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电视国民 ■ 原载:《电视国民》.皇冠出版 ■ 译者:陈明钰 『电视国民』闯进我的家里,是在星期日的黄昏。季节是春天。我想大概是春 天吧!总之,那是个既不冷也不热的季节。 不过,老实说,季节在这件事上并不是重要的问题。重要的是那是个星期日的 黄昏。 我不喜欢星期日的黄昏。因为,随之而来的一切事物--特别是星期日黄昏- -总是令我心烦气躁。每当接近星期日的黄昏时,我的头就开始痛。至於疼痛的程 度则因时而异。不过,尽管程度有别,疼痛依然如故。通常都是从感觉到两边的太 阳穴里面一公分或一公分半的地方,有柔软的白色肉团产生奇妙的痉挛,那种感觉 简直就像从那团肉的中心抽出一条无形的线,有个人在远处拉住线的一端,轻轻地 拉紧一般。虽然并不很痛,但是那种感觉就好像在深度麻醉的部分,缓缓地刺进一 根长针。 然後我听到一种声音。不,与其说是声音,不如说是极度的沉戾在黑暗中发出 的吱轧声。那种声音听起来好像『克鲁兹嗄--答、克鲁兹嗄--答』,那是最初 的症状。接着,头疼便随之而至。然後,视野也随着略微倾斜。恰似乱潮一般,预 感牵引记忆,记忆又触动预感。一弯新月高挂天空,疑问的根苗却在黝黑的土地里 匍匐前进。人们像在讽刺我似地,故意大声地走过走廊。耳边不断传来『劈哩叭啦』 的脚步声。 正因为如此,『电视国民』才利用星期日的黄昏闯入我的房子。宛如忧郁的思 绪,或略带神 ,无声飘落的雨丝一般,他们自时间的暗处悄悄地潜入。 首先,我要说明一下『电视国民』的外表。『电视国民』的体形,比一般人略 小。并不是小很多,只是稍微小了一点。大概嘛,对了,大约小个二成或叁成左右。 而且身体的各个部位都很均匀的成比例缩小。所以嘛,与其说是比较小,不如用缩 小两字来得更贴切。 或许,即使你在某处见过『电视国民』,一开始也不会注意到他们比较小这一 点。不过,假如你曾经见过他们,应该会留下一个很奇特的印象。也许可以说是令 人感觉不舒服的印象吧!『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你一定会这麽想。於是,你忍不 住想再仔细地看看他们。乍见之下虽然没什麽不自然,不过,却愈想愈不对劲。换 句话说,『电视国民」的『小』和儿童或侏儒的『小』完全不一样。我们看到小孩 或侏儒时,之所以觉得他们小,多半来自对他们体形的不均衡。他们的确很小,不 过并不是身体的每个部位都均匀地缩小。也有人的手虽然很小,头部在比例上却显 得很大。那是很普遍的现象。可是,『电视国民』的小却和这麽完全不同。『电视 国民』简直像用缩小影像复制的,一切的一切,都按照实际的尺寸,机械化、规则 化的缩小。比方说,身高缩小为○.七,肩宽也缩小为○.七。同样地,脚的大小, 头围、耳朵的大小,乃至於手指的长度,也一律依照○.七的比例缩小。看起来就 像做成比实物略小的精致塑胶制模型。 或者,也可以说他们看起来像利用远近法制成的模型。分明就在眼前,看起来 却像在远处;犹如假画一般,应碰得到的地方,却无法触及。应该拿不到的东西, 却伸手可及。 那就是『电视国民』 。 那就是『电视国民』。那就是『电视国民』。那就是 『电视国民』。他们总共有叁个人。 他们既没有敲门,也没有按门钤。更没有说『你好吗?』便稍稍地潜入房子。 也听不见他们的脚步声。其中一个人打开房门,另外两个人则抱着电视机。那是一 架并不很大的电视机。是新力牌,外形很普通的彩色电视。我以前房门大概是锁着 的,却又没什麽把握。或许是我忘了上锁。因为那时候我并没有特别注意门锁的事, 所以对於门是否上锁,也没有把握。我只是想大概是锁着的吧! 他们进来时,我正躺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发呆。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那天下 午,妻说要和她的女友们聚会。她说有几个高中时代的老同学想叙叙旧,然後一起 到某家餐厅共进晚餐。『你要不要先点东西来吃?』妻出发前这麽说。 『冰箱里有青菜和各种冷冻食品。你自已应该会弄吧!还有,天黑之前只要把 洗好的衣服收进来就好了。』 『好啊!』我说。 根本没什麽嘛!顶多只是弄顿晚餐、收收衣服,这些都是小事,两叁下就能摆 平了。 『你说什麽?』妻问。 『没什麽!』我答道。 於是,下午我就一个人躺在沙发上发呆。没有别的事可做,我看了一会儿书- -葛歇尔麦克斯的新小说,听了点音乐,又喝了一点啤酒。然而,我怎麽样也无法 精神集中地看书。於是我想不甘躺在沙发上睡个午觉吧!可是,我连睡觉也无法专 心。於是只好躺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 我这个人呀!星期日的下午总是这样磨磨蹭蹭地挨过去。无论做什麽事,都会 半途而废,无法贯彻始终。虽然早上时还觉得今天做什麽事都会很顺利。我想今天 这本书,听这张唱片,回一封信。今天一定要好好整理抽屉,出去买些东西,把好 久没洗的车子洗一洗。可是,两点过去了,叁点也过去了,眼看夕阳即将西沉,我 却依然一事无成。於是,我只是在沙发上束手无策。时钟的声音在耳边回响。滴- -答、滴--答,那种声音就像屋檐滴落的雨水一样,会把周围的事物逐渐削去。 滴--答、滴--答。星期日的下午,一切事物看起来都像用缩尺缩小般地慢慢变 小。简直就像『电视国民』一般。 「电视国民」从一开始就无视於我的存在。看他们叁个人的表情,彷佛躺在 那里的我,是根本不存在的。他们打开门,把电视搬到房间里面。其中两个把电视 放在角落的餐具架上,另外一个则把插头插进插座里。那个餐具架上原本放着一个 时钟和堆积如山的杂志。时钟是朋友送给我和妻子的结婚礼物。钟身大又重,宛如 时间本身一般巨大而笨重,声音也很大,当时针走动时,整个屋子都听得到那巨大 的滴答声。「电视国民」把那时钟从架子上移开,放在地板上。我立刻想到,妻一 定会因此而大发雷霆。她最讨厌房子里的东西被任意移动。只要同样的东西不放在 原来的地方,她就非常不高兴。而且,把时钟放在地板上,我半夜一定会被它绊倒。 我每天半夜两点多,总会起床上厕所,由於睡意仍然很浓,很容易撞到东西或被东 西绊倒。接下来。「电视国民」也把杂志从架上移开,放到桌子上。那些全部都是 妻的杂志(我几乎不看杂志,我只看书。我私下认为世界上所有称为杂志的东西, 最好全部消失殆尽)。不管是「耶鲁」也好,「玛丽克列尔」也罢,或者「家庭画 报」,全都属於同一类的杂志。那些杂志整齐地叠放在餐具架上。妻也不喜欢别人 碰她的杂志。只要她排好的顺序被弄乱,她也会大发雷霆。所以我从来不去碰她的 杂志。甚至连翻都不曾翻过。可是「电视国民」却根本不管这些,他们粗鲁地挪动 那些杂志,完全不珍惜那些杂志。虽然他们只是把杂志从餐具架搬到别的地方而已。 但是叠好的杂志上下的次序,都被弄乱了。例如「玛丽克列尔」被放在「新月形面 包」上面,而「家庭画报」又被放到「安安」里下面,那就错了。而且,他们还把 妻夹在某些杂志里的书签弄得散落一地。夹有书签之处,对妻而言就是刊有重要情 报的书页。至於那是什麽样的情报或究竟有多麽的重要性,我则一概不知。我想可 能是和她的工作有关,抑或个人方面的事。不过,不管怎麽说,对她而言,那都是 很重要的情报。我想她一定会大发雷霆!她一定会说,我难得和朋友聚聚,心情满 愉快的,没想到你却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她要说的台词,我几乎可以全部背 出来。这下可糟了!我想。然後摇摇头。餐具架上终於空无一物了。然後,『电视 国民』把电视放在那里,再把插头插进墙壁的插座里,打开开关。电视随即发出沙 沙的声响,画面一片空白。等了一会儿,依然没有影像出现。他们用遥控器依次转 换频道。可是,无论是那个频道的画面,都是一片空白。也许是没有接天线的关系 吧!我想。房子里的某个地方应该有天线的接口吧!记得刚搬进这栋公寓时,管理 员好像对我说过如何安装天线。我似乎记得他曾说过:就在这里,这样接就可以了。 可是我却想不起那个地方在那里?因为我们家没有电视,所以我几乎完全忘了那回 事。 不过,『电视国民』好像对於接收广播一事,完全不感兴趣。他们竟连查看一 下天线接口的表情都没有。尽管画面依然一片空白,影像也没有出现,他们仍毫不 在意。看起来,他们似乎只要按下开关,将电源转到『ON』的位置,就已经达成目 的了。 那架电视是新的。虽然它并没有被放在箱子里,但却一眼即可看出是全新的。 使用说明书和保证书都装在塑胶袋里,机器的两旁还贴着透明胶带。电源线就像刚 捕获的鱼一般闪闪发光。 那叁个电视国民从房间的各个角落,检视般地眺望电视的白色画面。其中一个 电视国民走近我身边,好像要确认从我坐的位置看到的电视画面是怎麽样的。电视 刚好摆乡我的正前方。距离也恰到好处。他们似乎感到很满意,而且有一种工作到 此告一段落的气氛。其中一个『电视国民』(就是走到我身边确认电视画面的那个), 顺手把遥控器放在桌子上。 在那段时间里,『电视国民』始终不发一言。他们似乎只是正确地依照既定的 步骤行动。所以压根儿没有开口的必要。那叁个人都是按部就班,且极有效率地完 成自已的任务。他们的手法乾净俐落,作业的时间也很短。最後,一个『电视国民』 把刚才随手搁在地板上的座钟拿在手上,想在屋子里寻找一个适当的放置场所,结 果却没找到,只好放弃,又把它放回地板上。滴--答、滴--答,座钟在地板上 继续重重地报时。我住的公寓十分狭窄,而且我的书和妻所收集的资料,已经把屋 子堆得几乎没有立足之地了。总有一天我一定会被那个座钟绊倒。我这麽想着,不 由得叹了一口气。不错!我绝对会被绊倒。我敢打赌。 那叁个『电视国民』都穿着深蓝色的上衣。我虽然不知道那是什麽料,却看得 出是一种很光滑的布料。他们的下半身则穿着蓝色牛仔裤网球鞋。他们的衣服和鞋 子也是略微缩小的尺寸。由於长时间看着他们活动的身姿,我逐渐感到自已的缩小 尺寸的说法,似乎也不太正确。那种感觉就像戴着深度的眼镜,背着身搭乘高速滑 行车的感觉。四周的风景扭曲变形且上下颠倒。於是这才憬悟到:以前自已无意识 地置身其中的世界之平衡感,并非是绝对的。『电视国民』便能使看到他们的人产 生这种感觉。 直到最後,『电视国民』仍然叁缄其口。他们叁人再度检视电视的画面,再次 确定毫无问题之後,使用遥控器关掉电源。画面的白色一下消失了,那轻微的沙沙 声也随之消失。画面又回复到原来毫无表情,略带黑灰色。窗外已经开始变了。外 面传在叫谁的声音。 公寓的走有人地走过。 如往常一样,故意发出很大的声音。 『咯咯咯』的皮鞋声清晰可闻。这是星期天的黄昏。 那些『电视国民』再次环视室内,似乎在做最後的检查,然後打开门走了出去。 就像来时一般,他们对我一点儿也不注意。他们的举止就像我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从「电视国民」 进来到出去为止,我一直动也不动,从头到尾都没说过半个 字。我只是躺在沙发上,看着他们工作的情形。也许你会说那太不自然了。房间里 突有陌生人闯进来,而且是叁个人一起来,又擅自放了一台电视,我居然什麽也没 说,只是默默地看着这一切。这岂不是有点奇怪吗?然而,我确实什麽也没有说。 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事情的进展。我想这也许是由於他们彻底地无视於我存在的缘故 吧!如果别人站在和我同样的立场时,大概也会这麽做吧!这麽说,并不是要为自 己辩解。只是,当眼前的人以那种方式完全漠视你的存在时,你也会逐渐对於自己 是否真的在那里之事失去把握,就连无意间看到自己的手,都觉得那只手彷佛是透 明的。那是一种无力感,也像是被符咒定住身。自己的身体与自我的存在渐渐变得 透明。於是我无法动弹,也无法言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叁个「电视国民」把电 视摆在我的房间。我无法开口。因为我怕听到自己的声音。 「电视国民」出去之後,房里又剩下我一个人。我的存在感又恢复了。我的手 又再次变回自己的手。待回过神来,才发现暮色早已被黑暗吞没。我打开房间的电 灯,然後闭上眼睛。电视依旧摆在那里。座钟也仍然在计时。滴——答、滴——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