大喜,坐二妓于旁, 笑谓观者曰:“今与尔为一家人,勿畏我也。”黎明,从陆路往吴淞,不甚剽掠。 惟初七日骑兵先至者,过新泾镇,大肆淫虐,妇女不胜其嬲,毙者七人。时大旱水 涸,兵船悉泊东关外,梁得胜以三百人守之,城外居民贸易,一如平时。黠者或抚 其背,相与嘲笑如旧识。维熙议使人戽水运东关外,得胜大喜。已刻期至吴淞,行 有日矣。十二日,城内外喧传有剃发之令,人情始惧,遂有变志。是日志葵遣马军 俞飞熊赍牌至,略云:“初十日,郡中民变,杀北兵过半,余皆躲入府庠,已列栅 围之。本镇即刻统大兵入县,仰附近百姓于今晚俱用白布裹头,杂插柏枝、竹叶、 红箸、鹅毛为号,共剿东关。兵事成,有重赏。”各路乡兵,久为邑诸生支益国子 生须明征等讹言扇动,一闻有牌,持兵胃集,谬传志葵自刘河东过外岗矣,顷又 云抵青岗墩矣,未及一瞬又云暂憩察院矣。是时在城居民亦以为志葵已入城矣,门 遂撤下不闭,以待远近乡兵。集者渐众,王家宅乡兵,最称完整。其首许龙于客岁 曾诛阖邑叛奴,威名顿著。至是首犯清兵,与战颇力。时漏下数刻,不辨谁为志葵, 胆气甚壮,竞举火烧得胜船。成栋自下维扬、金陵、京口毗陵诸处,所获精金、美 玉、名剑、宝刀无算,悉付一炬,未及毁者,尽为乡兵所掳。舡中所载妇女,已悉 被焚。一少妇最妹丽,呼曰:“我翰林公女,家在扬州,被掠至此,诸公哀怜救我!” 乡兵云:“速投水中,水浅尚可活。”妇曰:“我是被锁在船。”语未竟,烈焰烧 其身矣。得胜急据高冈,使兵三五作队,自上射下,皆应弦而倒,许龙亦中流矢死, 乡兵大溃,始知志葵固未尝至也。天明计首级,杀清兵八十四人。得胜率余众奔吴 淞,狼狈得达。初,成栋至吴淞,策马周视四境,骇曰:“此绝地也,张令误我矣!” 及闻得胜败,兵船悉尽,终夜绕船,不敢复寝。十五日,精选营中,得四十骑,皆 骁捷善战,募吴淞居民朱宇及其子香为前导,往娄东求救。至罗店被围,奋死突出, 力驰而西,过三官堂,杀一僧,有四骑失队。乡兵从马后掣其佩刀;刀落,即取而 斩之,人马俱毙。二骑奔,乡兵追及,攒槊刺死;惟一骑苦战得脱。前队至时家墓, 遇乡兵,复驰而东,乡兵急追。渐近罗店,乡兵复大出,两路夹攻,诸骑窘极,随 朱香自间道过蔡家桥,绕出镇后,扶创而归。过月浦,复为乡兵截杀,落荒而走, 望见吴淞城,犹大呼“救命!救命!”至丁家桥,人马气息,仅属一线。成栋窘迫 无计,惟纵兵大掠,西至月浦、罗店,南至江湾、杨家行,北至钱家楼、施家巷, 居人迁徙殆尽。城中风闻不一,忧怖弥甚,望志葵眼穿,始悟见弃,皆号哭,弃家 而走。是夕月蚀,倏忽食既,时天无纤云,色暗如漆。占曰:“食既无光,主奸人 误国。百姓死,城邑空,其兆成矣。” 明都察院观政进士黄淳耀及弟邑诸生渊耀入城。 时闰六月十七日,淳耀及弟渊耀与前通政使司左、通政侯峒曾二子、邑诸生元 演、元洁倡为守城计。初,淳耀避兵石冈,有同科孝廉丹阳葛麟与二力士至醪,貌 甚雄武,绝不类文人,叩淳耀门,大声问曰:“年翁在否?”淳耀父家柱出迎,答 以在乡。麟攒眉良久曰:“我忧之甚。年翁纯儒,未谙世故,恐不免,思一相见。 故迂道,今不及矣!”家柱乃固止之,为款留饮食。及淳耀兄弟归,与之同访志葵 于云间,共论当世事。出谓淳耀曰:“志葵,庸奴耳。其言夸诞,欲使他人干事, 彼坐享其成,必误国事!年翁何故信之?天下事尚可为。然君儒者,非其伦,幸勿 鲁莽!”遂掉臂去,不言所之。后追寻其语,若明镜蓍蔡云。 成栋悉锐攻罗店,屯兵马桥。 时十八日也,与乡兵隔水而语,佯言成栋等奉命守吴淞,与罗店初无仇衅,今 假道归娄东,并无侵扰,幸宽其一面。乡兵支洪、陆文等乃共骂曰:“汝曹槛羊牢 豕耳。莫作痴想!”成栋怒,率兵混战,阴遣率卒东渡练祁塘,西渡荻泾,绕出阵 后。乡兵大溃,退屯来龙桥,接战良久,大败。入镇时,日未出,居人方为市,闻 变急升屋,步兵亦升,东西驰逐,屋瓦乱飞。骑兵四面杀人,大呼“唐秀才何在? 百姓缚出者有赏!”唐秀才者,景耀也。初与吴宏宇为邻,宏宇降成栋,景耀面数 其罪,肆言极骂,且曰:“归告李成栋,汝是明朝人,何投降?速反可免正大戮!” 宏宇衔恨切骨,悉以告成栋。景耀复大书一白牌,立马桥南,谕成栋降,至是为清 兵所得,磔于市。 邑诸生唐培率乡兵巷战而死。 唐培誓不反顾,清兵铳箭并发,培被杀。镇已破,时有诸生朱霞者,尚张小盖, 登屋鸣金,冀集众复战。清兵四集,身被数创堕河,号呼竟日乃死。成栋知镇民支 廉为乡兵首,支家桥一带房屋,焚毁略尽,男妇被杀者,共一千六百零四人。是日 城中百姓,共杀须明征,并毁其室。明征故须之彦之犹子也,素无行,为乡里所摈, 一闻南都破,即冠带乘轩,谒成栋,称署嘉定营守备事,仍通志葵,复称监纪推官。 势劫维熙,取官银数千,招家丁六十名,悉衣锦绮,悬佩刀,招摇街市间。时率之 至安亭镇,访其奸豪,与促膝密语,每扬言遣人赴各镇,请乡兵分守诸要害。时城 守颇严,有夜半叩关者,称为明征请兵人,特启关纳之。问乡兵何在,漫应曰: “城主性悭,不肯发粮,已散去矣。”众口诘问,语极支离,始大疑之。十八日薄 暮,城中竞传明征家窝藏奸细,复私造都督牌印并冠带盔甲数十副,谋尽杀满城百 姓,迎成栋兵,合城惊扰。有顷,西关外获奸细,严刑鞫之,供为须党,一时大哔, 真假莫辨。明征仓卒出亡,至南关受缚,步稍迟,大梃击之,疾呼称冤,莫为置辨。 驱至察院前,斩首刳肠,断四肢,分置各城门,捕其家丁,悉诛之,家室糜烂。十 九日,淳耀等相与谋曰:“今事成骑虎,无主必乱。”乃令元演作书,急促其父峒 曾入城,乡兵亦列帜往迎。既至,集众公议,画地而守,东门峒曾为主,邑诸生龚 孙玄佐之;西门淳耀为主,其弟邑诸生渊耀佐之;南门孝廉张锡眉为主,前秀水 县儒学教谕龚用图佐之;北门国子生朱长祚为主,乡衮唐咨禹佐之。处分已定,各 率众上城巡逻,嘉人士争缚裤执刀以从,人情颇觉鼓舞。东北二门,俱用大石叠断 街路,惟西南二门稍安,时启闭,仍用枯木乱石横塞道涂,以遏兵锋。二十日,立 挨门出丁法,分上中下三等;上户出丁若干,衣粮自备,仍出银若干,备客兵粮饷, 并守城头目灯烛之费;中户出丁若干,衣粮自备,仍出银若干;下户止出一丁,分 堞而守,每丁日给钱六十文,衣粮灯烛悉自备。城上分四隅,自某地起至某地止, 分属各图,每图择一人为长。日入后,当事者亲自巡历,以稽勤惰。其大事专属峒 曾、淳耀处分。是日,二都乡兵缚一投牒者至,称为间牒,鞫之,实志葵送书人, 发函有吴门之兵,斩馘殆尽,杭州之兵,贝勒云亡之语。当事者深信不疑,不虞其 欺妄也。二十三日,志葵复遣牌至,许遣游击蔡乔督兵协剿。当事者议云:“新令 张维熙,系清兵所署,难与共守,驱出城,推明原任儒学训导万达摄县事,巡司俞 尚德充捕官。”是日复有健儿四人,持志葵牌至,来文与原牌互异,严鞫之,供为 娄东诸生浦学、浦峤伪造,将乘我不备,袭取县城。既得实,立袅四人于市。尔时 声势岌岌,人不自保,然恃侯、黄诸绅,协力守城,避难士民,扶老携幼而归, 不绝于路。城上揭白旗,大书“嘉定恢剿义师。”奈兵饷两缺,所仗惟城外乡兵。 乃设计四布流言云:“清兵驱百姓剃发髡讫,即临以白刃,逼令自杀其妻子,籍为 兵,使居前队,当矢石,必无活理,与其客死他乡,何若集众御之,可侥幸获免也。” 乡民闻之,大震怖,弱者终日键户,与妻子对泣,强者斩木揭竿,击金鼓集众。然 百姓骚然,不遑宁处矣。因念抗剃一事,虽志葵首祸,使非支益煽动其间,不至败 决如此。且益在阁部史可法标下听用,领棉袄银五千两,南都破,悉饱私橐。众欲 取为义兵饷,竞往攻之,势如轰雷,父子祖孙死者五人,悉斩其头,与明征头并悬 城上。顷之,南翔获明征妻子,斩割屠戮,一如明征。镇中著族李氏,自世庙以来, 蝉联不绝。士贡李陟,少有隽才,知名当世,居于城。闻南都破,于劝农公暑起鹄 立传签巡,更与何凌虚等招集义兵,号匡定军,议于南翔诸富贾派令出饷,诸贾人 皆衔之。诛明征之夕,陟方会饮南城,闻变,遽掷杯走,夜至南翔。里儿怪之,妄 言李氏潜通于敌。有洪滨者暴起,诸生闻阿附李氏,为众所贱,指为奸细。滨恐, 匿李氏宅,镇中诸恶少群拥之门,陟与其从叔抗之,滨等犹对众骂自若。里儿素 惮李氏,惧事定后,必正其罪,因立破其门直入,无少长皆杀之,分投捕杀诸李, 赤其族。各路闻风,竞相盘诘,路人单行,稍涉疑似,即缚去,乱枪戳死,弃尸河 中。甚至一言忤意,白刃骤加,其人方欲置辩,身首已离。穷乡僻壤,自相仇杀, 三四人聚党,拔刃至人家,往往满门受戮,远近死害无算。时正亢旱,炎威逼人, 道旁乞丐,争挟毒投井中,以扼乡兵。事露,引颈受刃,无一言,莫知所使。桥道 扼要处,皆设厂,昼夜共守,虽五家之聚,亦起乡兵,以无饷故,一再至城中,即 绝迹不来。当事者惧,张榜四门。此后乡兵来者,集护国留皇光庆寺,举为首一人 人城领饷,于是来者渐众。二十四日,成栋遣其弟统精骑数十,集路往娄东求救, 涕泣与诀曰:“我军成败,在此一举。汝不胜,勿复见我矣!”诸骑奋死冲杀,一 路搏战。至北门,乡兵大集,诸骑前后受敌,以渐逼入仓桥街,乡兵两路夹攻,将 举火焚之。诸骑窘,冒死突出。乡兵合围,杀获五骑。余骑将过仓街,诸生朱元亮 出新炭数十篓,炽火桥上,用酒醋泼之,桥石顿毁,城上发火炮,杀三人一马,连 桥击断。一人手执佩刀,被创死路旁,盖成栋弟也。从骑急下马,取首级,挂鞍后, 驰而东,复返吴淞。哭于路旁,曰:“我等皆高镇劲兵,自随邢太太降后,所过风 靡。嘉定县何物蛮子,来数日,杀我副将六员。几日无援,我军生路绝矣!”成栋 闻弟死,日夜与诸副将相对涕泣。奈乡兵本村农乌合,初无将领,乘兴一聚,即鸟 兽散,郊外无一人往来,孤城荡荡,仅存一白旗,迎风招而已。成栋于军中选黠 者二人去其辫,作僧人服,潜至城下,侦探得实信归报。成栋举手加额曰:“天也。” 始谋亲自率合娄东兵,共破嘉定云。尔时城中束手无策,惟连请志葵星驰赴救。时 志葵已贰于义阳王,以计脱其妻子,遁归云间,敛诸富室金,建牙泖河矣。许即遣 游击蔡乔率兵来援,当事者大喜,用白旗大署“游击将军蔡督令精兵十万、乡兵三 十万,刻日会剿”云云,冀耸动老营,使为内应,募急足赍至吴淞境上。成栋谍者, 早伏近郊,纤悉毕知。二十五日,城中以书币迎蔡乔于涂,其兵不满三百,皆癃弱 不振,惟乔颇勇健,使铁简重二十五斤,差以可用。所携火药粮储在舟中,求姑置 城内,自率兵营于城外。议者皆曰宜许之,彼战而胜,军资在我,其心益固,不胜, 留以为质,势不敢弃我去。峒曾、淳耀等以乔素微贱,心不可保,乃遣人馈问,令 泊舟南关外。二十六日五更,方遣人市羊豕祭旗,传令于东关外安营,次第引舟前。 成栋遣诸将衔枚疾走,已严阵以待。蔡兵不知所措,争赴水奔逃,追骑以枪尖贯其 胸,若刺鱼鳖。乔尚卧舟中,闻变惊起,持铁简跃登岸,步行冲阵,颇有杀伤,夺 一马乘之,孤身独战,力尽败回,清兵围之数匝。东关有徐福者,奋力往救,与乔 俱死。其兵初无纪律,一时溃散。峒曾、淳耀等扳堞而望,见乔败,惟连呼高皇帝 烈皇帝在天之灵,恸哭相向而已。成栋遣十余骑,若将薄城者。城上连发大炮,伤 二人,遂引去。过新泾镇,纵火焚屋,鸡犬悉尽。成栋至吴淞,分遣步兵于月浦杨 家行等处,捉人剃头,且云助我破贼,财物恣汝取之。时吴淞老营已降顺,因沿村 掳强壮益之,兵势复振。二十九日,成栋率众过东门,迤逦以北,当事者悬十金, 募人渡濠,焚仓桥一带民居。成栋至娄塘扎营,砖桥乡兵预于镇之东偏,架木为高 台,用作侦探,出弓箭手二十余人立宣家坟,乡兵环集左右。成栋使骑兵分左右翼, 自将中军,冲杀而前。乡兵力战,以步骑不敌,死伤略尽。会日暮,成栋吹螺收兵。 入村落,淫杀无度,取其鸡豚,夜纵饮不辍。各村镇犹传清兵自吴淞来,一路为乡 兵截杀,所存不过十数骑,今力竭势穷,愿献精金百镒,买路归娄东矣。未几,又 传二十三都乡兵,夜负豆叶一大捆于背,伺清兵熟睡,入其营,诱致群马驱之南。 骑兵恐获罪,逃逸者过半矣。诸乡兵未谙兵势,争裹粮厉兵而来。峒曾、淳耀等亲 自临城,勉以忠义,言与泪俱,人皆感奋。因下令诸乡兵,能鼓众赴敌者,每人先 给白布二匹,仍每日颁发饷银二钱,有能得敌人首级者,每颗给银十两。 七月初一日,乡兵会集砖桥东,约十余万人,排挤拥塞,纷纷如聚蚊,毫无纪 律。清兵每战必分左右翼,乡兵不识阵势,呼为鳌鳌阵,每发挑战,多不过十余骑, 皆散落不集一处。诸乡兵遥见兵出,拥挤益甚,手臂相摩,戛轧轧作声。淳耀闻事 急,呼其僚婿诸生徐文蔚勉慰之,使率西门镇乡兵,疾驰赴救,拜而送之。杭家村, 安亭镇一小聚落也,亦聚众赴义,独揭一红旗在前。诸乡兵因言红旗者宜作前锋。 执旗者,杭文若也,其人曾习举子,第少年锐气,率尔独出。其降人毛玉佩挥斩马 刀,直前乱砍,杀旗兵二人。战良久,复杀一人。将夺其马,清兵攒矛刺之,玉佩、 文若并死于阵。西门镇乡兵冯满、庞瑞、许臣等,犹奋死血战,大呼并力,卒无应 者,乃曳兵反走,徐文蔚被杀。清兵乘胜直前,走者不知所为,自相践踏而死,抉 眼流肠,不计其数。前阻大河,欲退无路,残兵竞投戈赴水。时溽暑,数暴雨,河 水骤涨,尸骸乱下,一望无际。成栋大陈兵仗,踞乡兵所架高台,麾兵入镇,肆行 屠戮,共杀一千七十三人。掳去妇女无算,选美妇处女数十人,置宣氏宅,虑有逃 逸,悉去衣裙,淫蛊毒虐,不可言状。分部括取金帛,满载往娄东。城中犹讹传乡 兵大捷,户派煮酒饭若干以犒胜兵。顷之,闻败,悉括城中老幼,驱使上城,连日 夜莫敢交睫。于东西南北荒落处,各设层台一座,集众守之。因所获奸细,藏诗谜 于衣领间,有“女墙无树不栖鸾”之句,疑于此处有内应也。是日东关外传入成栋 榜文,有“开门降,誓不杀一人”之语,或谓“大势已去,诸公宜为十万生灵计”。 淳耀拂然,推案痛哭,峒曾、锡眉等,亦悲不自胜,取榜共裂之。急遣人焚沿城一 带民居,烟焰张天,累日夜不息。于烈日中督促民夫,搬运砖石置城上,莫敢暂休。 视城外一带旷荡,乡兵无一至者,每近黄昏,风景惨淡,鬼声啾啾,城中掩泪相视, 共知必死矣。清兵至娄塘,解甲韬戈,寂然不动。初三日,会同娄东兵,拥大众至, 尽锐攻城,炮声轰轰不绝。守城百姓,股栗色变。当事者惧,分投慰勉曰:“我与 尔曹室家妇子尽在是,少有蹉跌,万家同命矣!”百姓哭应曰诺。惟人所取,四门 城楼,扃锁甚坚,乡兵至,乃悉纳之。徒手应敌,嘉定泥城,嘉、隆间倭奴屡攻不 能克。自邑令杨旦筑砖城,最称完固,清兵大炮击之,颓落不过数版。乃多舁板扉, 至东北城下以御矢石,使数十人伏其下,穿大穴,腰间各系长绳,有死者即牵去, 复用壮丁补之。穴遂透,诸生马元调、侯元演、元洁等,督民夫急用金汁灰瓶尽力 防御,陷处下巨木塞之。清兵乃佯攻东门,潜遣卒至北门,欲从水窦入城中。复连 下大石,不能克。是夕有赤气起于北方,俄变成黑,其长亘天,守陴者喧传有神人 披发仗剑,立马云雾中,皆曰:“元武神也!”望空罗拜曰:“神人相助,我属无 恙矣!”然瞰城下兵众,尽力举炮攻击,终夜震撼,地裂天崩,炮硝铅屑,落城中 屋上,簌簌如雨。婴儿妇女,狼奔鼠窜,虽至穷苦,必以一簪一珥系肘间曰:“此 买命钱也。”迨至初四日五更大雨,守城百姓,露立三昼夜,两眼泡烂,朦胧欲仆。 复遇暴雨,举体沾湿,食饮几绝,不能自支,渐有去者。时当事者与诸孝廉青衿, 悉仗剑立雨中,见守城者将散,大惊,分投劝勉,然不能禁矣。清兵见守城者渐弛, 攻愈急,多缚软梯至城下。一将以大桌覆其首,蹑梯而上,势如飞鸟,城上砖石如 雨,悉中桌上,一跃而登,遂斧断东关,纵兵大入。峒曾犹坐城楼,指麾自若,二 子侍,遽呼曰:“事急矣!何以为计?”答曰:“有死而已,复何言?所恨者,枉 送一城百姓耳!”语未竟,守陴者过,而大呼城已破。峒曾急呼二子去,不从,复 大声诃之,走数步复还。峒曾怒叱曰:“我死国事,分也。祖母在,若辈应代我奉 事,恋我何为?”二子恸哭而去,至孩儿桥:皆被杀。峒曾溺宣家池,不死,立水 中叹曰:“人死亦大难事!”回顾见一伍目,乃其兵宪时隶也,随峒曾在城,因使 抑其首,冀得速死。隶泣不从,固命之,乃两手抑其首,入水,啾啾有声,复不死。 为清兵引出斩之,竞夺其首,献之成栋,枭示四门一日,复悬门左旗竿上,大署 “逆官侯峒曾首级示众。”初六日,清兵弃城去,绳绝堕地,眼鼻已溃,须发犹赫 然可辨。国子生朱熙识之,急捧归,箧送厂头里,觅尸身不得。其仆哭于路曰: “主君殉难时,下体著黄纱裤,用绿丝带结袜。”有童子指之,知其处,验之良是, 得就本,若有神助云。 方城破时,西门尚未有兵,城中男妇悉西走,街坊俱有乱石塞道,困顿得达, 号哭求启门,淳耀坚握锁钥不应。其同榜进士王泰际适至,为百姓请命,语甚哀恳, 不从;复以年谊动之。淳耀大怒曰:“若欲献城,请自为之。我顷刻死,不顾年谊 矣!”泰际急走南门,缒城逸去。俄闻城破,方听启关,城门为巨石堵塞,仅容一 人往来,然鼠窜而出者尚数十人。及清兵至,悉从屋上奔驰,通行无碍。难民在下 者,反阻绝不得路,悉投河死,水为不流。淳耀兄弟知事不可为,方下城,遇其纪 纲仆,急问我父安在。谬应曰:“死乱兵矣。”淳耀痛哭仆地不能起,时大雨,泞 甚,渊耀自控一马至,趣淳耀共乘,至一庵,乃平日与伊同年友陈ㄈ读书处也。主 僧号无等者尚在,献茶。啜茶毕,谕僧无等曰:“大师急避,某兄弟从此辞矣!” 因启键户,取笔书云:“遗臣黄淳耀,于弘光元年七月初四日,自裁于西城僧舍。 呜呼!进不能宣力皇朝,退不能洁身自隐。读书寡益,学道无成,耿耿不灭此心而 已。异日寇氛复靖,中华士庶,再见天日,论其世者,尚知予心。书罢。顾视渊耀, 已赫然梁间矣。淳耀仰屋而叹,遂缢其侧。初,淳耀精心理学,于书无所不窥,著 述甚富,既连掇巍科,布衣徒步,不异秀才时,严敕家人,勿预外事,居常郁郁恨 所志不遂。自国变益复无聊,渊耀每譬解之。一日,渊耀自外入,见幼弟戏于庭, 抚其背曰:”六郎,汝竖子何知?国事至此,汝大兄必死节。兄死,我不忍独生, 汝将来未知流落何处。尚尔嬉笑耶?“时清兵未至,众人诧为不祥,至是果验云。 明张孝廉锡眉守南城,度必破,死之。于六月二十六日先作绝命词,大书裤上 云:“我生不辰,侨居兹里,路远宗亲,邈隔同气。与城存亡,死亦为义。后之君 子,不我遐弃。”及闻城破,谓其友曰:“宜速死!”对曰:“城破之原,不由我 辈,空死何为?君若独断于心,无所不可。”锡眉先驱妾入水,方自溺。龚教谕用 图抱其兄,邑诸生用广大恸,相谓曰:“我祖父清白自矢,已历三世。今日苟且图 存,何面目见祖宗于地下!”因共溺,两尸浮出水面,犹握手不解。其弟邑诸生用 厚携妻子出避,亦自溺,盖兄弟三人同殉云。城之被破,在东关北偏第一铺,成栋 尚在东关外小武当庙中,辰刻乃开门入,下令屠城,约闻一炮,兵丁遂得肆其杀戮。 家至户到,小街僻巷,无不穷搜,乱苇丛棘,必用枪乱搅,知无人,然后已。兵丁 每遇一人,辄呼蛮子献宝,其人悉取腰缠奉之,意满方释。遇他兵,勒取如前,所 献不多,辄砍三刀;至物尽则杀,故僵尸满路,皆伤痕遍体,此屡砍使然,非一人 所致也。予邻人偶匿丛筱中得免,亲见杀人情状:初砍一刀,大呼都老爷饶命;至 第二刀,其声渐微;已后虽乱砍,寂然不动。刀声砉然,遍于远近,乞命之声, 嘈杂如市,所杀不可计数。其悬梁者、投井者、断肢者、血面者、被砍未死手足犹 动者,骨肉狼藉,弥望皆是。投河死者,亦不下数千人。三日后,自西关至葛隆镇, 浮尸满河,舟行无下篙处,白骨浮于水面,岔起数分。妇女寝陋者,一见辄杀;大 家闺彦及民间妇女有美色者,皆生掳,白昼于街坊当众奸淫,毫不知愧,有不从者, 用长钉钉其两手于板,仍逼淫之。嘉定风俗,雅重妇节,惨死者无数,然乱军中姓 氏不闻矣。初六日,成栋拘集民船,装载金帛、子女及牛马羊豕等物三百余艘,往 娄东,财物木棉,悉委弃不取。初十日后,士民幸脱者始络绎入城,见室家零落, 里井萧然,无不放声大哭。十四日,城内外喧传明大将左良玉已复南都,清将李成 栋等俱遁归扬州。或云成栋悉辇金宝置高邮州,候交秋后,复谋大举。今昆、嘉虽 被戮,清兵业已解散。尔时人心惶惶,听讹传语,莫敢宁居。二十三日,江东朱瑛 自称游击将军,率五十人,入县行牌,督百姓守城,莫肯应。诸生张有光自郡归, 从众剃发,过察院前,见门启,偶入闲观,朱瑛立使人缚之,叱使北面跪,数其罪, 戮之于市。民间竞传明兵至。瑛出西门,就护国寺,给已经剃发者免死牌,百姓争 取之。葛隆镇外冈马六、杨家行等镇,乡兵复聚,遇剃发者辄乱杀,因沿路烧劫, 烟焰四起,远近闻风,护发益坚。有徐元吉者,明吴淞诸生徐鸣鹿之子,向为本镇 中军,成栋使署老营把总事。嘉定破,每丁一名,勒令纳绸衣五领、铜锡器五件, 积资巨万。以剃发为名,日出行劫,割人腹,啖人心肝,动以百计,虽遇亲戚朋友, 无所择。其父鸣鹿,素长厚,每闻元吉杀人,辄仰天大号。元吉怒,毒杀滋甚,与 朱香、曹寿、赵五、哈百章等分部杀掠,数十里内,草木尽毁。时城中无主,积尸 成丘,惟三四僧人于被焚处,撤取屋木,聚尸焚之,民间炊烟断绝。忽娄东浦嶂率 兵至。有郭元者,街市细民也,不胜愤,登城数之曰:“浦嶂,我嘉定太仓一水之 隔,嘉定被屠,未出十日,汝人面兽心,公然来作贼,剥取煨烬,狗鼠不食汝余! 汝速去!不去,将磔汝于市!”嶂掩面反走,归诉成栋曰:“嘉定恃其嚣顽,将复 叛矣。”成栋怒,二十四日,遣娄东降将万国昌等率兵至葛隆镇,屯织女庙,本镇 刘敖、王宪等集众得千余人,椎牛共盟誓,不反顾。因会合外冈镇乡兵,扎营薛市 门桥,吹角鸣锣,连发大炮,挺刃奋呼,乘锐疾战,清兵少却,乡兵奋死追击,且 战且行。有一清将,失其姓氏,身长八尺余,面色如铁,乘马压阵,偶失队,乡兵 朱六于道旁登溷,适清将单骑过其前,不意中突出抱之,因堕河中。清将仓卒拔刀, 未及出鞘,朱六用两手紧束之,疾呼求救。乡兵闻唤声甚急,反视,见朱六正与清 将相搏,溅水如涛山浪屋,大笑,争下水擒之,立刻袅斩首级,大几如五升盘。复 鼓众急追,及于南马头,复大战,共斩首七十二级。乡兵欢声动地,以为此后清兵 不敢至万隆镇矣,遂稍懈散。二十六日五更,清兵大至,乡兵未集,惟孙小溪父子 四人守南桥,小溪被杀,清兵入镇。居人尚未起,肆行屠戮,流血没踝,乘胜屠外 冈镇。二十七日,浦嶂等知外冈、葛隆二镇已破,道路无梗,且嘉定初被屠,虽有 存者,势不敢抗,然不剿绝,后必有变,因力劝成栋再屠其城。是日逢嶂者,龆 不留。嶂既据县治作令,自念本娄东人,距嘉定只四十里,与嘉人士素通声气,非 刑杀无以示威。于是邑诸生朱宗恂以留发故,袅首东门。诸生娄复闻,嶂友也,于 南门外被缚,尚呼嶂字曰:“浦江屏我好友,释我当厚报。”语未脱口,并其妻子 及娣及外甥,悉斩首,娄氏血脉遂绝。遗民重足而立,嶂乃安心肆志,发兵入村落 打粮,乡里男妇,悉用乱草蒙头,伏水中以避害,盖数千里无宁居者。嶂日夜与其 乡里兵丁共分财帛,并括取木棉器物,满载娄东,于是邑中贫富悉尽。未逾年,清 部院廉知嶂罪,下郡狱。受笞无数,旋伏诛。呜呼!敦谓天道远哉!初,成栋至吴 淞,明百户哈伯章首献军器火药三科,武举冯嘉猷献吴淞远地情形图,并攻围守御 之法,及成栋攻吴淞松江府,以嘉猷署吴淞总镇事。嘉猷于地方多所宽贷,远近百 姓甚倚之。惟徐元吉甚肆荼毒,嘉猷反惮之。原任绿营把总吴之蕃者,父斗南,于 崇祯朝奉命讨流贼死。之蕃常自谓忠孝之门,闻手下百户降,怒曰:“奴辈皆世职, 降何容易。俟大明兵得汝,定当抉汝眼,剖汝腹,抽汝筋,凿汝骨。今日且莫喜也!” 八月十六日,把总吴之蕃起兵江东,被获,死之。 之蕃于江东起兵,至吴项桥登岸。嘉猷闻报,聚老营兵涕泣曰:“汝曹闻之蕃 前日语耶?猝有不利,我与汝皆碎骨矣!”老营兵踊跃用命,先遣人焚之蕃舟。之 蕃兵皆乌合,见火起,一时溃败。之蕃连杀数人,不能定,呼天哭曰:“我父子并 死王事,分也。所恨心力殚尽,得起义师,未战而溃,我目弗瞑矣。”于是挺枪欲 赴关死。居民汪三,素与相识,以好言诱之,阴谋窜取,之蕃素抗直不疑,与同行 至水旁,三忽推之蕃水中,被擒。嘉猷兵呼之蕃及其父祖名大骂,以所得首级,悬 其项,困辱万端。嘉猷大陈鼓吹,取花红、羊酒犒得胜兵,即于其地缚之蕃,推入 陷车。竞指骂曰:“吴之蕃之父,本吴淞牧儿,侥幸得一官,何足指数,敢作此事? 岂非没福?”之蕃大笑,骂曰:“奴辈自谓得福。我惧灭门,不意乃自祸。”徐元 吉嗔目顾之,之蕃复骂曰:“我朝廷世臣,父子忠节。汝曹逆贼,狗彘所不食,何 敢以面目向人!”元吉以粪秽塞其口,之蕃唾而大骂。解郡城杀之。远近始剃发, 称大清顺民云。 是役也,城内外死者二万余人,绅则侯峒曾、黄淳耀、龚用图、李廉、张锡 眉,贡士则王云程,青衿则黄渊耀等七十八人。其时孝子慈孙、贞夫烈妇、才子佳 人,横罹锋镝,尚不可胜计。设县以来,绝无仅有之异变也。予目击冤酷,不忍无 记,事非灼见,不敢增饰一语,间涉风闻,亦必寻访故旧,众口相符,然后笔之于 简。后有吊古之士,哭冤魂于凄风惨月之下者,庶几得以考信也夫。 ●卷三 己酉夏四月十四日,督镇史可法自白洋河失守,踉跄奔扬州,闭城御敌。至廿 四日未破城前,禁门之内,各有守兵,予住宅新城东杨姓将守焉。吏卒棋布,予宅 寓有二卒,左右邻舍亦然,践踏无所不至,供给日费银千余,将不能继,不得已共 谋为主者觞。予更谬为恭敬,酬好渐洽,主者喜,诫卒稍远去。主者喜音律,善琵 琶,思得名妓,以娱军暇。是夕邀予饮,漫拟纵欢,忽督镇以寸纸至,主者览之色 变,遽登城,予与众亦散去。 越次早,督镇牌谕至,内有一人当之,不累百姓之语,闻者莫不感泣。又传巡 军小捷,人人加额焉。午后,有姻氏自瓜州来,避兴平伯逃兵(兴平伯,高杰也, 督镇檄之出城远避)。予妇缘久别,相见唏嘘,而大兵入城之语,已有一二为予言 者。予急出,询诸人。或曰:“靖南侯黄得功援兵至。”旋观城上,守城者尚严整。 再至市上,人言汹汹,披发跣足者,继尘而至。问之,心急口喘,莫知所对,忽数 十骑自北而南,奔腾狼狈,势如波涌,中拥一人,则督镇也。盖奔东城外,逼近不 能出,欲奔南关,故至此耳。予始知敌兵入城无疑矣。突有一骑自南而北,执缰缓 步,仰面哀号。马前二卒,依依辔首不舍,至今犹然在目,恨未传其姓氏也。骑稍 远,守城丁纷纷下窜,弃胄抛戈,并有碎首折胫者。回视城橹,已一空矣。先是督 镇以城狭,炮不得展,城堞设一板,前置城径,后接民居,使有余地,得便安置。 至是工未毕,敌兵操弧先登者,白刃乱下。守城兵民,互相拥挤,前路逼塞,皆奔 所置木板,匍匐扳援,得及民屋。新板不固,托足即倾,人如落叶,死者十八九。 其及屋者,足踏瓦裂,皆作剑戟相击声,又如雨雹挟弹,铿然訇然,应响不绝。屋 中有惶骇而出,不知所为。而堂室内外,直至寝闼,皆守城兵民。缘屋下者,纷纷 觅隙潜匿,主人弗能呵止。外厢比屋闭户,人烟屏息。予厅后面城墙,从窗隙外觑, 见城上兵循南而西,步武严整,淋雨亦不少紊,疑为节制之师,心稍定。忽叩门声 急,则乡人相约,共迎王师,设案焚香,示不敢抗。予知事已不济如此,然不能拂 众议,姑连应曰:“唯,唯。”于是改换服色,引领而待。良久不至,予复至后窗, 窥城上则队伍稍疏,或行或止。俄见有拥妇女杂行其间,服饰皆扬俗,予始大骇, 远语妇曰:“兵入城,倘有不测,尔当自裁!”妇曰:“诺。有金若干,付汝收藏。 我辈休想复生人世矣!”涕泣交下,尽出金付予。值乡人进,急呼曰:“至矣!至 矣!”予趋出,望北来数骑,皆按辔徐行,遇迎王师者,即亻危首若有所语。是时 人自为守,往来不通,虽相违咫尺,而声息莫闻,迨稍近,始知为逐户索金也。然 意颇不奢,稍有所得,即置不问,或有不应,虽操刀相向,尚不及人(后乃知有持 金万两相献而卒受毙者,扬人传之也)。次及予门,一骑独指予呼后骑曰:“为我 索此蓝衣者!”后骑方舍辔,而予已飞遁矣,后骑遂弃余上马去,予心计曰:“我 粗服类乡人,何独欲予?”予弟与予兄亦至,因同谋曰:“此宅左右皆富贾,彼亦 将富贾视我,奈何?”遂急从僻径托伯兄弟扶妇女,冒雨至仲兄宅。仲兄宅在何家 坟后,肘腋皆窭贫居也。予独留后,以观动静如何。不料伯兄不来,心中如乱箭汇 刺,性命难保,当时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见天又下雨。俄而伯兄至,曰:“中衢 血溅矣!留此待予伯仲生死一处,亦可不恨。”予遂奉先人神主,偕兄至仲兄宅。 当时两兄一弟,一嫂一侄,又一妇一子,二外姨,一内弟,同避仲兄家。天渐暮, 大兵杀人声,已彻门外,因乘屋暂避。雨尤甚,数人共拥一毡,丝发皆湿透,门外 哀痛之声,悚耳慑魄。延至夜静,乃敢扳檐下屋,敲火炊食。城中四周火起,近者 十余处,远者不计其数,赤光相映如霞电,噼啪声轰耳不绝,隐隐又闻击楚声,哀 风凄切,惨不可状。饭熟相顾惊忧,泪下不能下箸,亦不能设一谋。予妇取前金碎 之,分为四,兄弟各藏其一,髻、屦、衣、带内皆有。妇又觅一破衲旧履,为分换 讫,遂张目达旦。是夜也,有鸟在空中,如篁声,又如小儿啼哭声,如在人首不 远,询诸人皆闻之。廿六日早刻,火势稍息,天亦渐明,复乘高升屋躲避。已有十 数人伏天沟内,忽东厢一人缘墙直上,一卒持刀随之,迫蹑如飞,望见予众,随舍 所追而奔予。予惶迫,即下窜,兄继之,弟又继之,走百余步而后止,自此遂与妇 子相失,不复知其生死矣。诸黠卒恐避匿者多,绐众人以安民符节不诛,匿者竞出 从之,共集至五六十人,妇女参半。兄谓曰:“我落落四人,或遇悍卒,终不能免, 不若投彼大群,势众则易避,即不幸,亦生死相聚,不恨也。”当是时,方寸已乱, 更不知何为救生良策,共曰:“唯,唯。”相与就之。领此者,三满卒也,搜予兄 弟金皆尽,独遣予未搜。忽闻妇人内有呼予者,视之,乃余友朱书兄之二妾也。予 急止之,二妾皆散发露肉,足深入泥中没胫,一妾犹抱一女,卒鞭而掷之泥中,旋 即驱走。一卒提刀前导,一卒横槊后逐,一卒居中或左或右,以防逃逸,数十人如 驱牛羊,稍不前,即加捶挞,或即杀之。诸妇女长索击颈,累累如贯珠,一步一跌, 遍身泥土,满地皆婴儿,或衬马蹄,或藉人足,肝脑涂地,泣声盈野。行过一沟一 池,堆尸贮积,手足相藉,血流入水,碧赭化为五色,塘之为平。至一宅,乃廷尉 永言姚公居也,从其后门直入,屋宇深邃,处处皆有积尸,予意此间是我死所矣。 乃逶迤达前户,出门复至一宅,为西商乔承望之室,即三卒窠穴也。入门,已有一 卒拘数妇女,拣拾箱笼,彩缎如山,见三卒至,大笑。即驱予辈数十人至后厅,留 诸妇置旁室,中列二方几,三衣匠,一中年妇人制衣。妇本郡人,浓抹丽妆,鲜衣 华饰,指挥言笑,欣然有得色,每遇好物,即向卒乞取,曲尽媚态,不以为耻。卒 尝谓人曰:“我辈征高丽,掳妇女数万人,无一失节者。何堂堂中国,无耻至此?” 呜呼!此中国之所以乱也。三卒将妇女尽解湿衣,自表至里,自顶至踵,并令制衣 妇人相修短,量宽窄,易以鲜新。而诸妇女因威逼不已,遂至裸体,不能掩盖,羞 涩欲死者,又不待言也。换衣毕,乃拥诸妇女饮酒食肉,无所不为,不顾廉耻。一 卒忽横刀跃起,疾呼向后曰:“蛮子来!”近前数人已被缚,吾伯兄与焉,仲兄曰 :“势已至此,夫复何言?”急持予手前,予弟亦随之。是时被执男子,共五十余 人,提刀一呼,魂魄皆丧,无一人敢动者。予随伯兄出厅,见外面杀人,众皆次第 待命。予初念亦甘就缚,忽心动若有神助,潜身一遁,复至后厅,而五十余人不知 也。厅后宅西房,尚存诸老妇,不能躲避,穿至后面,尽牧驼马,不能逾走。心愈 急,遂俯就驼马腹下,历数驼马腹,匍匐而出,若惊驼马,稍一举足,即成泥矣。 又历宅数层,皆无路,惟旁有弄,可通后门,而弄门已有长铁钉固。予复由后弄至 前,闻前堂杀人声,愈惶怖无策,回顾左侧,有厨中四人,盖亦被执治疱者。予求 收入,使得参司火掌汲之役,幸或苟免。四人峻拒,曰:“我四人点而役者也。使 再点而增人,必疑有诈,祸必及我!”予哀求不已,乃更大怒,欲执予赴外。予乃 出,心益急,视院前有架,架上有瓮,去屋不远,乃援架而上,手方及瓮,而身已 倾仆,盖瓮中虚而用力猛故也。无可奈何,仍急趋旁弄门,两手捧锥摇撼百度,终 莫能动,击以石,则响达外庭,恐觉,不得已又复摇撼,指破血流,锥忽动,尽力 一拔,锥已在握。急掣门扃,扃,木槿也,濡雨而涨,其坚塞倍于锥。予迫甚,但 力取扃,扃不能出,而门枢忽折,扉倾垣颓,声如雷震,予急耸身飞越,亦不知力 之何来也。疾趋后门出,即为城脚。时兵骑充斥,前进不能,即于乔宅左邻后门, 挨身而入,凡可避处,皆有人,必不肯容。由后至前,凡五进,皆如是,直至大门, 已临通衢。兵丁往来,络绎不绝,人以为危地而弃之,予乃急入,得一榻,榻颠有 仰顶,因缘柱登之屋而匿。喘息方定,忽闻隔墙吾弟哀号声,又闻举刀砍击声,凡 三击遂寂然。少间,复闻仲兄哀恳曰:“吾有金在家地窖中,放我取献!”一击复 寂然。时予神已离舍,心若焚膏,眼枯无泪,肠急欲断,不复自主也。旋有卒挟一 妇人直入,欲宿此榻,妇不肯,强而后可。妇曰:“此地近市,不可居。”顷之, 卒仍挟妇人而去,予几不免焉。室有仰屏,似席为之,不胜人,然缘之可以及梁。 予以两手板梁,行条而上,足托驼梁,下有席蔽,中墨如漆。仍有兵至,以矛上搠, 知是空虚,料无人在上,予始得竟日未遇兵,然在下被刃者,又不知几何人。街前 每数骑过,必有数十男妇哀号随其后。是日虽不雨,亦无日色,不知旦暮。久之, 军骑稍疏,左右惟闻人声悲泣。予思兄弟已伤其半,伯兄亦未卜存亡,予妇、予子 不知何处,欲踪迹之,或得一见,乃附梁徐下。蹑足至前街,见街中人首相枕藉, 天暝莫辨为谁,俯尸遍呼,无应者,遥见南首数火炬,蜂拥而来,予急避之,遁尸 走城下,积尸碍步,数跌复起,每有所惊,即仆地如僵尸。久之得达小路,路人昏 夜互触,暗相惊骇。大街上举火,耀如白日。自酉至亥,方及兄家,宅门闭,不敢 遽击。俄闻妇人声,知为吾嫂,始轻击,应门者即予妇也。大兄已先返,吾妇子俱 在,予与伯兄哭,然犹未敢遽告仲兄、季弟之被杀也。嫂询予,予依违答之。予询 妇何以免,妇曰:“方卒之追逐也,子先奔,众人继之,独遗我。我抱彭儿投屋下, 不得死,吾妹跌伤足,亦卧焉。卒持我二人至一室。屋中男妇几十人,皆鱼贯而缚。 因嘱我于诸妇曰:”看守之,无使逸去。“卒持刀出。又一卒入,劫吾妹去。久之 不见卒至,遂绐诸妇出,出即遇洪妪,相携至故处,故幸免。洪妪者,仲兄内亲也。 妇询予,告以故,哭泣良久。洪携宿饭相劝,哽咽不可下。户外四面火起,倍于昨 夕。潜出户外,田中横尸交砌,喘息犹存。遥见何家坟中,树木阴森,哭音成籁, 或父呼子,或夫觅妻,呱呱之声,草畔溪间,比比皆是,惨不忍闻。回至洪宅,妇 欲觅死。予竟夜与语,不得间,东方白矣。 廿七日,问妇避所,引予委曲至一枢后,古瓦荒砖,久绝人迹。予蹲乱草中, 置子于柩上,覆以黄席,妇偻居其前,我曲附于后,扬首则顶露,举足则踵见,微 出气息,拘手足为一裹,魂少定。而杀声逼,刀环响处,怆呼乱起,齐声乞命者, 或数十人,或百余人。遇一卒至,南人不沦多寡,皆垂首匐伏,引颈受刃,无一敢 逃者。至纷纷子女,百口交啼,哀鸣动地,更无论矣。至午后,积尸如山,杀掠更 甚。幸至晚,予与妇逡巡出。彭儿则酣卧柩上,自朝至暮,不啼不言,亦不欲食, 渴时欲饮,取片瓦掬沟水润之,仍睡去,呼醒,抱与俱去。洪妪亦至,知吾嫂又被 劫去,吾侄在襁褓,竟失所在,呜呼痛哉!甫二日,而兄嫂弟侄,已亡其四矣!相 与觅臼中余米,不得,遂与伯兄枕股,忍饥达旦。是夜予妇觅死几毙,赖洪妪救免。 廿八日,予谓伯兄曰:“今日不知谁死,吾兄幸无恙,乞与彭儿保其残喘。”兄垂 泪慰勉,遂别逃他处。洪妪谓予妇曰:“我昨匿柩中,终日贴然,当与子易而避之。” 妇坚不欲,仍到柩后同匿焉。未几,数贼入,破柩劫妪去,捶击百端,卒不供出一 人,予甚德之。少间,兵来益多,及予避所者,前后接踵,然或一至屋后,望见柩 而去。忽有十数卒,恫喝而来,其势甚凶。俄见一人至柩前,以长竿搠予足,予惊 而出,乃扬人,为彼向导者,面则熟而忘其姓。予向之乞怜,彼且索金,献以金, 始释予。尚曰:“便宜尔!”妇出,乃诸卒曰:“姑舍是。”诸卒遂散去。惊喘未 定,忽一红衣少年,操长刃直抵予所,举锋相向,献以金,复索予妇,妇时孕九月 矣,死伏地不起。予绐之曰:“妇孕多月,昨乘屋跌下,万不能生,孕因之坏,安 能起来?”红衣者不信,因腹复视之,兼验以先涂之血裤,遂不顾。所掳一少妇、 一幼女、一小儿,儿呼母索食,卒怒击其脑门而死,挟妇与女去。予谓此地人径已 熟,不能存身,当易善地处之,而妇坚欲自尽。予亦惶迫无主,两人遂出,并缢于 梁,忽项下两绳一时俱断,并跌于地。未及起而兵又盈门,直趋堂上,未暇过两廊, 予与妇急趋门外,逃入草房中,内悉系村间妇女,留妇而却予。予急奔南首草房中, 其草堆积连屋,予登其巅,俯首伏匿,复以乱草覆其上,自以为无患矣。须臾卒至, 一跃而上,以长矛搠其下。予从草间出,乞命,复献以金。卒搜草中,又得数人, 皆有所献而免。兵既去,数人复入草间。予窥其中有方桌数张,外围皆草,其中廓 然而虚,可容二三十人,予强入之,自谓得计,不意败垣从半腰忽崩一穴,中外洞 然,已为兵窥见,乃自穴外以长矛直刺,当其前者,无不被大创,予股亦伤,前者 尽为卒得,后者倒扒而出。予复至妇所,妇同众妇女皆伏卧积薪,以血涂体,粪缀 其发,烟灰饰面,形如鬼蜮,鉴别以声。予乞众妇得入草底,众妇女拥卧其上。予 闭气不敢动,几闷绝。妇以竹筒授予口,衔其末,出其端于上,气乃达,得不死。 户外有卒,一时手杀二人,其事甚怪,笔不能载。草上诸妇,无不战栗,忽哀声大 举,兵已入室,复大步而去,不旋顾。天渐黑,诸妇起,予始出草中,汗如雨。至 夕,复同妇归洪宅。洪老、洪妪皆在,伯兄亦来,云是日被劫去负担,赏以千钱, 仍付令旗放还,途中乱尸山叠,血流成渠。又闻有王姓将爷,居昭阳李宅,以钱数 万,日给难民,其党杀人,往往劝阻,多所全活。是夜悲咽之余,昏昏睡去,次日 则廿九日矣。 自廿五日起,至此已五日,私幸或可薄赦。又纷纷传洗城之说,城中残喘,冒 死缒城,逃去者大半。旧有官沟,壅塞不能通流,至是如坦途。然亦以此反罹其锋。 城外亡命,利城中所有,结伴夜入官沟盘诘,搜其金银,人莫敢谁何。予等念既不 够越险以逃,而伯兄又为予不忍独去,延至平旦,其念遂止。知原避处不可留,而 予妇以孕故,屡屡获全,遂独以予匿池畔深草中,妇与彭儿裹卧其上。有数卒至, 为劫出者再,皆少献赂而去。继以狠卒来,鼠头鹰眼,其状甚恶。欲劫予妇,妇偃 蹇以前语告之,不听,逼使起立,妇旋转于地,杀不肯起,卒举刀背乱打,血溅衣 裳,表裹溃透。先是妇戒余曰:“倘不幸,吾必死,勿以夫妇故乞哀,并累及子。” 故余远躲草中若不知焉。予亦谓妇将死,而恶卒仍不舍,将妇发周数匝于臂,横拖 而去,怒叱毒打,由田陌至深巷,一箭多地,环曲以出大街,行数步,必击数下。 突遇众骑中一人,与卒满语数句,遂舍予妇而去。始得匍匐而返,大哭一番,身无 完肤矣。忽又烈火四起,何家坟前后多草房,燃火立刻灰烬,其有寸壤隙地,一二 漏网者,为火一逼,无不奔窜自出,出则遇害,百无一免,亦有闭户焚死者,由数 口至百口,一室之中,正不知积骨多少。大约此际无处可避,亦不能避,避则或一 犯之,无金死,有金亦死。惟出露道旁,与尸骸杂处,生死或未可知。予偕妇子, 并卧冢后,泥首涂足,殆无人形。火势愈炽,墓中乔木烧着,光如电灼,声如山崩, 风势怒号,赤日惨淡无光。予心目中,如见无数夜叉鬼杀击千百地狱人而驱逐之。 惊悸之余,时作昏愦,盖已不知此身之在人世间矣。骤闻足声震响,惨呼震心,回 看墙畔,则伯兄被获。遥见兄与卒相持,兄力大,撇而得脱,卒遂赶去。此卒即日 前劫吾妇而复舍者也。半晌不至,予心摇摇。伯兄忽走来,赤身披发,为卒所逼, 不得已向予索金救命。予仅存一锭,出以献卒。而卒怒甚,举刀击兄,兄辗转地上, 流血满身。彭儿拉卒,涕泣求免(时年五岁),卒以儿衣拭刀血再击,而兄将死矣。 旋拉予发索金,刀背乱击不止。予诉金尽,曰必欲金,即甘死,他物可也。卒牵予 发至洪宅,予妇衣物置两瓮中,倒覆阶下,尽发以供其取,凡金珠之类无不要,而 衣服择好者取焉,见儿项有银锁,将刀割去。去时顾予曰:“吾不杀你,自有人杀 你也。”知洗城之说已确,料必死矣。置儿于宅,同妇急出,看兄前后项皆被伤, 深入寸许,胸前更烈。予二人扶至洪宅,问之,亦不知痛楚,忽愦忽苏。安置毕, 予夫妇复至坟旁躲避。邻人俱卧乱草丛中。忽有人语予曰:“明日洗城,必尽杀之! 当弃汝妇,与吾同走。”妇亦劝余行。余念伯兄垂危,岂忍舍去,又前所恃者,又 有余金,今金已尽,料不能生,一痛气绝。良久而苏,火亦渐灭,遥闻炮声三,来 往兵丁渐少。予妇抱儿坐粪窖中,洪妪亦来相倚。有数卒掳四五个妇人,内二老者 悲泣,两少者嘻笑自若,复有二卒追上夺妇,自相奋击,内一卒劝解作满语。忽一 卒将少妇负至树下交合,余二妇亦就被污。老妇哭泣求免,三少妇毫不为耻,十数 人互为奸淫,仍交与追来二卒。而其中一少妇,已不能起步矣。予认知为焦氏之媳, 其家平日所为,应至于此。惊骇之下,不胜嗟息。忽见一人,红衣佩剑,满帽皂靴, 年不及三十,姿容俊爽,随从一人,衣黄背甲,貌亦魁梧,后有扬州数人跟随。红 衣人熟视予曰:“视尔非若俦辈。从实言何等人。”予因念有以措大而获免者,有 以措大而立毙者,不敢吐实,饰词以告。复指诸妇子问是谁,具以实告。红衣人曰 :“明日王爷下令封刀,汝等得生矣。”命随人付衣几件及金一锭,问:“汝等几 日不食?”予答以“五日矣。”命“跟我来!”予与妇且信且疑,不敢不行,至一 宅,所蓄甚富,鱼米充盈,向一妇人曰:“你好好待此四人。”与予别去。时已暮, 予内弟被卒劫去,不知存亡,妇伤之特甚。少顷,老妪搬出鱼饭食予。宅去洪居不 远。予取鱼饭食吾兄,兄喉不能咽,数箸而止。予为兄拭发洗血,心如刀割。是日 闻封刀之语,众心稍定。明日为五月朔日,势虽不甚烈,然未尝不杀掠。而富家大 室,方且搜括无余,子女由十余岁起,抢掠殆无遗类。是日,兴平伯复入扬城,而 寸丝粒米,尽入虎口矣。萧条残破,难以奉述。 初二日,传府道州县已置官吏,执安民牌,遍谕百姓,毋得惊惧。又谕各寺院 僧人,焚化积尸,而寺院中藏匿妇女,亦复不少,亦有惊饿死者。查焚尸簿载数, 共八十余万,其落井投河闭门焚缢者不与焉,被掳者不与焉。 初三日,出示放赈,偕洪妪至缺口关领米。米即督镇所储军粮,如丘陵数十堆, 片时荡然一空。往来负戴者,俱焦头烂额,臂胫伤折,刀痕满面,如烛泪成行。负 米之际,虽亲友不相顾,强者去而复来,老弱被重伤者,终日不能得升粒。 初四日,天晴,烈日薰蒸,尸气逼人,前后左右,处处焚烧,烟结如雾,腥闻 数十里,是日予烧棉及人骨成灰,以疗兄创,垂泪颔之,不能出声。 初五日,幽僻之人始稍出来,相逢各泪下,不能出一语。予等五人虽获稍苏, 终不敢居宅内。晨起,早食即出处野畔,其妆饰一如前日。盖往来打粮者,日不下 数百辈,虽不操戈,而各携槌恐吓,诈人财物,每有毙于杖下者。一遇妇女,仍肆 掳掠,初不知为清兵为镇兵为乱民也。是日,伯兄因伤重,刀创进裂而死,伤哉! 痛不可言。忆予初被难时,兄弟嫂侄妇子等共八人,今仅存三人,其内弟、外姨又 不复论。自四月二十五日起至五月五日止,共十日,其间皆身所亲历,目所亲睹, 故漫记之如此,远处风闻者不载也。后之人幸生太平之世,享无事之乐,不自修省, 一味暴殄者,阅此当警惕焉耳。 -------- 古典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