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不知道如果按照原先的计划,当岚伸手推开那扇虚掩的小铁门时心中会作 何感想?我不知道当她重新走进这个她曾经梦过、爱过、哭过、哀求过、迷乱过 的鬼楼时会不会遗憾到忘了叹息。对于和岚的相逢我曾做过一万种设想,其结果 无一不是我将红色日记本翻到最后那页,让她明白十六年前那个少年在死去当天 的秘密往事。之后那还用说?当然是“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地如夕阳武 士般飘然离去。请注意,我再重申一遍,是决无啰嗦的“飘然离去”,而不是一 步三回头式的恋恋不舍。可以想像当岚从无尽往事中回过神,惊惧间抬起迷茫的 双眼时,只能看到我的背影正慢慢消失在鬼楼走廊尽头。那一刻我应该会感到很 满足吧?那一刻我会无比轻松吧?绝不仅仅是我替十六年前的一个亡魂做了些什 么吧?也许会以为一种曾经苦苦执著的生命状态终于被突破了吧?那是我的胜利! 我将为此告别那些莫名思慕,告别我的只存在于素描和照片中的奇怪情感——想 想这真是一种妥协,也许是对孤寂的刻骨失望和对青皮蛋岁月的彻底灰心,也许 只是厌倦了生活的无依无靠。妈的,我不知道这算不算青春无悔? 然而一切事与愿违,我没成为能让岚刻骨铭心记住的神秘人物,仅仅是惊动 了学校保安,被扭送至保卫科而已。 “你混到教室里去想干吗?”保卫科长冷笑着问。 我茫然地看看四周,发现处处射来鄙夷的目光,我随即习惯性地抬头看天, 可惜只看到天花板。“小子还挺掘。”一个我曾经为其画过龙鱼版素描的保安走 过来,用力把我的头按下,“打出人命要吃官司的知道吗?”他给了我一个毛栗 子。我想起粗壮帅哥痛苦地捂住眼睛的那一幕,暗暗又惊出一身冷汗。 “差点把人家眼睛抽瞎了!现在的小赤佬节棍得吓人!”另一个保安围上来, 把我的铁头皮带啪地拍在桌子上,想想可能因为我被扣奖金,于是也很慷慨地给 了我一个毛栗子。我无助地回过头,看到岚正在向一个保卫说着什么。 她的手里还捏着我的那张画,而她的喜好,她曾欢笑和哭泣的种种细节,她 从七五年到七七年的历历往事我都知道,那本红色的日记还躺在我的抽屉里。 在岚的交涉下保安们没有报警。 那天我提着铁头皮带,背着军用水壶垂头丧气地走出校门,岚从背后赶上来。 “喂!”她叫我。 我停下脚步回过头。 “你画的?”岚展开那张画问我。 我点点头。 “你以前见过我?”岚疑惑地问,随即自己笑了,“不会的,你才几岁啊, 不会的……”她喃喃自语。 至今我仍然无法忘怀当时的岚。她雪白的头颈弯着,脑后一些碎散的黑发调 皮地衬在那片雪白的颈上,我甚至可以看见凝脂般的皮肤上若隐若现的静脉。那 时她是一个天使,以无与伦比的三十二岁的美丽在我九二年的记忆中留下永远的 鲜活亮丽。 始料未及的是,当我看着她的窈窕身影,十六岁的欲望忽然玩命袭来,原先 设想过千万次的对话并未就此继续下去。一切事与愿违,在一个错误的地点,在 一个错误的时刻,我以错误的欲念出现在岚的面前。在岚充满疑惑的目光中,我 几乎就要将一切脱口而出,可我最终决定保持沉默。 “你知道……”岚有点紧张地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这太巧了,你画的 和我年轻时的样子一模一样,你想像着画的?”岚问。 我点点头,傻头傻脑地继续盯着她看。 “你……不爱说话?”岚不习惯地将脸转向别处,那一刻金色的阳光积聚在 她的头顶,积聚得太多才决口似的流下她的发际,拖出无数道金色轨迹。 我点点头。 那天我和岚面对面地站在洒满冬日阳光的街上,清冽的风在四周围恣意舞动, 显出一派无忧无虑。 “想听我的课才混进来的?喜欢电影?”岚问。 我低下头,不知如何回答。 岚指指画又问:“能送给我吗?” 我抬起头,笑了笑。 岚也笑了,“其实我看到他们在那对我指指点点,也大概猜得到那些学生说 了些什么……”岚的脸微微一红,“谢谢。”她说。 我点点头。 “但以后不能再这样……”岚看着我,眸子深处忽然泛起一泓只有我才能读 懂的悲哀,“不能光靠拳头解决问题。” 我点点头。 “你几岁?”她问。 “十……十十十……”我脸红地回答,心里对无可救药的结巴懊恼不已, “十六。” 岚这才明白我不爱说话的原委,她想了想问:“这么小就辍学了?我一直见 你在这摆摊来着。” 我点点头,忽然“哈”地大笑一声,耸耸肩表示无所谓。 那一刻岚瞳孔剧烈收缩,眼神中蓦然荡起一股可以称之为悸动的光芒。 只有我知道那是为什么,因为那本日记早已告知了我一切。那个少年当年就 习惯这样“哈”地大笑一声,耸耸肩,然后没心没肺地一次次离去。我不知道我 为什么会忽然上演这一出?!是好奇心?是想让岚看着我而想起他?还是说不清 的居心叵测?问题是:我为了什么?我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 “是因为喜欢电影才混进来听课的吗?”往回走了几步的岚忽然站定,转身 大声问我。那一刻的岚对我来说终身难忘——宛如重回梦境:她站在洒满朝阳的 沙滩上和我对望着,我们成了玩沙的孩子,无意于流光似水,淡漠于四季匆匆, 享受着时光从指缝间溜走的绝对安详,在长久的相互凝望里我必定被爱感动得泪 水涟涟。是的,时光无情的流逝必定被忽略,时光粗暴的流逝必定被击败,生命 长河里的这一朵浪花必定就此凝住,凝成一颗珍珠嵌在我的心里。 我点点头。 “那来我家吧,”岚走回我身边,迅速在我手心写了个地址,“既然这么爱 电影,我愿意辅导你,”她看着我笑了,“你的画很有才气,你应该好好学点什 么。” 虽然我的同居生活让李金鱼和赵大饼羡慕不已,但老太太麻将小分队依旧对 我耿耿于怀。而我在处理爷爷的大小便问题上已然驾轻就熟,到后来翻身什么的 也都信手拈来,至于切好小黄瓜放入爷爷嘴里或者看到点滴瓶药液将尽时叫来瞌 睡护士那更是不在话下。太保玛丽娅的段子越来越黄,哑巴越来越帅,智障越来 越傻,所有这些搞得我很烦,妈的,我哪有闲情逸致伺候这些小朋友。我就只想 等到岚下班,然后欢天喜地地敲开她的家门,进入那个整洁而充满温馨感的一室 一厅里假装喜欢电影。 那是我第一次对学习产生浓厚的兴趣,我太喜欢在岚的强迫下学习电影知识 了,岚越强迫我就越开心,因为当我骗她说我是如何如何的热爱电影以致几天不 看一部新片子就会茶饭不思云云后,岚就对此萌生了极度的关注。我知道当年那 个少年的遗憾,我知道岚不愿意看到又一个不学无术的狂野少年荒废在外整天游 荡。我什么都知道,但我永远保持沉默。我简直如猎人般洞悉着岚所有的举动和 心声。 如果捧着各类影视教材时遇到不懂的问题,那更是最开心的事情。正在做饭 的岚会从厨房里出来,简直是翩然而至,她仔细指导着我,浑身散发着淡淡香水 味和炒蛋的香味。 我仔细观察了房间里的每一个细节,认定了三十二岁的岚依旧单身,甚至于 没有一个情人。想起这么多年已经过去,我凝视着岚在厨房里做饭的背影不禁黯 然。 某次岚打开衣柜时我看到了一件老式军装,看到军装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军装 是那个少年的遗物了。我佯装惊讶地要求穿上试试,岚犹豫了一下,才仔细拿下 那件军装。她替我披上军装的那一刻痴痴地望着我,毋宁说是一时走神了。 “谁的?”我明知故问问。 岚摇摇头,疾步走入卫生间,轻轻关上门。 那一刻我感到很愧疚,一种犯罪般的愧疚,但我已经无法阻止自己。 “今天你先走吧!”卫生间里传出岚的声音。 “那我……我明明天来。”我脱下军装,叠好,放在床上。 那天晚上我挣扎在被窝里辗转难眠,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体会愧疚的 折磨。我点了根烟坐起在床上,脑子里乱哄哄的。我想我极有可能像电视剧里那 些整天整夜苦恼地谈恋爱还不需要工作的情种那样——失恋了,但转念一想我还 没恋爱怎么就失恋了呢?这时狭窄的木楼梯咯咯咯响起来,钥匙哗啦啦地甩起来, 然后门被呯地推开,太保玛丽娅提着一个装着一次性饭盒的塑料袋出现在我面前。 当女孩闯入一个单身汉的生活时,她总是会被形容为蝴蝶飞进了寂寞的窗口 啊,阳光照亮了黑暗的生活啊,春雨滋润了干涸的心田啊,至少也是朵插在牛粪 上的鲜花吧?但太保玛丽娅给我的感觉的确就像个手榴弹——后来的一切证明, 当我习惯了亭子间那平静的狗屎生活时,的确是太保玛丽娅这个扔进茅坑的手榴 弹,把我的狗日子炸得粪涌向前起来。 值得一提的是那张帘子:那张帘子隔开了我们的视觉,但是隔不开我们的听 觉和嗅觉。因为这家伙在餐厅工作的缘故,我经常被她半夜带回来的饭菜香折磨 得醍醐灌顶。她总是工作到很晚才回来,劈哩啪啦地甩着钥匙打开门,高跟鞋嗒 嗒嗒地径直走过我的床前,哗地一声巨响拉开帘子,再哗地一声拉回去。我这时 肯定被吵醒了,我努力闭上眼睛,告诫自己千万不能乱想。可一阵阵的香气会使 坏般执著地从帘子后飘过来,故意钻入我的鼻腔,粗暴地揍醒我的神经。往往此 时我的口水迅速盈满嘴巴,然后太不争气的肚子求饶般咕咕呻吟起来,浑然就忘 了我几个小时前还用康师傅方便面讨好过它。说起来我也算个铁骨铮铮的十六岁 男人,可老天为什么就给了我这么个没骨气的胃呢?我的脸都快让它丢尽了! “等会儿一起吃吧。”她径直走过我面前,哗地拉上帘子换衣服。 我头一歪,又陷入到无边的忧伤中。 一阵香气飘过来,可今天的我一点胃口也没有。我的胃从未如此争气,简直 像个贵族的胃那样在矜持中保持着安静的、缓缓的蠕动。 “饿的话就过来一起吃吧。”太保玛丽娅在帘子后面催促。 我忽然感到很烦,帘子也好,太保玛丽娅也好,全他妈一边凉快去!于是怒 火中烧地拿太保玛丽娅当出气筒,“老子……没没没胃口!” “哦,”帘子后的太保玛丽娅不再笑了,“隔壁的‘老子’饿死不吃嗟来之 食啊!有骨气啊!” 我大怒,马上爬起来冲了碗康师傅红烧牛肉面,用巨响的声音稀里呼噜地吃 起来,边吃边大叫:“比客人……的剩饭好……好好吃啊!” 那里忽然安静下来,我心想哎呀呀呀呀要糟,果见帘子哗地拉开,太保玛丽 娅脸色铁青如泌尿科小护士,气得伸出颤抖的手指,指着我的鼻子问:“小结巴, 谁告诉你我吃的是客人的剩饭?”我端着方便面一时无话,穿着裤衩傻在床上。 那一刻我隐约看到有辛酸的眼泪在她眼眶里转悠。 “我好心好意让你过来一起吃,你……”太保玛丽娅的胸口剧烈起伏着,里 面明显没穿内衣,上帝保佑。 我抬起头望着太保玛丽娅,眼前的太保玛丽娅画着恶俗的蓝色眼影,嘴唇上 涂着鲜红的唇膏。比起岚的天生丽质——那忽闪如小鸟翅膀般的睫毛,那闪耀着 红润光泽的嘴唇犹如天壤之别。我知道这是她的三流饭馆工作妆,但我依然忍不 住流露出厌恶的神情转过头去。 “臭美什么?”好心的太保玛丽娅被我驴肝肺的神情彻底激怒了,“一个不 法小贩还玩起深沉来了。” “老子……老子干的是是是是……”我再也憋不出下面的话。 “是是是……”太保玛丽娅双手叉腰,脖子伸长,摹仿我的结巴状。 “是文化传播!”我终于悲愤怒吼出一句完整的话。 “就你那些盗版CD三流素描你还传播文化呐,再敢惹我我就去告发你戳破城 市监管大队面包车轮胎的事!”太保玛丽娅被我激得火冒三丈。 我低头发现自己只穿了条裤衩,于是奋力一把拉过被子,可悲由于动作太猛, 竟然不自觉地带出了一个响屁。那一刻我发誓我快死了,如果我能像《恐龙特急 克赛号》里的家伙直接把自己变成“人间大炮”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对 准窗外发射并且永不回来。但我当时能做的只是低下头看着自己手里的那碗方便 面,红色的辣椒油漂浮在褐色的面汤里,零星的肉丁贴在还未泡开的硬邦邦的面 条上。 太保玛丽娅在愣住三秒钟后,竟然就毫无铺垫地大笑起来。我一直怀疑这家 伙神经不正常,她甚至可以在一秒钟之内就变换三次情绪,换成儿时的说法: “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两个眼睛开大炮!”但那天说实话,我挺感激她这样没 心没肺地大笑,屋子里的尴尬和寂寞忽然全被她的大笑赶走了。这样安静了几分 钟后,对岚的愧疚之情又如黑色小蚂蚁般密密麻麻爬上心头,我叹了口气,凑近 太保玛丽娅,伸手掀开她的一次性饭盒非常无耻地问:“嘎大一块……一块炸猪 排你你你……你吃得下吗?” 爷爷的情况时好时坏,说过几次胡话,胡话里呼唤过我的小名。我记不清他 有多少年没叫过我的小名了。我知道那段记忆定是在欺骗我,可记忆中的那片明 媚阳光是那么确切和温暖,爷爷放下搪瓷大茶缸,走过来拍拍我的头,嘴里呼唤 着我的小名。而我放下马利牌五彩蜡笔,将画上的飞机大炮展现给爷爷看。记忆 里甚至有许多肉团似的黑白小熊猫在爷爷四周咕噜噜滚来滚去,应和着祖孙俩当 时的融洽和愉悦之情。 点滴将尽,我擦去嘴边瞌睡时流下的口水,出门唤来护士。护士满脸倦容, 脸色依旧铁青如泌尿科同仁。我看着又一瓶透明液体冒起一个个气泡,药液缓缓 注入爷爷的血管,方才想起我从没有过马利牌五彩蜡笔,爷爷的四周也从没出现 过滚动着的黑白小熊猫。那个搪瓷大茶缸是有的,小时候爷爷暴怒时经常用它做 实验,看看究竟是它硬还是我的脑袋硬,几乎上面的每一块掉瓷疤痕都和我有点 关系。 “水。”爷爷忽然开口。 我马上拿起杯子跑去兑上点温水,插入麦管,放入爷爷口中。 爷爷叽咕叽咕喝了几口,显得非常艰难,之后呛着了,剧烈咳嗽,胸腔里发 出呼啦啦的声音,好像一个破风箱。 我束手无策,站在一旁,想了想便伸出手,隔着白色床单抚了抚他瘦骨嶙峋 的胸膛。 爷爷缓缓睁开眼睛,“八哥好吗?”多日来他第一次开口发问。 我点点头。 “会说新的话了?” 我想起那黑亮的傻鸟大声呼喊“傻逼诺唯其了吧?(俄语味)”,立刻摇摇 头。 爷爷长久不语,闭上眼时忽然两行老泪从眼角溢出,缓缓流下布满褶皱的脸 庞。我长久站在他床边,头顶上的日光灯苍白而柔和地照着这一切。 “最近……好好……好好学习来着。”我说。 爷爷睁开眼,注视我半响又闭上:“没骗人,但不是那么回事!” 我差点落荒而逃。 临近月末,手头略有宽裕,我便去虬江路二手电器市场,用三百块钱淘了台 十九寸的熊猫牌彩电。我满头大汗地把熊猫搬上楼,插上电端正放好,心想这下 总可以告别整夜的寂寞难耐。却猛然想起熊猫正横跨于帘子三八线处,脑海中顿 时浮现出哗啦一声巨响中帘子拉上那一瞬间——只见那帘子带着破风声披荆斩棘 地向熊猫劈来,大有将其一劈为二之势! “我说,你不要有什么想法。”帘子那头太保玛丽娅边嗑瓜子边嘀咕。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港台烂电视剧里的帅哥正牵着美女的手走进午夜的游乐场。 我的手已经从帘子下面探过去,接到一把带着太保玛丽娅暖热手温的瓜子,瓜子 上还有一股她刚涂的护手霜的味道。 那天晚上帘子只拉上一半,这样两人都可以看到床脚处的电视又不互相干扰。 “别以为弄来台电视就能把这张帘子搞掉,”太保玛丽娅停顿了一下,“虽 然我承认这个办法很有效。” 我不理她,安静嗑瓜子。 电视剧里那个帅哥嘴角露出微笑,像是一抹午夜的月光般照亮了美女的心田。 俗套子——忽然间游乐场灯光大作!所有的设备都运转起来了,旋转木马带着梦 幻般的流光溢彩在美女的惊叫中大转特转起来。 “这才叫浪漫。”帘子后面太保玛丽娅喃喃感慨。 “俗……俗俗不可耐!”我当即表明立场。 “如果有一天有人肯这样为我……”太保玛丽娅继续喃喃自语,“肯为我花 这么多心思,肯在漆黑的午夜把我带进一个五彩缤纷的童话里……” 我吃完瓜子转身睡觉,舒服地打了个嗝。 “为什么这辈子我就遇不到这样有品位的帅哥?为什么出现在我身边的都是 像你这样庸俗不堪的家伙?”帘子后太保玛丽娅拍着床沿悲愤地质问我。 按照约定,我每晚六点到岚的家,她先是给我上理论课,而后便开始看她收 集的电影录像带。 “晚饭吃了吗?”我进门时她总这么问我。 我总是摇摇头。 “来,先吃饭。”岚麻利摆放着饭菜,总是两素一荤,味道好到没法形容。 有一次我吃着吃着因为太愧疚而难过得放下了碗筷,那一次我只想把一切和 盘托出,没想到刚开口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掉落下来。 “怎么了?”岚吓了一跳,无意识地摸摸我的额头。 “对我……太太……太好了。”我说了句大实话,但也等于没说实话,再一 次错过了向她忏悔的机会。 岚放下手中碗筷,静静凝视我很久,然后站起身,犹豫了一下,走过来,很 小心地搂住我的头。我把耳朵贴在她的小肚子上,悲伤得不能自已。 岚抱着我的头时,我能听到她的心深处传来一阵叹息。 只有我知道,岚的青春有多么遗憾。 只有我知道,岚多么想弥补些什么。 至今我无法原谅自己当时的鬼迷心窍,也许那个少年真的变成了鬼迷住了我 十六岁的心窍,也许冥冥之中这个故事就早已注定会发生。我僵硬地把头贴在岚 的小腹上,只感到一团灼热在丹田处轰然爆炸,青春烈焰随着这股大爆炸迅速波 及百骸,双腿间更是勃起到几乎破裤而出的地步。那一刻我尚有理智,耳边依稀 回响起太保玛丽娅的经典名言:“男人!全他妈的是禽兽!尤其是脑子里想着那 回事的时候!” 岚放开我,回到座位上,端起饭碗。 “吃吧。”她说,声音平静得就像九天云外的一滴冷雨。 我努力调整了一下坐姿,以免那暴动的家伙折断在裤裆里,而后端起饭碗。 “以前,我有个像你这样大的……弟弟。”岚夹起一筷子卷心菜说。 我注视着筷子在半空中微微颤抖,只能点点头,继续吃饭。 “都过去了。”岚忽然笑了笑对我说。 我埋头大口扒饭,心想噎死了算! “一直没问过你,你住哪?”岚问。 “多……多多伦路。” 岚手中的碗“当啷”掉在地上。 窗外的晚霞先是深深沁红了一小块云,随后才肆无忌惮地泼洒起来,天空一 点点暗下来,于是红变成玫红,紫变成黑紫,云也不甘心洁白一色,而在周围镶 上一圈耀眼金边。 那天晚上岚选的电影是《雁南飞》。 薇罗尼卡和鲍里斯是一对热恋中的青年。战争爆发后,鲍里斯上了前线,从 此音讯全无。薇罗尼卡的家被炸为平地,双亲被炸死,只得借住在鲍里斯父母家 中。在痛苦而孤单的日子里,她遭到别人的诱奸,失去了鲍里斯父母和周围人的 同情和尊重。双重打击下薇罗尼卡想自杀,但她心中扔存着一丝希望,那就是等 鲍里斯回来。遗憾的是,鲍里斯上前线不久后就牺牲了。这个噩耗很久以后才被 薇罗尼卡知道。在莫斯科市民欢迎士兵凯旋归来的盛会上,薇罗尼卡把手中的鲜 花一枝枝分给来自前方的战士。此时,大雁又在空中飞过,就像当初薇罗尼卡和 鲍里斯在莫斯科河畔漫步时一样…… 这部获得第十一届戛纳金棕榈大奖的片子让岚啜泣不止。黑暗中我的视线却 常常离开电视屏幕,以极慢的速度从岚的脖子滑向她的脚踝。先是从脖子那一弧 近乎完美的曲线开始,慢慢下滑,到岚因啜泣而微微颤动的胸前停住。薄薄的羊 毛衫下,她双峰的曲线令我几欲昏厥,然后是双腿的曲线,岚跪坐在厚厚的地毯 上,双腿优美地合并着,而牛仔裤更是裹出她丰满的臀部曲线。空气中飘散着岚 手中咖啡的香味,黑暗中L-15录像机上的红绿指示灯闪烁不止,荧屏里的黑白电 影则漫长播放,没有尽头。 说实话我只喜欢看武打片或者战争片(最喜欢的当然还是A 片),对于薇罗 尼卡如此细腻而千回百转的心情我完全不感兴趣。但我有点明白那种遗憾之情: 如果你爱上一只蜗牛的话你可以把它藏在只有你知道的幸福窟窿里,但如果你爱 上一只鹰的话,你就只能让它去自由飞翔。 日记本中那些充斥错别字的狂热表述让我肯定岚爱上的是一只鹰,只是这只 鹰错误地飞翔在一个处处禁锢的年代里而折断了翅膀。断翅的鹰是不能苟活在天 地间的,绝望的岚却支撑到今天,我不知道岚是不是有点辜负那只鹰,不知道这 十六年对她来说是坚强还是懦弱,是重新开始还是不断逃避? 我闭上眼睛想像着七七年的少年血豁然开朗地洒满墙壁和地板的决心,当时 我不认为在那种情况下的自我了断是所谓的懦弱或者无知。我睁开眼睛看着黑暗 中岚的背影,我多么想打开灯,踢翻那个老是播放黑白电影的L-15录像机,用响 亮的声音告诉她我根本不爱电影——我只是想和她在一起。但我是个结巴,超过 三个字以上就会结巴。我心里隐藏着秘密,而我的举动延续到今天已无耻到不能 挽回。我看着岚肩膀微微颤动的背影,黑暗中我伸手擦去在眼眶打转的泪水,在 岚回头望着我的那一刻,我只能指着可恶的黑白电影说:“真感人。” 第二天岚买了一架FM2 的相机送给我。 “那就从拍照开始吧!”她欢笑着拍拍我的头,就像拍拍一只听话小狗的头。 “这架相机花了我一个月的工资,你可要好好学会光影的运用技巧噢!”她说。 我傻傻接过FM2 ,心里忽然恨死了电影。 我恨电影,尤其是那些老太太裹脚布般又长又臭的探索人性的欧洲文艺片, 可我每天都得看,有时候还要写上些观后感。我将其视之为付出,只为了得到岚 的一个微笑。 当然,还有黑暗中的那些曲线。 临近寒假,节日气息在某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忽然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让人措手 不及。那天我的生意不错,卖掉了几张盗版CD,还画了几张龙鱼素描。我脱下厚 厚的夹克,露出里面捉襟见肘的那件毛衣,毛衣上织有一只可笑飞奔的梅花鹿。 一阵笑声自身后传来,我回过头时发现岚和一群女生在明媚的阳光中走过。那群 女生对我指指点点大笑不止,她们身后,岚抱着教案低头疾走而过,只留下阳光 中的窈窕剪影。我吹了一声悠长口哨。 那时我成了环球电影学院的名人,荒唐小贩爱上校花讲师,以致勇闯课堂之 类不免成为大家伙的搞笑谈资。生意倒因此蒸蒸日上,经常有哥们边挑盗版CD边 跟我闲聊几句问:“嘿,听说你连她晒在屋外的内裤都偷了?”我明知这是谣传, 倒也觉得有趣,只是不够过瘾,于是亲自添油加醋描述一番。结结巴巴的形容中, 大跌眼镜者有之,更多的则是大加鼓励。他们爽快付钱,临走还拍拍我的肩说: “加把劲!” 可笑流言中,岚根本不为所动。她满心只希望我每天都能上进,把心思花在 学习电影知识上。而我不顾岚的一再反对,固执地继续在校门口摆摊。照片拍了 不少,没一张好的,纯属糊弄。 转眼寒假到了,我的生意日益艰难起来,甚至校门口的那些小饭馆都纷纷关 了门。“每年都这样,寒假里不如关门休息一下。”卖蛋炒饭的红脸胖老板说, “你也去歇着吧,开学再来。”我耸耸肩,擦擦冻出来的鼻涕。而此刻天空忽而 变得格外苍白起来,白得近乎透亮的光线预示着一场冬雨的到来。一群女生走出 校门,提着或大或小的行李,岚也在其中,独自径直向我走来。我下意识地拉上 拉链,遮住胸前那只可笑的梅花鹿。那群女生回头看着我,纷纷笑起来,“嘿! 加把劲!”她们大声对我笑道。我看到岚恼怒地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下,才继续 向我走来。 那天岚没质问我为什么不在家安心看书,只是静静挑选着我面前的CD,她的 气息平缓而手指修长,“这张。”她挑出一张BB.KING 的精选辑。 “我不要……不要钱。”我自尊心受伤地推开她递来的十块钱。 岚冷冷地看着我,然后把十块钱硬塞到我的兜里。 “不用找了。”她说。 “为……为什么?”我大怒。 “因为你就是个小贩!你就是个赚十块钱的小混混!”岚同样大怒道。 我低下头,感觉心被戴着铜指套的手慢慢揉碎。 “你都和那些学生瞎编了些什么?”岚叹了口气,用极度失望的眼神凝视着 我,“你这不是用我的好心来毁我的名声吗?” “那天……”我嗫嚅道,“那天我……有有点应付不过来。”我想了想,还 是难以将“抱歉”之类的说出口。 “那我就能应付得过来吗?”岚冷笑一声反问我。 我恼羞成怒,忽然无比惫赖地“哈”了一声。 “哦。”岚不动声色地抬了抬眉毛。 “画……画张素素描吗?”我忽然冷冷地问。 岚失望地抬起头看着我,而我终于鼓起勇气对视着她。一滴冬雨不合时宜地 默默滴落在她的肩头,也将一袭九天云外的晶莹冬意零落在她的身上,一阵北风 掠过我们,岚红色的风衣飘带随风而起。 于是我狂怒地拉开书包,拿出画纸,在岚面前哗啦展开,可雨淅淅沥沥大了 起来,点点滴滴打落在画纸上。 此时一辆尼桑轿车停在岚身边,“磨蹭什么呢?快上车吧。”一个留着小胡 子的中年男人放下车窗对她说。 从那天起我就对日本车产生了无以言表的厌恶感,直到今天我依然坚定地认 为日本车是全世界最没档次的车,开个长城牌皮卡都比趾高气昂地开着鬼子车招 摇过市的家伙显得有文化(穷人就算了,毕竟鬼子车省油)。若干年后好像有个 叫什么“粪田拔刀”牌的吉普车居然做了个侮辱全体中国人的广告:广告中那长 相如同缩头乌龟的倭寇车竟敢让卢沟桥上的石狮子为其敬礼。可悲的是,据说那 广告是个中国创意总监想出来的——真他妈的汉奸! 岚的一缕头发被风吹散了,横舞飘飞在她冻得红红的鼻尖。 岚转过身上了车,车门在我这个小贩的面前轻轻合上。 我站在越来越大的冬雨里,看着尼桑远去。 十六岁那年,我在冰冷的雨里傻站了整整一下午,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快成 冰棍了。那天,因为痛快扇了刁蛮顾客的耳光而被饭馆炒鱿鱼的太保玛丽娅买了 麻辣鸭脖子和酱猪肘等我回家庆祝。而我推开门时浑身发抖,嘴唇青紫,把她吓 了一跳。 “文化传播责任虽大,也不能这样玩命传播啊。”她开玩笑。 目光涣散的我哆嗦着点点头,看着桌上的丰富熟食,竟然没有半点食欲。太 保玛丽娅这才发现我已经湿透了。她惊叫一声,迅速帮我脱下外套和毛衣,犹豫 了一会儿,还帮我脱了裤子,只留下裤衩。我被她不由分说地塞进被窝。 “把裤衩也脱了!”她如穿着黑色皮风衣的女纳粹般命令。 我感到胯间确是冰凉潮湿不堪,于是脱下裤衩扔出被子。 “今天……”我说,“今天我有点……应应应付不过来。”我想了想,还是 难以将“谢谢”之类的说出口。 太保玛丽娅愣了一下,把一块鸭脖子塞进我的嘴里。 此时哑巴和智障推门而入,哑巴在太保玛丽娅含情脉脉的目光中不安坐下, 智障则欢天喜地地和她一起啃起酱猪肘。 我咬着太辣的鸭脖子,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泪水忽然夺眶而出,原因至今不得 其解。那天窗外冬雨缠绵,屋里暖意融融。我的绝望如藤蔓般爬满墙壁。 “青皮蛋,你怎么了?”哑巴用目光问我。 “绝望呗。”我用目光回答。 至此再无啰嗦,窗外忽然响起零星的爆竹声,在暖风机的嗡嗡鸣响中,我们 四个安静如躲在洞里鼻头翕动不知命运的兔子。 那一刻我开始决定咬牙忍耐——我会装作幡然悔悟,放弃摆摊。我会背着相 机抓拍下岚喜欢的那些无谓瞬间,我会又纯洁又阳光地看着岚帅气微笑,看完黑 白电影后会用充满天才和思考的提问让岚感到我必定终成大器。我会和她探讨跟 拉摇移推的镜头运动方式,装出受益匪浅状听她讲解各种奥妙。 我意已决,心一点点变冷,变硬,上面瞬间冒满绝望的苗。 我闭上眼,用十六岁男性特有的残酷爱意想像着岚在我的蹂躏中性感呻吟。 我想,那一定是种爱。相比那些风花雪月里的海誓山盟,这种爱简略到兽性 的地步,它相当原始,充满野蛮杀气,浑身黝黑,欲望滚滚。它不顾一切,不择 手段,不成功便成仁,随时准备干柴烈火地烧光一切。 我被这样的爱包裹着,折磨着,十六岁的深冬,我的初恋就此正式开场。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