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纳克里他的长话 关于痛苦的研究 “我生于5月29日。”加纳克里他开始讲述,“二十岁生日的晚上,我决心中断 自己的生命。” 我把换上新咖啡的咖啡杯放在她面前。她往里放进牛奶,用羹匙缓缓搅拌,没 加糖。我像平日那样不加糖也不放奶,干喝一口。座钟发出“嗑嗑嗑”干涩的声音 叩击时间的墙壁。 加纳克里他目不转睛地逼视我说:“还是按顺序从更早一点讲起吧,也就是从 我的出生地、家庭环境讲起,好吗?” “请随便讲好了。无拘无束地、水到渠成地。” “我们兄妹三人,我是老三。”加纳克里他说,“姐姐马尔他上边有个哥哥。 父亲在神奈川县开一家医院。家庭方面不存在任何问题。一个普普通通的随处可见 的家庭。父母崇尚勤劳,做人十分认真。对我们管教虽严,但在不给别人添麻烦的 情况下,小事情上我觉得还是允许我们有一定自主性的。经济上比较宽裕,但父母 的方针是不铺张浪费,不给孩子不必要的钱,过的是莫如说更接近简朴的生活。 “姐姐马尔他比我大五岁,她从很小时候就多少有与人不同的地方。她可以说 中很多事情:刚才几点几点病房有患者去世啦,不见了的钱包掉在哪里哪里啦,简 直百发百中。起始大家觉得有趣,如获至宝似的,但不久就渐渐有点害怕起来。父 母告诉她不可在别人面前说(那种没有确切根据的事)。况且父亲身为医院的院长, 从这个角度也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女儿具有这种超自然能力。从那以来马尔他就紧紧 闭上了嘴巴,不仅不说(那种没有确切根据的事),就连家常话也几乎不参与了。 “只是,马尔他对我这个妹妹畅所欲言。我们姐妹很要好。她先说千万别跟别 人说哟,然后悄悄告诉我什么附近不久会有火灾啦,住在世田谷的婶母病情要不妙 啦等等。实际上也给她说中了。我还是个孩子,觉得好玩得不得了,根本就没感觉 什么不是滋味什么不寒而栗。从我刚一懂事,就一直跟马尔他形影不离,一直听她 的(预言)。 “马尔他这种特殊能力,伴随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强。但她不懂得如何对待自己 身上的这种能力,不懂得如何发挥,始终为此感到烦恼。她不能找人商量,不能请 人指教。在这个意义上,十几岁二十来岁的她是个非常孤独的人。马尔他必须靠自 己一个人的力量解决这一切,必须自己一个人找出所有答案。在我们家里,马尔他 生活得绝不幸福,心情一刻也松弛不下来。她必须抑制自己的能力,躲开别人的注 意。正像一棵总想往大长的植物被按在小花盆里栽培。这是不自然的,错误的。马 尔他只明白一点,就是自己必须尽早尽快脱离这个家。她开始认为世界某处应该有 属于自己的正常天地,有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不过他必须乖乖忍到高中毕业。 “走出高中,马尔他没上大学。她决心单独去外国另辟新路。但我的父母过的 都是极其常规的人生,不可能轻易答应她。于是马尔他千方百计攒钱,瞒着父母偷 偷远走高飞。她先到夏威夷,在考爱岛住了两年。因为她从一本书上得知考爱岛北 海岸有个水较好的地方。马尔他从那时就对水怀有极浓的兴趣。她坚信水的成份对 人的存在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因此决定在考爱岛生活。考爱岛里边当时还有个不 大的嬉皮士团体,她就作为团体的一员生活在那里。那里的水给马尔他的灵性很大 的影响。她可以将水纳入体内从而使肉体与灵性‘更加融合起来’。她写信告诉我 那里实在妙不可言,我读了也十分高兴。但过了不久,她就不很满足于那个地方了。 那里确实美丽而平和,人们摈除物欲追求精神的恬适。然而人们又过于依赖致幻剂 和性的放纵。而这是加纳马尔他所不需要的。于是两年后她离开了考爱岛。 “接着她到了加拿大,在美洲北部各处转了转,然后去了欧洲大陆。她每到一 地都喝那里的水,发现好几处出水极好的地方。但都不是完全的水。马尔他就这样 不断旅行。钱用完了,就占卜算卦,从失物和寻人的人手里取得酬金。她并不喜欢 拿取酬金。将天赋能力换为物质决不是好事。但当时她别无谋生手段。马尔他的卜 算在哪里都得到好评,弄钱没费多少时间。在英国还帮了警察的忙,找出埋藏一个 失踪小女孩尸体的场所,还在那附近找到犯人掉下的手套。结果犯人被捕,很快招 供,还上了报纸呢!下次有机会给您看看那块剪报。就这样她在欧洲四处流浪,最 后来到马尔他岛。到马尔他已是她离开日本第五个年头了。那是她找水的最后一站。 那儿的情况您一定听马尔他讲过了吧?” 我点下头。 “马尔地流浪期间给我写信----因故写不成的时候除外----一般每星期都写一 封长信来。写她现在哪里干什么。我们是对十分要好的姐妹。虽说天各一方,但信 使我们息息相通,在某种程度上。信写得真好,您读了也会了解到马尔他是何等难 得可贵的好人。我通过她的信了解了世界的丰富多彩,知道了形形色色有趣的人物。 姐姐的信就是这样给我以鼓励,帮助我成长。在这点我深深感谢姐姐,不想否认。 不过,信总归是信。在我一二十岁最艰难的阶段最需要姐姐在身边的时候,姐姐始 终远在天边。伸手摸哪里也没有姐姐。在家中我孤零零一人。我的人生是孤独的。 我送走了充满痛苦的----这痛苦一会儿再细说----青春时代,没有人可以商量。在 这个意义上我和姐姐同样孤独。假定那时有马尔他在旁边,我想我的人生肯定同现 在多少有所不同。她会提供中肯的建议,把我救出困境,可现在再怎么说也是没用 的了。正如马尔地必须自己一个人寻求自己的出路,我也必须自己一个人找到自己 的归宿。二十岁时我决心自杀。” 加纳克里他拿起咖啡杯,喝里边剩的咖啡。 “好香的咖啡嘛!”她说。 “谢谢。”我装作不经意地说,“有刚煮好的鸡蛋,可以的话,尝尝好么?” 她略一迟疑,说那就吃一个吧。我从厨房拿来煮蛋和盐末,往杯里倒咖啡。我 和加纳克里他慢慢剥鸡蛋吃,喝着咖啡。这时间电话铃响了,我没接。响了15或16 次后蓦然而止。加纳克里他看上去根本就没意识到电话铃响。 吃罢鸡蛋,加纳克里他从白色的漆皮包里掏出小手帕拭下嘴角,还拉了拉裙摆。 “下决心死后,我准备写遗书。我在桌前坐了一个多小时,想写下自己寻死的 原因。我要留下话说自己的死不怪任何人,完全由于我自身的缘故。我不希望自己 死后有人误以为是自己的责任。 “然而我没能把遗书写完。我反复改写了好多次。但无论怎么改写,都觉得十 分滑稽好笑。甚至越是认真地写,越觉得滑稽。最终,决定什么也不写。考虑死后 如何又有什么用呢!我把写坏的遗书统统撕得粉碎。 这其实很简单,我想,不外乎因为自己对人生失望罢了。我无法继续忍受自己 的人生持续施与自己的种种样样的痛苦。20年时间里我始终遭受这些痛苦。我的所 谓人生,无非长达20年痛苦的连续。而在那之前我一直努力忍受痛苦。对努力我绝 对怀有自信,我可以拍着胸口在这里断言:我努力的程度敢和任何人相比。就是说 我没有轻易放弃抗争。可是在迎来20岁生日那天我终于这样想道:实际上人生并不 具有我付出如此努力的价值,20年简直活得一文不值,这些痛苦我再也不能忍受下 去了!” 她一时沉默下来,摆正膝上白手帕的四个角。垂头时,黑黑的假睫毛便在她脸 上投下安详的阴影。 我清清嗓子,很想说点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遂默然不语。远处传来抒发条 鸟的鸣声。 “我决心死完全由于痛苦。由于疼痛。”加纳克里他说,“但我所说的痛不是 精神上的痛,不是比喻性质的痛,我说的痛纯粹是肉体上的痛,单纯的、日常的、 直接的、物理的、因而实实在在的痛。具体说来,有头痛、牙痛、月经痛、腰痛、 肩酸、发烧、筋肉痛、烫伤、冻伤、扭伤、骨折、跌伤……就是这类痛。我远比别 人频繁而强烈得多地体验这种种痛苦。例如,我的牙似乎生来就有毛病,一年到头 总有地方痛。即使刷得再仔细次数再多再少吃甜东西,也还是无济于事。无论怎么 预防都必得虫牙。加之我又属于麻醉药不大见效的体质,看牙医对我真就像是噩梦。 那实在是无可形容的痛苦,是恐怖!此外月经痛也非同小可。我的月经极端地重, 整整一个星期下腹部都像有锥子往里钻似地痛。还有头痛。您恐怕很难明白,那实 在痛得叫人掉泪。每个月都有一个星期遭受这严刑拷打般的痛苦。 “坐飞机时,气压的变化总是把脑袋弄得像要裂开似的。医生说大概是耳朵结 构的问题,说如果内耳结构对气压变化敏感,就会出现这样的现象。乘电梯也经常 如此。所以即使上很高的楼我也不乘电梯。一乘脑袋就痛得像要四分五裂像血要从 里边喷出。另外,一周还至少有一次胃痛,一绞一绞地痛,早上简直起不来床。去 医院查了几次,都查不出原因。医生说可能是精神因素造成的。不管什么原因,反 正痛是照样痛。然而在那种情况下我也坚持上学。因为要是一痛就不上学,差不多 就别想上学了。 “撞上什么东西,身体必定留下痕迹。每次对浴室镜子照自己身体时,都恨不 得哭上一场,身上就像开始腐烂的苹果,到处黑一块紫一块。所以我不愿意在人前 穿游泳衣,懂事后就几乎没去游过水。脚的大小左右不一样,每次买新鞋都伤透脑 筋,很难买到左右差那么多的。 “这么着,我极少参加体育活动。上初中时一次硬给别人拉去溜了一次冰,结 果滑倒跌伤了腰,那以来每到冬天那个部位就一剜一剜地痛得厉害,就像一根粗针 猛扎进去一样。从椅子起立都跌倒好几次。 “还严重便秘,三四天排一次,除了痛苦没别的。肩酸也非比一般。酸起来肩 简直硬成一块石头,站都站不稳,可躺下也还是受不了。过去从什么书上得知中国 有一种刑罚,把人好几年关在狭窄的木笼里。我想那个痛苦大概就是这种滋味。肩 酸最厉害时几乎气都喘不上来。 “此外不知还能举出多少自己感受过的痛苦。不过没完没了尽说这个您怕也觉 得枯燥,还是适可而止吧。我想告诉您的是:我的身体百分之百是一部痛苦记录簿。 所有所有的痛苦都降落在我头上。我想自己是在被什么诅咒。无论谁怎么说,我都 认为人生是不公平不公正的。假如全世界的人都同我一样背负痛苦活着,我也未尝 不能忍受。可是并非如此。痛是非常不公平的东西。关于痛我问过很多很多人,但 谁都不晓得真正的痛是怎么回事。世上大多数人平时都几乎感觉不到什么痛。得知 这点(明确认识到是在刚上初中的时候)我悲伤得差点儿落泪。为什么单单我一个 人非得背负如此残酷的重荷活下去不可呢?可能的话,真想一死了之。 “但同时我也这么想来着:不怕,这种情况不会永远持续下去,肯定哪天早上 醒来时痛苦会不告而辞地突然消失,而开始无忧无虚无苦无痛的全新的人生,可我 毕竟对此没有足够的信心。 “我一咬牙如实告诉了姐姐。说自己不情愿活得这么辛苦,问到底怎么办才好。 马尔他想了一会,对我这样说道:我也觉得你确实出了什么差错。至于错在哪里, 我还弄不清楚,也不知道如何是好。我还不具有做出那种判断的能力。我能说的只 是----无论如何你都最好等到二十岁,熬到二十岁再决定各种事情。’ “这样,我就决定死活熬到二十岁再说。可好几年过去,情况半点也不见好转。 不但不好转,反而痛得变本加厉。我明白过来的只有一点,就是‘伴随身体的长大, 痛苦的量也相应增大’。但8年时间我都挺过来了,我尽量注意去发掘人生美好的一 面。我已不再对任何人发牢骚,再痛苦我也总是努力面带微笑。哪怕痛得站立不稳 我也迫使自己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反正哭也罢发牢骚也罢都减轻不了痛苦,而徒 然使自己更加窝囊委屈。通过这样的努力,我开始受到很多人喜欢。人们认为我是 个老实和气的姑娘。比我大的人信赖我,同年龄的人不少和我成了朋友。要是没有 痛苦,我的人生我的青春真可能充满阳光。可惜痛苦总跟着我,就像我的影子。每 当我稍稍开始忘记的时候,痛苦就马上赶来猛击我身体某个部位。 “上大学后我有了个恋人,大学一年级时失去了处女的贞洁。但那对我----当 然在预料之中----彻头彻尾是一种痛苦。有过体验的女友告诉我忍耐一段时间就习 惯了,习惯了就不痛了,不要紧。然而事实上忍耐多久痛苦都不肯离去。每次和恋 人睡我都痛得直流泪,对性交也就完全没了兴致。一天我对恋人说我固然喜欢你, 但这种痛我再不想遭受第二次了。他大为意外,说哪有这么荒唐的事,‘肯定是你 精神上有什么问题,’他说,‘放松一点就行了,痛就没有了,甚至觉得舒坦。大 家不都在干么,怎么可能就你干不了呢!你努力不够,说到底是太姑息自己了。你 把所有的问题都归罪于疼痛。呷噱这个强调那个又顶什么用呢!’ “听他这么说,以前的忍耐一下子山洪暴发:‘开什么玩笑!’我说,‘你懂 得什么叫痛苦!我感到的痛可不是一般的痛,我知道大凡所有种类的痛。我说痛时 就真正地痛I’接着我一古脑儿说了以前自己体验过的所有的痛。但他似乎一样也理 解不了。真正的痛这东西,没有体验的人是绝对理解不了的。就这样我们分了手。 “随后我迎来了20岁生日。我苦苦忍耐了20年,总以为会有一个根本上的光辉 转折,然而不存在那样的奇迹。我彻底绝望了,后悔不如早死!我不过绕着弯路延 长自己的痛苦罢了。” 一气说到这里,加纳克里他深深吸了口气。她面前放着蛋壳盘子,和喝光了的 咖啡杯。裙子膝部放着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她陡然想起似地觑了眼搁板上的座钟。 “抱歉,”加纳克里他用低涩的声音说,“话比预想的长多了。再占用时间恐 怕您也为难。废话连篇,不知怎么道歉才好……” 说着,她抓起白漆皮包带,从沙发站起。 “请等等,”我慌忙劝阻。不管怎样,我不愿意她这么有头无尾地就此结束, “如果介意我的时间,没有那个必要。反正今天下午空闲,既然说到这里了,就请 最后说完如何?还有很长没说吗?” “当然很长。”加纳克里他站着俯视我道。她双手紧授包带。“不妨说,这还 只算是序言吧。” 我请她稍等一下,走进厨房。对着洗碗池做两次深呼吸,从餐橱拿出两个玻璃 杯,放冰块进去,斟上冰箱里的橙汁,将两个林放到小托盘上,端起折回客厅。这 些动作是慢慢花时间进行的。但折回时见加纳克里他仍凝然仁立未动。当我把橙汁 杯放在跟前时,她这才转变主意似地在沙发坐下,皮包放在旁边。 “真的不要紧吗?”她确认似地问,“把话彻底讲完?” “当然。”我说。 加纳克里他把橙汁喝了一半,开始继续下文。 “不用说,我没有死成。我想您也知道,要是死成了,根本就不可能这么坐在 这里喝橙汁。”说罢,加纳克里他盯视我的眼睛。我微笑表示同意。她继续说: “我要是按计划死去,问题也就最后解决了。死了,永远没了意识,也就再感觉不 出疼痛了,而这正是我希望的。不幸的是我选择了错误的方法。 “5月29日晚上9点,我去哥哥房间提出借车用一下。刚买的新车,哥哥脸色不 大好看。我没管那么多。买车时他也向我借了钱,没办法拒绝。我接过车钥匙,钻 进那辆闪闪发光的丰田MRZ,开车跑了30分钟。新车,才跑1,800公里。轻快,一踩 加速板忽地冲上前去,正合我意。快到多摩川大堤的时候,我物色到一堵看上 去坚不可摧的石墙。那是一座公寓楼的外墙,又碰巧位于丁字路口的横头。为了加 速,我保持足够的距离,而后将加速板一踩到底,驱车一头扎向墙壁。我想时速应 有150公里。车头撞墙的一瞬间,我失去了知觉。 “然而对我不幸的是,墙壁远比外表酥软得多。大概工匠偷工减料没打好墙基, 墙壁倒塌,车头一下成了馅饼。但仅此而已。墙壁不够硬,承受不住车撞。而且, 也许我脑袋乱套了----竟忘了解安全带。 “这样,我剩了条命。不光命剩了,身上还几乎完好无损。更奇怪的是,痛也 几乎没有感到。真有点儿鬼使神差。我被送去医院,折断的一条肋骨很快接好了。 警察来医院调查,我说什么也不记得。只是说也许把加速板错当刹车板踩了。警察 对我的话全部信以为真。毕竟我才二十岁,拿驾驶执照还不过半年。再说表面上我 怎么也不像想自杀那种类型,何况根本就没有系着安全带自杀的。 “但出院后有几个伤脑筋的现实问题等着我。首先我必须代还那辆报废MRZ车 的分期付款。糟糕的是由于同保险公司在手 续上有一点出入,车还没进保险范围。 “早知如此,借保险手续完备的外租车就好了!但当时没想 到什么保险,更 不至于想到哥哥找辆傻车没人保险而自己又自杀 未遂。毕竟以150公里时速冲向石 墙,能这么活下来已很是不可 思议。 “不久,公寓管理协会来单讨修墙费。付款通知单上写着 1,364,294日元。 这个我必须支付,须用现金马上支付。无奈, 我向父亲借钱付了。但父亲这人在金 钱上一丝不苟,叫我分期偿 还。他说事故说到底是你惹出来的,钱要一元不少地好 好还回! 实际上父亲也没什么钱。医院当时扩建,他也正为筹款伤脑筋。 “我再次考虑去死,这回一定死得利利索索。我打算从大学主楼15层跳下,死 保准不成问题。我查看了好几次,找准一个可以下跳的窗口。说实话,我真险些从 那儿跳下。 “但当时有什么把我制止了,有什么发生变异,有什么爬上心头。‘有什么’ 在紧急关头恰如从后面拦腰抱住我似地将我制止。但我意识到这‘有什么’到底是 什么却花了相当长时间。 “疼痛没有了。” “自那次事故住院以来,我几乎感觉不到疼痛。事情一个接一个,一时天昏地 暗,致使我未能觉察到。但疼痛那东西的确认我身上不翼而飞了,头痛没有了,胃 痛也没有了。连折断的肋骨也差不多感觉不出痛。我闹不清发生了什么。总之所有 疼痛都消失了。 “于是我想暂且活着试试。我来了兴致,想多少体味一下没有疼痛的人生是怎 么一码事。死反正随时可死。 “但对我来说,活着不死也就意味着还债。债款总共超过300万日元。这样,为 还债我当了妓女。” “当妓女?”我愕然。 “是的,”加纳克里他满不在乎地说,“我要在短时间内搞到钱。我想尽快还 清债款,而此外我又别无立竿见影的弄钱手段。这完全没有什么好踌躇的。我认真 地想死过,而且迟早也还是要死。那时也无非是对于没有疼痛的人生的好奇心使我 暂且活着。同死相比,出卖肉体算不得什么。” “那倒也是。” 加纳克里他用吸管搅拌着冰已溶化的橙汁,呷了一小口。 “问个问题可以吗?”我问。 “可以,清说好了。” “你没有就此跟姐姐商量过么?” “马尔他那时一直在马尔他岛修行。修行期间姐姐绝对不告诉我她的地址,怕 分散注意力,妨碍修行。所以,姐姐在马尔他三年时间,我几乎没能给她写信。” “是这样。”我说,“不再喝点咖啡?” “谢谢。”加纳克里他说。 我去厨房热咖啡。这时间我望着排气扇,做了几次深呼吸。咖啡热好后,倒进 林子,同装有巧克力饼干的碟子一起放在盘上端回客厅。我们吃饼干喝了会咖啡。 “你想自杀是什么时候的事呢?”我问。 “20岁时,距今6年前,也就是1978年5月的事。”加纳克里他回答。 1978年5月是我们结婚的月份。其时正值加纳克里他要自杀,加纳马尔他在马尔 他岛修行。 “我到热闹场所跟合适的男人打招呼,谈好价,就去附近旅馆上床。”加纳克 里他说,“对性交我再也感觉不到任何肉体痛苦。不痛了,不像以前。快感也丝毫 没有,但痛苦没有了,只是肉体的动作罢了。我为钱性交,对此没有任何负罪感。 我被一种深不见底的麻木感笼罩着。 “进款非常可观。第一个月我就存了差不多100万。如此持续三四个月,应该绰 绰有余还完债。大学上课回来,傍晚上街,最迟不超过10点干完回到家里。对父母 我说是在饭馆当女侍。谁也没有怀疑我。一次还钱太多难免惹人生疑,我就1个月只 还10万,其余存入银行。 “不料一天晚上,我仍像往常那样在车站附近正要向男人打招呼时,胳膊突然 从背后被两个男的抓住。我以为是警察。但细看之下,原来是这一带的地痞。他们 把我拉进小胡同亮出匕首样的东西,直接把我带到附近事务所。他们将我推进里边 一个房间,扒光绑了,然后慢慢花时间强奸我,并把整个过程用摄像机录下来。那 时间里我紧闭眼睛,尽量什么也不想。这不难做到。 因为既无痛感又无快感。 “之后,他们给我看了录像,说若我怕被公开,就得加入他们团伙。他们没收 我钱包里的学生证,说要是说个不字,就把录像带拷贝寄到我父母那儿,把钱统统 榨干。我别无选择。我说无所谓,照你们说的做就是。当时我真的觉得没什么大不 了。‘不错,加入到我们团伙里边做,或许到手的钱少些’,他们说,‘因为我们 拿进款的七成。但你省去拉客时间,也不用担心给警察抓走,还给你找品质好些的 客人。像你这样没个分晓地向男人打招呼,早晚要给人勒死在旅馆里!’ “我再不用站街头了。只消傍晚到他们事务所报到,按他们说的去指定旅馆就 行。他们给我找的确实是上等客。为什么不晓得,反正我受到特殊对待。外表上我 看上去怯生生的,还似乎比其他女孩有教养。想必有不少客人喜欢我这种类型。别 的女孩一天一般至少接三个客,我一天一两个也可以的。别的女孩手袋里装有BP机, 一听事务所叫必须急忙赶到哪里~座低档旅馆,同来路不明的男人上床。而我大体 上都是事先约好了的,场所也基本上是一流旅馆。也有时去哪座公寓一个套间。对 象大多是中年人,个别时候也有年轻人。 “每星期去事务所领一次钱。款额是没有以前多,但若加上客人单独给的小费, 也还是够可以的。提出格要求的客人当然有,但我什么都不在乎。要求越是出格, 他们给的小费就越多。有几个客人好几次指名要我。他们通常都是出手大方的人。 我把钱分存在几家银行里。实际上那时候钞票已不在话下了,不过是数字的罗列罢 了。我大约只是为确认自己的麻木感而一天天活着。 “早上醒来,躺在床上确认自己身上是否有可以称为疼痛的感觉。我睁开眼睛, 慢慢集中注意力,从头顶到脚尖依序确认自己肉体的感觉。哪里也不再痛。至于是 疼痛不存在,还是疼痛本身存在而我感觉不到,我无由判断。但不管怎样,疼痛消 失了。不仅痛感,任何种类的感觉都荡然无存。确认完起床,去卫生间刷牙。我脱 掉睡衣,光身用热水淋浴。我觉得身体轻得很,轻飘飘的,感觉不出是自己的身体。 就好像自己的灵魂寄生于不属于自己的肉体。我对着镜子照了照,但照在里边的人 仿佛距自己很远很远。 “没有疼痛的生活----这是长期梦寐以求的。然而实现之后,我却不能够在新 的无痛生活中很好找到自己的位置。里边有一种类似错位----显然是错位----的东 西。这使我不知所措。我觉得自己这个人好像同世界的任何场所都格格不久。以前 我对这个世界深恶痛绝,日甚一日地憎恶它的不公平不公正。然而至少在那里边我 是我,世界是世界。可现在呢,世界甚至不成其为世界,我也甚至不成其为我了。 “我开始变得好哭。白天一个人去新宿御苑或代代木公园,坐在草坪上哭。有 时一哭就是一两个小时。甚至哭出声来。往来的人直盯盯看着我也不在乎。我后悔 那时没有死成。要是5月29日晚上一死了之该有多妙!而眼下在这麻木感的笼罩中, 我连自行中断生命的气力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有的只是麻木不仁。我甚至不 是我自己了。” 加纳克里他深深吸了口气,拿起咖啡杯,往杯里俯视有时。尔后轻轻摇下头, 把杯放回托碟。 “见绵谷升先生也是那期间的事。” “见绵谷升?”我一惊,“作为客人?” 加纳克里他静静点头。 “可是,”我停了一会,默默斟酌词句,“不好明白啊!你姐姐跟我说你好像 是被绵谷升强奸了的。莫不是另外一回?” 加纳克里他拿起膝上的手帕,再次轻擦一下嘴角,继而窥视似地看我的眼睛, 瞳仁里有一种让我困惑的东西。 “对不起,能再来一杯咖啡?” “好的好的。”说着,我把茶几上的杯撤到盘里,去厨房热咖啡。我双手插进 裤袋,倚着控水板等咖啡煮沸。当我手拿咖啡折回客厅时,沙发上的加纳克里他不 见了,她的皮包她的手帕一切都不见了。我去门口看,她在那里的鞋也不见了。 糟糕! 黄金书屋OCR小组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