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岚在阳光下的林阴道上双手抱着肩头向我走来,她惯常地低着头,白色的长 裙随风飘逸。林荫形成的阴影和太阳下近乎曝光的雪亮交替出现在她脸上,使其 面目阴晴不定,难以辨认。我站在林阴道旁,等她走近,伸出手,她笑了笑,握 住我的手,一齐往她家走去。走到她家附近我们互相攥紧的手放开,原本会自然 和岚打招呼的邻居开始用奇怪的目光看我。 “下班啦?”一个买菜回来的阿姨和岚打招呼。 岚笑着点点头,“还有学生要补课……” 那阿姨上下打量我一下,也就半秒钟吧,冷冷走开。 “没办法,男盗女娼这种事写在脸上,怎么装也是白搭。”岚进屋关上门后 对我说,眉目间挂着一丝放浪。 她脱去鞋,走进屋子,把腿搁在茶几上,任凭裙子挂下,露出双腿交织成的 一片隐约春光。她看着我问:“今天你想怎么玩?” 我咽下口水走近,跪下,从她小腿处开始亲吻…… 她绷紧脚趾,全情投入,炽热如火,不吝呻吟。 那天晚上是一个岔道口,犹如两辆本应擦肩而过各自奔向不同轨道的列车在 扳错了的岔道口同时出轨一般。我俩原本即将踏上正轨的人生就此改变,碰撞, 出轨,翻滚,烈火混合着蒸汽,能量巨大的爆炸。 “嘘……” 当我那晚醒来时,她凑近我,竖起中指在唇上。 那一刻所谓爱如奔腾的晶莹溪流欢畅而过,每一朵浪花里都闪烁着珍珠般的 美好瞬间。我们互视着对方的眼睛,在岚的眸子深处,先是暗暗涌起一汪感动, 随即感动荡成涟漪圈圈漾开去,直到泛为无奈四溢的泪光。 “你总该要画人体的,画我的吧。”她说。 然后她开始脱衣服,至今我都未见过任何女人脱衣能脱出那样的凄美和欲望。 裙子缓缓飘落,胸罩慢慢解开,然后她背过去,脱下连着丝袜的内裤。至今我也 未见过比那晚更美的肉体,很白,很润泽,腰上有一点点赘肉,臀部丰满,乳头 粉红,饱满乳房中蕴含着勃勃生机。 “画下来。”三十二岁的岚说,“在我的身体还是纯洁的时候。” 我点点头,开始画,笔不停,线条飞舞。 从那天晚上起,我们开始藐视一切本可堪称是巨大的力量,只因为每一次对 视时我们都从对方的眸子深处读到所谓爱和无与伦比的狂热。我们的身体同样变 得无比饥渴,最后那道防线在数个行军床吱嘎欢叫的晚上几近崩溃。我快记不请 有多少次恼怒之余依旧对胸罩扣子无可奈何,直到后来能驾轻就熟边接吻边解开 扣子时,岚的最后防线依旧贞节如初。她闪避着我迫不及待的嘴唇,布满汗珠的 胸膛上处处是我的吻痕。刚开始的几天我们就这么扭打到天亮,毫无结果。岚会 在依稀晨光中穿上衣服,缓缓抚平裙子上的褶皱,起身对我说:“我去上课了。” 我恼怒地重重转身睡去,感到面颊上被温热地吻了一下。我转过头时,岚已经离 开了,小破屋的门轻轻合上。我叹了口气起床,铺开画纸开始画画。某天晚上岚 拿来一个老式的留声机,她就喜欢这样调调的东西,尽管当时我更想在百无聊赖 画画时听听FM的流行歌曲,但之后我常常边放着BB.KING 的陈年老唱片边与她结 巴着诉说心事。她拍拍我的头,告诉我一些无谓的人生道理,那些道理全是对的, 也全是狗屎。很多次我顺势把头埋进她春光荡漾的怀里,两只手却不安分地在她 身上到处游走。这种萌动在我俩间的性爱游戏,常在她略带颤音的叹息声中被她 制止。她脸红红地盯着我,笑骂道:“你这个小畜生真是坏到家了。”之前她总 是叫我小结巴,小孩,小家伙,偶尔叫我“我的少年”,但从那时起,她常常叫 我小畜生。那时小畜生又脆弱又苍白,因为刚离开多伦路一人独居,所以穷得叮 当乱响。我开始问岚要钱,软饭吃的得心应手。那时的太多记忆已经模糊了,甚 至记忆有时会欺骗我,把本来平淡的细节渲染得五彩缤纷,而将本该被记住的一 些东西抛洒在遗忘的灰尘中。我忘了许多细节,比如说我是从哪天开始真正和岚 做爱的,又比如说当时岚的神态或者她说过些什么。我只记得我总是忍不住想把 她抱紧,紧到她呼吸困难继而无奈呻吟。我十七岁的饥渴身体摧枯拉朽地排除了 所有顾忌,我急促的呼吸和她的相互融合,她的眼神渐渐迷离起来,她无力靠在 我身上,任凭我浑身颤抖地忙活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找到胸罩扣子。可那扣子非 常顽强,无论如何不能顺利解开,我猴急地想一把扯去,最后还是她叹息着自己 动手,手绕到背后,就象指尖长着眼睛似的一下子解开了扣子。我的手向下探去, 被她死死抓住。“下面不可以。”我记得她抬起挂满泪的红红脸颊,坚决地摇了 摇头。我犹豫了很久很久,心中简直如咕噜噜的岩浆般沸腾不止,但最终我只能 在她的脸颊上留下了一个轻得不能再轻的吻——是记忆又在说谎吗?但我确实记 得那个吻是如此的轻,是瞬间蒸发在娇嫩花瓣上的晨露,是不及风和阳光的到来 便消失无踪的永恒,那情景,即便几生几世也难以忘怀。而花瓣上只留下那滴露 水的印痕,直至其凋谢枯萎之日,印痕也绝不会消失。“带我去多伦路好吗?” 她当时忽然这么要求,我吓了一跳,然后我恼怒地一把推开她,心里醋坛子彻底 打翻。我感到肺都快气炸了,我想狂吼一声说:“老子不是罗亭!”但我吼不出 来,一半因为生理问题,一半因为心理问题。这一场欺骗到此已无可挽回,我被 无数精子的躁动推着往前走,前方是天堂还是地狱我根本无所谓,我只知道那些 拼命翻腾呐喊的精子让我丧失理智,让我卑鄙无耻,让我为了能进入岚的身体去 一试高潮而不惜把此刻看成一场狩猎,而我的画就是锃亮黝黑的冰冷猎枪。那时 我还不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画家,还没出版过很多画集,还没有在屁话一堆的访谈 类节目中振振有词地胡扯过当年学画的动力是来自对艺术的天生敏感和由衷热爱 ——不是的,今天我在这里忏悔,我当年画画的激情大多来自一种冲动而非大脑, 我画的好更和我刻苦勤练,笔耕不辍云云扯不上边,仅是想在画画时获得在现实 中无法得到的快感而已,就像一只饥饿的猫不分日夜风雨无阻地在垃圾桶边游荡、 寻找食物一样。 岚的要求让我感到失败,她没忘记罗亭,从来没有。她甚至试图在我的身上 寻找罗亭的影子,在床上寻找多伦路的气息。我愤怒地望着窗台,仿佛看到那少 年一脸坏笑地坐在上面摇荡着腿,他告诉我:“别以为你能玩得转,她永远是我 的。”我落寞地再次望向窗台,上面又变得空空如也。六月初的某个深夜,我和 岚一起走进多伦路。我越走越快,她则越走越慢,到后来我们之间就有了一段距 离。“来啊。”我回头叫她,发现她站在鬼楼的小铁门前,无语凝望着里面的废 弃花园。 多年后的这一天,岚终于回来了,像一艘迷航已久的帆船终于回到了始发的 港湾,船身已不如当年那般崭新洁白,船帆也在曾经的风浪中多处破损,不如当 年那般拥有百分之百的动力,可以驶往世界的尽头——船靠岸的那一刻并未鸣笛, 因为已无人等候喝彩。船只是悄无声息地落帆抛锚,随着海浪的拍打微微摇晃在 水面上。船头的锚孔如一双眼,眼睁着,凝视着那扇落满黄锈的铁门,露出难以 形容的深邃漆黑。 那一刻我的心有那么一阵疼痛,但随即心又变得急躁起来,接着一种冷酷慢 慢弥散在胸腔中,我躲在一片欺骗的迷雾后观察着岚的每个举动,“发发什么… …愣?”我明知故问,我指指不远处的亭子间,“就那!”我跑回去拉起岚的手, 用力把她拖离那个鬼地方,向我的床走去。岚挣脱我的手,她着魔似的站在鬼楼 的小铁门前,呼吸无力,脸色苍白。我继续催促招呼她说:“走……走啊!” 那天正百无聊赖地坐在红瓦片屋顶老虎窗边的哑巴看到我带着一个穿着雅致 的女人久久站在鬼楼落满黄锈的小铁门前,小铁门后是夏意萌动的鬼楼花园。 那时我看着岚的侧面,即便再过多少年我都能在人潮人海中一眼认出岚的雕 塑感很强的侧面,我愣愣看着,欲望吱吱有声地从每个毛孔中钻出来,如藤蔓般 伸展,打结,将我紧紧裹住,勒紧。她的喜好,她曾欢笑和哭泣的种种细节,她 从七五年到七七年的历历往事我都知道,那本红色的日记还躺在我的书包里,妈 的,已经到这一步了我不信我玩不下去玩不转。岚回过神来,她有点茫然地回头 看着我问:“你说,我这是在干些什么啊?”她戴着一个翡翠耳环,脸上略施脂 粉,眉宇间已不再是发黄照片中当年的模样。仔细看,眼角有鱼尾纹。我默默拉 着她走开,领着她踏上狭窄而黑暗的木楼梯,关上门后如猎人般欣赏着落入陷阱 的皮毛闪亮的猎物……我把脸埋入她的双腿间,狂热地亲吻着每一处。在岚强忍 不住的微微呻吟中,我终于得偿所愿地进入主题,小床吱吱嘎嘎摇起来,床沿撞 着墙壁,床脚剧烈摩擦着地板,想必楼下亭子间清晰可闻。此时,楼下愤怒的老 太太麻将小分队终于忍无可忍,她们用竹竿大力顶了顶天花板,地板下传来的笃 笃警告声把岚吓得花容失色。我们的动作立刻克制起来,欢叫的小床随即安分不 少,岚羞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又流血了。”她皱着眉头说。我随手一摸,满 不在乎地把鲜血抹在床单上,心想最好时光就这么着停止,就这么着让我抱紧她 直到永远。我认真地告诉岚赶明得为小床的弹簧上上油。黑暗中岚噗哧笑出了声, 随即她又不笑了,她说:“和你这个小畜生干出这种事,我完了。”我摇摇头, 擦去脸上的汗水。“以后还是去那个小破屋吧,你和我住的地方周围都是盖世太 保。”她说,“不过今天……第一次……我还是想在多伦路。”我点点头,擦去 她脸上的泪水。她翻过身,盖上薄被,不久便沉沉睡去,梦中发出轻微的鼾声。 九三年的夏天就此飞奔而来,夜色中弥漫着一股甜甜的夏夜风香,空气亦成为淡 淡的粉红色,我躺在岚的身边,听着她的呼吸声,看着窗外大而圆的月亮,忽然 预感到一个肉欲横流汗如雨下的季节开锣鸣鼓,放浪登场。 “为这里起个名字吧。”岚穿上黄色的连衣裙,拉上背后的拉链回头望着我。 她呵出一口口甜甜的气息,金色的阳光从她的发际流下,很快把那些气息也染成 了金色。我意气风发地穿妥衣服,在装卸站小破屋的七月晨曦中快乐地打了个冷 颤。“嗯……”她认真地想了一会,然后摇摇头说:“这应该是一座城堡……我 决定叫它罗亭城堡!”她宣布。我低下头,心头滴血。她再也没有说什么,转过 身看着屋外野草丛生的那片旷地,那一刻一切归于安宁,只有光线刺破空气的声 音游荡在我们周围。我拿出岚送我的FM2 相机,用三脚架支好,调至延时自拍档 位,然后又设定好了快门速度和光圈。岚看到我这么做,便配合地坐在门口的阳 光晕里,她想了想,竟然夸张地叉开双腿,弄乱头发,甚至把胸口的衣服也往下 扯了扯,故意把自己弄得又憔悴又性感的样子。我跑到她身后,抱住她,忘情亲 吻着她的脸。相机里的发条吱吱在转,岚任凭我亲吻着,忽然对着镜头露出一个 妩媚至极的微笑。延时发条吱吱地转到头,相机喀嚓一声,把这个瞬间抓拍下来 了。 那时岚对我学业有成的希望已彻底破灭,我最终没有走进考场,因为之前我 又把教科书一页页撕下,折成纸飞机飞出了罗亭城堡的窗口。岚对此不置可否, 她开始用怀疑和绝望的眼神看我,看得我心里发毛。 “得了,你天生不是读书的料,好好画画吧。”她冷冷地对我说,然后扔过 来一本画册,我倦怠拿起后立刻跳下床,赫然发现我的名字出现在封面上! 岚点了一根细细的more烟说,“是你的书,想给你一个惊喜,我也没想到这 么快就出版了。”岚笑了,“虽然首印才五千册,但出版商还是比较看好这本小 册子的,卖得好不好那就听天由命了,无心插柳柳成荫呗。” 我张大嘴愣在那里,觉得一切都像做梦一样。 那年我十七岁,刚出版了我生平的第一本画册——我的《永远的玛丽娅》。 那本充满躁动、狂想以及莫名伤感的画册就像当时的我,有着永远挥发不完的生 命力和目空一切的野蛮本性。岚安静地把书扔给我时,我正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 抽烟。那天正逢七月中考,莘莘学子们手拿命运之笔,在一张张或者有意义或者 无意义的试卷上涂抹他们的前途。就在那天岚陪着我来到建设银行,用我刚刚拿 到的身份证办了属于我的第一个户头。我把出版社给的版税存在那个户头上,一 共有一万多块钱,这在九三年对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 办完手续,我得意地拿起存折冲岚扬了扬,岚笑了。 我父母听说我竟然没有去参加中考,不由气得火冒三丈,我妈在电话里阴森 森地对我说:“你就自暴自弃混吧!我和你爸明天到,你爷爷也快出院了,你给 我等着瞧!”我本想把书出版的事告诉他们,可听到这个噩耗后,话到嘴边也不 想说了。次日我父母脸色铁青地回来了,多伦路一片轰动,大家都准备看一场好 戏登场。暑假中百无聊赖的李金鱼和赵大饼甚至早早就爬上了亭子间对面的屋顶, 观望我跪在父母面前受训的熊样。赵大饼甚至借到了一个俄罗斯的高倍军用望远 镜,装模做样地挂在胸前,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老太太麻将小分队更是摩拳擦掌 地敲开家门,口沫横飞地把我这大半年来的胡作非为告诉我父母,她们冷笑着看 我,意思是这下小赤佬要收收骨头了。当时我跪在父母面前,心思却已经飞到了 岚的身边。我决定暂时不把这些破事告诉岚,我想我应该隐瞒一些事情,毋宁说 是想独自解决一些事情。父母担心爷爷出院后知道我这大半年来的所作所为会被 气倒,他们骗爷爷说我又没考好,并且态度坚决地要带我回那个他们奋斗了一辈 子依然鸟不拉屎的地方,这样他们就能看着我,并在化工厂为我找份工作,以免 我哪天沦落成为罪犯。我始终一言不发,跪在那里,心里担心万一此事成真,那 岂不是一切都完蛋了?于是我结结巴巴地表决心,宣布我一定会在上海好好做人。 可我妈冷笑一声说:“不要再有任何幻想!等你爷爷一出院你就跟我们走!”我 结结巴巴地质问爷爷如何一个人生活时,父母都黯然了,爸爸说:“这你就别担 心了,你爷爷答应去敬老院了。”听到这我也黯然了,我忽然对父母失望了,这 种失望是如此的深,我搞不懂在他们眼里什么才是最珍贵的,是当年狂热誓言后 的某些执著理念?还是根本就不敢再回到一个他们已无法适应的世界?那个化工 厂我知道,一群或者瞎忙或者腐败的官僚领导着一群或者认真或者不认真的废物 罢了,我父母算是瞎忙型官僚,和腐败型官僚们有着不共戴天之仇,每天在办公 室里政治斗争之余,还要领导着认真型废物们兢兢业业地污染环境。我就奇怪了 这么个不死不活的破厂怎么就能在市场经济的环境中生存下来?我甚至替他们害 臊,既没给我留下什么物质财富,又没给我留下什么精神财富。 那天岚也遇到一些麻烦事,Jim 又一次上门骚扰她,他开始酗酒,把自己弄 成一副胡子拉碴的可怜相,不停地责问岚为什么取消婚礼,是不是因为我之类。 他在岚面前威胁她说:“你简直是疯了你知道吗?!他比你小十六岁,你这是在 犯罪!”岚被激怒了,她冷冷回应道:“他已经十七岁了,如果他未满十六岁你 也许可以告我诱奸,但已经晚了!”说罢岚起身站在窗口,双手合抱在剧烈起伏 的胸前,看着窗外,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的样子。Jim 看着岚的背影,当场愣在 那里,他神经质地嗫嚅道:“果然是这样,你和那个孩子……”这时Jim 瞥见岚 放在饭桌上的那本画册,画册里夹着张露出一角的照片。Jim 偷偷抽出照片,照 片是岚前一天刚洗出来的,照片里我从背后忘情拥吻着她,她则放浪形骸地叉腿 而坐,露出妩媚微笑。Jim 脸色铁青地把照片放入裤兜。岚转过身,惨笑一声说 :“对不起Jim ,我不爱你,这才是你我间所有问题的症结。至于我和那个孩子 之间的事情,你永远不会明白的……你走吧!”听到这句话,Jim 额头的青筋剧 烈跳动着,后来岚告诉我说当时她忽然感到害怕极了,她怕Jim 会猛地冲过来掐 死她,“毕竟喜帖都发出去了可新娘没来,你知道Jim 在所有亲朋好友面前丢尽 了面子,他恨我,我知道。”岚抱紧我说。我拍拍岚的肩头,像一个真正的男人 搂着他的女人那样告诉岚说没事的没事的,总会过去的。几天后Jim 干了一件让 所有人都意料不到的事,他写了一张大字报,里面痛斥了岚和一个比她小十六岁 少年间的不伦畸恋。他把那张照片彩色复印了很多份,合着那张大字报在环球电 影学院里贴得到处都是。那是一九九三年七月十六日,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正 在和父母大吵大闹,甚至以死相胁不跟他们回去。与此同时,岚正像往常一样走 进学校的大门。她发现周围人的目光有些异样,当时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于 是她像往常一样走进了教室,她奇怪今天的阶梯教室为何这么安静,每个学生都 露出奇怪的笑容盯着她。她紧张地看看自己身上,发觉并无什么异样。在岚心灰 意冷的诉说中,她甚至告诉我说当时她还开了个玩笑,但是没有人笑,死一样的 寂静。这时岚才发现那张放在她面前讲台上的大字报,还有那张照片。岚说当时 她一看到那张照片脑子嗡一下人就失聪了,她愣愣地站在众目睽睽下像一个古怪 小丑。她说她想跑来着,可那些简直能杀人的目光却牢牢把她钉在原地,让她无 所遁形。她就这么傻站着,在众人的目光中看完了手里的大字报。那天中午她甚 至不敢一个人去食堂打饭,办公室里的同事进进出出却没人跟她打招呼。岚僵在 座位上,大脑一片空白,直到院长把她叫去。 “影响很不好啊……”老院长搓着手道:“光是一张大字报倒没什么,可以 认定是诽谤!是人身攻击!是诬蔑!可……的确有照片作证,你是那种样子,加 之上面的那个孩子再怎么看都不到二十岁……” “十七岁。”岚忽然抬起头说,“我男朋友十七岁。” 老院长被吓了一跳,他扶了扶眼镜,端起杯子想喝一口茶,发觉杯子是空的。 “胡来嘛!”他重重把杯子拍在玻璃桌面上。 岚辞职了,或者说因为我失业了,这是她为这段情感付出的第二个惨重代价。 她说有一个电影剧组请她去当场记,电影准备在武汉开机,到时候她就过去。我 抱紧她问是不是要很久不回来,岚说是的,她总要赚钱糊口的,再说她也喜欢电 影。于是我也把要离开上海跟父母生活的事告诉了岚,岚沉默了很久说:“那就 分手吧,早晚的事。” 爷爷出院那天我跟着父母把他送进敬老院,爷爷表情木然,只问我八哥好不 好。我点点头,问他想不想把八哥拿过来,爷爷摇了摇头说:“算了,放了它吧。” 我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走进爷爷在敬老院的单人房间,发现还不错。我结结巴巴 地开了个玩笑,爷爷笑了。他知道我明天就要跟着父母走了,看我的时候混浊目 光里有我读不懂的内容。我说我会回来看他的,爷爷点点头。 “一起去去去看……看海!”我离别前信誓旦旦地对爷爷说。当时我想我有 一万块钱,足够带爷爷去看海。 爷爷点点头,挥挥手让我别啰嗦快点走。 我走出爷爷的一零八号房间时回头望了一眼,老人坐在一片阳光中摆弄着手 里的无线电,电台没调准,吱啦啦的,像是心乱如麻的声音。 那天晚上是我和岚最后一次待在罗亭城堡过夜,真奇怪,我俩在罗亭城堡度 过的夜晚并不多,但罗亭城堡却比任何一个我待过的地方都记忆深刻。岚大约也 意识到这是最后一次和我在罗亭城堡过夜了,既然是最后一次,她就放开了,那 天晚上她毫无节制地放纵自己。她咬我,撕扯我的头发,捶打我已经很结实的胸 膛。她长久长久地摸着我的头,冰凉的手指插入我的发缓缓挠动着,“我的少年,” 她说,“你竟然是这么长大的,你要永远记住。”她上下打量我,仿佛难以置信 似的。“我的少年就这么长大了,要和我告别了。”她说,“以后你或者有方向 或者没方向,或者艰难险阻或者一帆风顺,但你总会越来越成熟的,总有一天你 会明白我是个坏女人,也许那天我在你的心里就成了另外一个样子,变成一个自 私的老太婆。但我相信你的心里永远会留一个箱子的是吗?箱子里装着我十六岁 时的模样,永远不变,就像你当时站在校门口递给我的那张画一样……人心可真 是辽阔呵。”她很少这样喋喋不休,那晚她因为即将离别而伤感,她抱着我,流 了泪。我为她擦去眼泪,她抿了抿嘴唇说:“没事的,我太委屈了,哭一会儿就 好了。” 她改口叫我“不幸的少年”。 那是我们在罗亭城堡的最后一夜,她把手搭在不幸的少年肩膀上,鼻尖对鼻 尖,我听到她咻咻的鼻息。尽管汗水交融,肉体粘连,可她静下来了,眼神恍惚 而明亮。那也是岚惟一一次和我谈论关于爱情,她说爱情其实是一种营养,和维 生素一样,缺久了会生病,而我从小就营养不良。她说她也是,她说她曾经吃过 一次空前绝后的爱情营养大餐,拼命地吃,吃得太快噎住了,差点噎死。说到这, 她的眼里又噙满了泪水。她向我耳朵里吹热风,亲我,掐我,无意识地撒娇,她 说她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干些什么,在她这个年纪,这是不可思议的,绝非好兆头。 她说她明白我的爱,从她看到罗亭城堡里贴满她的画那一刻起她就明白了,可她 说我的爱一点也不现实,太单纯,太仓促、穷凶极恶,过于猴急。而且我要的太 多了,可以说是贪婪之极,整夜整夜趴在她身上小狗一样到处嗅个不停。她说这 种像太阳一样的爱要么把两个人都烤死,要么更衬托出另外一个的凄冷。她说今 晚你就好好品尝爱情吧,以后就吃不到这种口味的爱了。于是我来不及地吃,拼 命地吃,样子很凶残。我吃饱了,就开始哭,哭得又委屈又幸福,带点得了便宜 还卖乖的做作,吃饱了打嗝时才意识到以前我有多饿,饿的都麻木了。也惟有此 刻,当我吃得四肢发暖时才明白之前的寒冷,我闭上眼睛,觉得以前的自己是潜 游在北冰洋里的某种小动物,浑身冰冷,痛苦翻滚。我四周都是皮毛厚厚圆头圆 脑的海豹,它们看着我皮薄肉瘦浑身哆嗦的样子,叹息着一起摇头,胡子一抖一 抖的,目光中充满怜悯。 凌晨时分,她再次改口叫我“脆弱的少年”,她说她有时会恍惚觉得她并不 爱我。她说即便她真的爱上我也是不长久的,“比如说。”岚认真地想了想, “比如说我们就这么一直爱下去,可十年后呢?我已经人老珠黄了,身材也走样 了,跟个麻袋似的,而你却风华正茂,天哪,十年后你才二十七岁,很多人在那 年纪还在谈恋爱,这可怎么办?” 我的眼泪淌下来了,我起身点了根她的more烟,赤裸地坐在墙角,拿手擤鼻 涕。她说:“事情已经变坏了,不是吗?”她又问。我摇摇头,心想其实我只是 变贪婪了,因为对于她我充满了奢望。这种不切实际的奢望让我不顾一切,故意 将我们不堪一击的爱呈现于光天化日之下,脚踩世俗横眉鄙视地将其放飞。 我告诉岚这份爱很疼,鲜活乱跳,浑身滴血,永远在欲念的油锅里备受煎熬, 脆弱之处疮口翻裂,无法抚平。岚却说我错了,她说其实这不是爱,是比爱更纯 粹的东西,是需要。就像雪地下的两只土拨鼠在洞里相互依偎一样,看似恩爱, 实则是在相互取暖,她需要我的气息如同我需要她的身体。 我忽然打断她问她有没有感到害怕? 一开始她说她感到害怕,她说她不想毁了我,说像我们这么下去一定会是悲 剧收场。她说到了她这个年纪,她本可以掌控很多事情,小心驶得万年船,她不 想继失去工作后再失去些什么。 然后我睡着了,幸福而绝望地睡着了。 当橘色的晨光渐渐照亮罗亭城堡时,她忽然说其实她不怕,口气冰冷冰冷的, 这种情绪上的突然转变在当时让我觉得奇怪。 我笑了,我明白她的意思,不就是继续坏下去吗?我说我他妈不在乎,早他 妈不在乎了!我们索性私奔,就这么坏下去,该哭就哭,该笑就笑,该快活就快 活!我说我准备好了,如果明天我走时她来找我,就代表她不怕,我会当场扔了 行李跟她走,谁也拦不住我,已然准备粉身碎骨的人了,还有谁能左右?她沉默 了很久,忽然说起她相信那张画是一种缘分,“怎么就会和我当年的样子一模一 样呢?”她幽幽惊叹。 我克制住从包里拿出红色日记本坦白一切的欲望,我知道还不是把真相告诉 她的时候,时间地点都不合适。 我想这应该是个秘密,永远都是个秘密。 然后我俩在罗亭城堡为离别相拥,凄美绝伦。 早晨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家,我父母气坏了,他们没料到我说去和朋友道别又 是一个谎言,他们觉得我已经彻底学坏了,直到最后我还会逃夜,玩人间蒸发。 哑巴赶来送我,我妈不喜欢他,不理他,他无声地帮我提起行李,我父母说不用 他。我耷拉着头,走出亭子间,这才发现赵大饼和李金鱼也来了。他们跟我道别, 真情实意地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我眼眶红了。 我走下楼梯时听到老太太麻将小分队正在就此点评—— “小赤佬总算走了。” “今天开始好清静清静了,阿弥陀佛。” “噢,小赤佬蛮节棍的!女朋友又换了。” “不对啊,不就是以前那个同居的嘛。” “哎哟喂!你不知道啊!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我见过,半夜摸进来的,看上 去蛮漂亮的,想不到啧啧。” “小牛吃老草喽?” “小赤佬搞不好了,将来肯定是走歪路子。” 我郁闷不堪地拿着沉重行李走下亭子间的木楼梯,楼梯下的老太太麻将小分 队见到我纷纷低下头去认真看牌,不再言语。我有气无力地走下狭窄木楼梯往外 走,半道忽然想起什么,便径直来到楼下灶片间的麻将桌旁,在老太太们惊讶的 目光中替其中一个打出一张白板。老太太们严肃而沉默地面对着我的莫名举动, 一时四下无声。隔壁灶间里烧开的水壶却乍然凄厉长鸣起来,声声催命。我叹了 口气,又替其中一个扔出一张红中,转身出门。 门口停着一辆强生出租车,父母坐在里面催我快点。 “到了那看你还敢不敢逃夜!”我妈犹自愤愤不平地嘟噜。 记忆就是这样,我能记住罗亭城堡外某朵黄色野花上蜜蜂飞舞的情景,却忘 了那天早晨我最后送给岚的那张画上画了些什么,只记得哑巴站在出租车外,车 启动离开时,哑巴冲我挥手告别。 “结巴再见!再见结巴!” 我跪在后排座位上,透过后玻璃窗,看着哑巴用目光冲我呼喊。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