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是个不愿意与人交流的人,加之神态冷漠,目光傲慢,很快就成了这个班 里的孤立对象。我斜眼打量着这个班里的女生,觉得除了那个大眼睛小姑娘还可 以,其余的都引不起我的兴趣。男生们统一战线,把我视作人民公敌,因为我超 越实际年龄的气质和举止把他们反衬得奇傻无比。课间休息时他们还在玩骑马大 战之类的幼稚游戏,而我却一个人躲在僻静的花坛后抽烟,思念着岚。 我在课本上的涂画引起了女生们的兴趣,女生们开始竞相翻阅着我随手扔在 桌上的课本,纷纷对上面精美的素描发出惊叹。上课铃响,她们远远见我走来, 马上放下课本散开。我双手插在屁股兜里,流里流气地踢开后门,坐下,翘起长 凳,不可一世。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周,大家相安无事,渐渐的老师开始知道我的绘画才能, 班主任试图找我谈话,我结巴应对几句,心想这些个鼓励啊鞭策啊全是些毫无意 义的屁话。就像我父母从小就喜欢找我谈话,是那种触及灵魂的严肃谈话,谈着 谈着他就老了,我也大了。他们那套人生观我从没信过,甚至有时听着听着会冷 不丁感到一阵遗憾——为什么他们总有那么多的伟大目标呢?问题是这些伟大目 标在我看来毫无实现的可能,我甚至怀疑他们是否会在洗澡时洗着洗着就想起这 些伟大目标……忽然一阵冷汗?! 班主任看出我不愿多说话,他束手无策,悻悻作罢。现在回想,当时我其实 很渴望能和人沟通交流一下,但我不能接受老师家长那种危言耸听、居高临下式 的沟通,自己心里明白得很,也不比别人傻,所以受不了那些杞人忧天的开导, 说这是叛逆也好,说有代沟也好,说来说去都是胡扯。 我太寂寞了,但这种渴望越强烈,我就越自闭,几乎到了不能自拔的地步。 这么着,秋天就到了,我枯坐在课堂里,望着玻璃窗外层林尽染的小南山,感到 对岚的思念渐渐淡了,想起来时不再感到那种撕心裂肺般的疼痛。秋意四布的天 地间是由绿及黄的不等色块,错落有致地涂了满地,而天空较平时更显蓝,也更 显高。偶尔秋雨打在玻璃上,缓缓滑落,流出一条晶莹透亮的弯曲轨迹。有大蝴 蝶死在窗台上,尸体在风中微动翅膀,而不远处花坛里的蝴蝶花早已凋零,光秃 秃的枝干和死去的大蝴蝶默默相对。我想这朵蝴蝶花当初欺骗了蝴蝶那么久,而 蝴蝶对它的爱依然那么深,以致最后也要死在它的附近。可花是花,蝶是蝶,爱 不是万能的,很多东西是爱无法跨越的。 大眼睛的小姑娘叫陈静,人如其名,非常安静。放学和我一路,家就住在化 工厂的职工区对面。往往她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她非常不安地走着,我看得 出她总是有意无意地回头看我的位置,想必觉得很尴尬。我心里觉得好笑,因为 这种青涩岁月的感觉离我已经很遥远了。我吹着口哨,军用书包有节奏且轻轻地 敲打着我的屁股,“马儿你慢点跑。”它郑重地说。 “老子我慢点跑啊慢点跑。”我说。 南山中学是当地的重点中学,学生大都是良民种子,自律守纪,成绩优良, 清华北大常常挂在嘴边,四眼者众,老师说话和蔼可亲,学生复习兢兢业业,很 少见到像我这样难以形容的家伙。南山中学北边是一所职校,里面的女孩打扮入 时,粉面含春,经常被我们班主任拿来当做反面教材。里面的男生拉帮结伙呼啸 成群衣冠不整身带凶器,大都一副欠揍德行,甚合我意。 渐渐陈静成了几个职校生的心仪对象,这样原本安静的放学回家路变得热闹 起来,往往是陈静走在最前面,中间夹着几个嘻哩马哈的家伙,最后面是我。 我不紧不慢地走着,看着那几个流里流气的家伙围上陈静,陈静有点怕的样 子,但毕竟都是年轻人,看着好像也互相说上话了。陈静却依然脚不停地赶路, 那几个小子围着陈静快乐得像群傻鸟,叽叽喳喳的。 “大眼睛!”其中一个这么叫陈静,陈静加快脚步低头赶路。 我微微笑着,觉着一切开始变得有趣起来了。几天下来,他们开始肆无忌惮 起来,其中一个估计是追陈静的主角,长得和我差不多高,他并排和陈静走着, 好像满肚子说不完的笑话。总之陈静偶尔会笑,但依旧和他们保持着距离。有几 次他们回头看我,我避开他们的目光,专心走路,深感抱歉,毕竟泡妞时后面多 出个旁观者有点多余。 某天陈静回家后那几个哥们迎面向我走来,其中一个递出根烟给我,我接了, 和他们站在一起有回到革命组织的感觉。 “哥们,以后能不能……”其中那个主角话没说完,我就点了点头。 “明……明白。”我耸耸肩说。 于是他们每个都拍了拍我的肩,我笑了笑。 “我叫毛毛,这几个都是我哥们。”那个追陈静的家伙指了指身边几个小屁 孩,“你怎么称呼?”他问。 我想起我在多伦路上被打时,李金鱼赵大饼他们管我叫“青皮蛋”,后来太 保玛丽娅管我叫“小结巴”,岚则又叫我“小结巴”又叫我“我的少年”以及 “不幸的少年”之类,一时竟有点黯然,我想了想说:“结……结巴。” 那群少年围着我一阵没心没肺的哄笑,他们说:“果然是个结巴。” 我摸出一包三五烟,每人发了一支。这烟在当地很贵,我的形象立刻高大起 来,不慌不忙吐出巨大烟圈的腔调显得我有点曾经沧海。 “可以啊!”毛毛赞叹着接过三五烟,划了根火柴点燃了。从那一刻起我就 喜欢上这小子了,臭味相投得可以。一个老阿姨经过这群吞云吐雾的少年身边, 加快了脚步,这令我想起了多伦路上的荒唐时光和老太太麻将小分队。 “那行!”毛毛挥挥手走了,“明天就麻烦你了。”他冲我道。 我耸耸肩,摆出悉听尊便的样子。 第二天放学陈静离开时我还磨蹭在教室里,陈静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抬头看 了看她,她脸又红了,犹豫了一会儿才独自离去。我坐在教室里,忽然觉得有点 对不起她,我知道现在有我跟在后面她才敢走那条回家的小路,我知道她其实很 憷那群骚扰她的职校生,但我觉得这不关我的事。 那天我独自待在渐渐黑下来的教室里,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画起岚的样子。 在漆黑的底色上用洁白的线条勾勒出她的轮廓,就像我当时的心情。我边画边想 像着岚现在的样子,她应该每天都在拍电影,也许正站在摄像机边聚精会神地关 注着监视器,又或许很累,很充实,回到宾馆后洗澡时才想起我,但可能只有几 秒钟。我想起和岚最后一次在罗亭城堡中道别的情景,那情景后来困扰我很多次, 有个关键点总是模糊而遥远,即那天清晨我到底画了张什么样的画送她来着?我 忘了,我惊讶于自己怎么可能会忘记那张画的内容?但我终究是忘了,在很多年 的时间段里怎么也记不起来。 除了那张画的内容,其余我都记得很清楚。那天清晨的阳光明媚而通透,岚 坐在我对面的窗台上,褐色的眸子,搁起的二郎腿紧紧相互交叉着,丝袜若有若 无,高级职业套装下的中裙里露出隐约春光,挺拔的双乳在雪白无一丝皱纹的衬 衫上顶出两道成熟丰腴的曲线。 “我都干了些什么呀?”她低着头,自问时并未带多少感情色彩。 我低下头。 “忘了我吧,我也会忘了你,我的少年……我们以后的路都还很长。”她环 抱起双手,靠在明亮的窗户玻璃上,眼神里没有任何我能读懂的内容。 我痛苦得浑身冒汗。 “你那里的地址?”她打开记事本,拿起笔,记录下我的地址,“万一,” 她的眼中似乎闪动着一点泪光,“我是说万一要联系,也是我写信给你,好吗?” 我狠狠擦去眼泪,用力点头,还好天生脖子硬,一般的脖子可能经不住这样 的大力狂点。 岚轻轻放下笔,端起窗台上的一杯威士忌抿了一小口。 我拿起画笔沙沙画起来。 岚如放下一件珍宝般轻轻放下透明的玻璃杯,杯中酒液纹丝不动琥珀一般。 她抬起眼看着我,嘴角露出一丝犹豫。那天清晨她静静坐在窗前,明朗天空 下,她穿着雪白无一丝皱纹的衬衫和紧紧裹出腰臀曲线的套裙,苗条匀称的双腿 上套着一层似有似无的丝袜。我拿起画笔时甚至有些勃起。 湛蓝的天空,琥珀色眸子的岚,清晨六点三十分,勃起。 “真……真正爱……爱过我吗?”我缓缓问。 岚并未如刚才那般继续以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平静语气回答这个问题,她似 乎更想从我的眼神后寻找出这句提问背后的东西,她细细探究了半天,其目光更 如柔润冰冷的鱼直游向我的视网膜,继而又游入我的脑神经中徘徊良久后,方才 收回目光,并极其肯定地做出了答复:“没有。” 说完,她优雅地耸耸肩,微笑着摇摇头。 “我嘛,”岚笑了笑,“心里一直忘不了另一个少年。”她对着窗口说, “爱对我来说,就像坏掉的时间机器,停在那再也动不了了,明白?”那口气平 平静静,凄婉绝伦。 我画完最后几笔,把画递给她。屋里太安静,能隐约听到屋外麻雀的叽喳声。 岚接过画,只记得她喟然一声长叹,久久凝视指尖,“你先走吧,咱们这就 算是告别了。”她说。 我打开门,最后一次走出罗亭城堡,我轻轻关上门,没有听到她说再见…… 回到那天放学后我独自留下的教室,当时我脆弱得像是根削了皮的小黄瓜, 画着画着就哭了,无声而凶狠地哭,粉笔应声而断。我后退一步盯着用洁白线条 勾勒出的岚,然后拿起板擦一下下,重重地擦去。 一个小时后我才走出教学楼,我踢着颗石子迤逦而行,走到校门口时才发现 陈静站在门卫室后面的花坛上,看到我走出来,她才往外走去。我愣了一下,没 想到她真把采花大盗当成护花使者了,我心里觉得可笑,只好像以前那样跟着她 一路回家。才出校门不远,我就看到远处路口毛毛一伙散兵游勇地等在那里,陈 静走得越来越慢,很生气的样子,带点委屈。我犹豫了一下,只得继续跟着走。 那天气氛很糟糕,毛毛怨恨地望着我,我无所谓地耸耸肩,心想毛毛这下彻 底“傻逼诺唯其”了,但怪不到我头上,如果他们胆敢责问我什么的,我就给他 们两下子,让他们尝尝多伦路的野狗拳。问题是我越这么想就越想打架来着,似 乎心里积压了许久的烦闷只有通过打一架才能发泄。最后想打一架的欲望简直是 排山倒海而来,为了给打架找个借口,我竟然加快脚步追上陈静,伸出手一把搂 住了她的肩,几乎是推着她朝毛毛一伙迎去。无辜的陈静被我这突如其来的耍流 氓举动吓坏了,在我的手接触到她肩膀的一瞬间,她整个人抖了一下,我感觉她 差点昏过去。我搂着她的肩膀,用力推着她大步向前走时,感觉那枯瘦的肩膀和 岚丰腴柔软的肩膀截然不同,简直像根柴火棒,皮包骨头的硌人。 在我和陈静与毛毛一伙擦肩而过的瞬间,毛毛脸色铁青地问:“什么意思?” 我这才放开手,粗暴地挥挥手让陈静离远点,一条腿无比惫赖地抖动着,环 视着围上来的几个家伙。根本没有打嘴仗的意思,直接对准毛毛的脸就是一拳。 毛毛痛苦地蹲下,捂着鼻子,鲜血从指缝中渗出。 打架有时候靠的不是力气,是气势,我当时的气势基本达到了笑傲江湖的境 界,简直视一切如粪土,如纸老虎,毫不防备,大开大阖。我越这样,毛毛一伙 就越吃不准我的来路,这么着从头到底他们就没敢和我动手,但当着陈静的面又 不好意思跑,于是一个个站定在那,由我按照顺序打过去,打完后的无不蹲在地 上,痛苦捂住脸上的被打之处,安静喘息,皆无嗥叫。 我没想到这么没挑战,用力拉开毛毛捂着鼻子的手,发现果然下手重了,我 拍拍他试图鼓励他跟我认真干上一架:“再……再来?”毛毛站起身,他的跟班 们也一齐站起身,每个人都捂着脸上的某个部位,样子相当滑稽。 “大哥,”毛毛擦干净鼻血说,“我们不知道她是你马子。” “马子”的称谓当时经由港台枪战片流传到内地,因其音节铿锵有力,含义 暧昧,带有浓厚江湖气息,可引用范围又很广,所以早已被少年们挂在嘴边。 我愣了两秒钟叹了口气,因无法结巴解释,所以摸出那盒三五,每人递了一 支。毛毛一伙有点受宠若惊,他们哆哆嗦嗦接过烟,先为我点上,然后大家站在 那安静狂抽。陈静一扭头走了,她被莫名其妙的我的莫名其妙的举动莫名其妙地 气坏了。 这么着,我就成了大哥,有了一群小弟和一个被气坏了的强加名目的马子。 我抬起头,鼻子里全是一股咋咋呼呼的落叶味,秋深了。 之后的日子照旧,每天的放学路上依然是她前我后地走着。毛毛一伙觉得有 点蹊跷,他们搞不懂为什么我总是跟在陈静的后面,这未免不像泡马子的常规套 路。我也觉得有点说不过去,可大话说在前,当时面子上就有点下不来。有几次 我试图赶上她和她并排走,以便能让毛毛一伙认定她是我马子,可没想到她加快 脚步又走到前面去了,妈的明显是怄我。我不得不告诉毛毛一伙我这是最超前的 泡马子手段,既然是马,当然应该“放养”,让马跑在前头,以便我可以从后面 欣赏她走路的样子,我一本正经地问毛毛他们:“女女人……什什么最重要?” 回答千奇百怪,有的说是脸,有的说是屁股,有的说是奶子,有的说是头发, 甚至还有的回答说:“牙呗!我就喜欢牙白的。” 我沉稳点头,并不一竿子打死一片,我的目光中飘出曾经沧海的沧桑,然后 我缓缓道:“都太……太片面!女人身身身材最重要!” 一群龙兄虎弟围着我,对我的一语中的发出齐声赞叹! “所所以……”我意气风发地环视一周,说,“会会泡马子的……全全他妈 跟在后后面……” “为什么?”一个小子忍不住提问,立即被毛毛一巴掌扇下抬起的头,“他 妈听大哥说!大哥还没说完呐!” 于是我借坡下驴道:“只只有女人走……走路时,才才才才能发发现她身材 的好好……好坏!”说了这么多话,令我气喘吁吁。 “高啊!”毛毛击节赞叹道,“实在是高!” 关于我的“只有从后面观察女人走路时的样子,才知道她身材是不是走样了” 的理论一时间广为传颂,神色凝重地跟在马子后面的少年短短几天内数量暴涨。 毛毛一伙更是对我崇拜得五体投地,在他们口沫横飞的宣传中,我不仅成了一个 嗜血成性的冷面杀手,一个人打趴下了他们一群人,更是一个辣手摧花的狠角色, “哥们太牛了,”一小子对另外一小子说,“丫每天跟在大眼睛后面,观察他马 子的身材,只要身材一走样,他就立马蹬了大眼睛,毫不留情那是肯定的!” 另外一个惊叹道:“真男人!” 我纯粹是抱着玩玩的想法去招惹陈静的,既然那天都搂过了,不能就这么算 了,自己也知道如果不弄出点大动静来,那“放马”理论撑不了多久。 我开始跟踪陈静,在我毫无目的的跟踪中,我发现陈静步伐的节奏总是很自 我,任凭周围甚嚣尘上,她丝毫不受其影响,如朵荷花般静静漂过一群鸭子扑腾 的水面,荡着涟漪远去。周末时她喜欢去西南面的商业区一个人静静逛街,途中 她会买个冰激凌,边走边吃的样子安静得尚且可爱。有一次她在一条红色的丝巾 前徘徊良久,试戴着,小傻子般在镜前伫立良久,但最终没有买。她离开柜台时 我上前翻看了一下价格标签,价格不菲。 当时我二话没说就买下了,毕竟我私藏着万八千,平时谨慎那是必要的,被 父母发现那就傻逼诺唯其了,可用来泡妞倒也未尝不可,反正都曾经沧海了,再 变成水那简直是易如反掌。现在想想,当时有点自暴自弃那是没说的,更重要的 是不想在一伙兄弟前丢了份,那么着发展下去,正所谓: 曾经沧海易为水,除却巫山都是云。 三十岁的我写到这里时有点心虚,未婚妻走过来时我马上切换了电脑屏幕。 她就笑了说:“躲躲藏藏的写什么呐,不就是当年那点破事吗?” 我心想:“怎么能叫破事呢,那是些最浪漫的事。” 未婚妻问我婚礼的请柬都寄出去了没有,我说都寄了。我结结巴巴地问她贴 窗户的红喜字和包红蛋的红套子买了没有?她说明天去城隍庙买,那里东西便宜。 接着就是一堆生活琐事的交流,我想了想忽然问她那条红丝巾她是不是还留着? 她想了好一会儿说:“应该在衣柜最下面那层压着呢,你怎么想起那条红丝巾来 了?” 一个帮她操办婚礼的姐妹在里屋叫她:“陈静!你来一下,那天早上几点去 扎婚车啊?” 我看着陈静的背影,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周末我一路尾随她直至傍晚,最后佯 装偶遇地在车站上和她碰了个照面。 “喂!”那天十七岁的我冲独自逛完街准备回家的她打招呼。 正在等车的陈静看到我吃了一惊,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说,“噢,你好。” 她红着脸,随即把目光转向别处。 我流里流气地靠近她,忽然想起岚曾对我说过看似恩爱依偎的土拨鼠其实是 想互相取暖,当时我忽然觉得自己太孤单了,于是又往陈静身边挪了一步。 陈静毫无兴趣地往边上挪了一挪,以便和我保持距离,接着又把目光转向别 处。 我火了,觉得自己孤单得快要爆炸了,于是不依不饶地继续挨近她,带点耍 流氓的潇洒。 陈静回过头来无奈看了我一会儿,勉强笑了笑问:“你也坐十八路回家?” 我恼火地笑了,心想这他妈完全是句废话。 车来了,人们一窝蜂往上拥去,陈静看了看这个阵势不禁叹了口气往后退了 一步。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以前毫无淑女风范的太保玛丽娅总是在车刚停稳时就冲 上一步,并且大呼小叫地扒拉开人群,蛮劲十足地捷足先登。 “他们说你画画很棒是吗?”放弃挤车的陈静问我。 我点点头,忽然“哈”地大笑一声,得意且冷漠地表示无所谓。 我想起当岚听到这声“哈”时瞳孔剧烈收缩的样子,想起她的眼神中蓦然荡 起的那股可以称之为悸动的光芒。 又一辆车驶来,一九九三年的黑压压人群再次冲锋陷阵般往狭窄的车门拥去。 不知从何而来的一股勇气,我忽然伸出手臂搂住陈静的肩头说:“上!” 人群拥着我们向前推,满心欢喜的我任凭人群把我们挤进车厢,那只手却被 挤在那里再也放不下来了,甚合我意。 “往里!往里!”售票员大吼着让最后一个人上了车,车门嘎吱嘎吱艰难合 上,好像一张消化不良随时会吐的嘴。 陈静脸红得就像个苹果,我心满意足地盯着她。当时我们被众多乘客挤得面 对面贴着,她急促的气息就呼吸在我面前,令我邪念丛生。 “蛮好不要上来的!”她欲哭无泪地抱怨。 “有我在……在呢!”等于是搂着她的我相当正义凛然地说。 陈静抬头看着我,那一刻我十七岁的胸膛正把剧烈的心跳传向她才开始发育 的胸口,我难耐勃起的家伙正隔着裤子玩命向她挨近。也许她感觉到了,也许她 没有,有那么一瞬间,她的目光甚至有些迷离,放弃似的看着我,摇晃的车厢里, 她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 “还有几站?”她问,温暖气息扶过我火热的脸颊。 我心想这他妈又是句废话,但与此同时我的赌徒本性苏醒了,我越来越觉得 孤单,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一只藏在雪地下的快被冻僵的土拨鼠,于是我更紧地贴 向陈静,依然带点耍流氓的潇洒,鼻子里喷出的火热气息把陈静吓得瞳孔放大。 “你……你过去一点!”她忽然反抗起来。双臂则用力向上收,护住胸部。 那样子却更像一个发嗲的少女正依偎在情人的胸口,甜蜜捶打着。 我破釜沉舟,寸步不让。 那天正逢毛毛的一个小弟也在车上,他亲眼目睹了我旁若无人的泡妞过程, 之后我在各种版本的江湖传闻中变得更加声名狼藉兼声名鹊起。 那天下车后陈静简直是一路小跑回家的,留下我独自踯躅街边。我蹲在路边 想了很久,最后想明白要彻底摆脱失恋的痛苦只有两个方法:时间,或者另外一 个妞。 那天夜的秋风徐徐醉人,我则站在陈静的窗下再也无法挪动脚步,我拣起一 颗颗的小石子,扔向窗玻璃。窗户吱呀一声开了,穿着小碎花图案睡衣的陈静站 在窗前和我默默对视良久。 “干吗?”她故作镇静地问。 “不不……不知道!”我点了根烟,笑了笑大声回答。 “回去睡吧。”她央求我,闪亮的眸子,洁白的牙齿。 “再再……再见!”我挥挥手转身离去,无论多么想,也没有回头再望一眼。 不可理喻的缘分就此扑面而来。这股力量是如此巨大而又蛮不讲理,它三下 五除二地撕毁了亭子间的帘子,唤醒了气窗缝后的颠倒梦想,轻声在我脑后坚决 耳语道:“别失去她,去吧!”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太保玛丽娅,那个梦是如此离奇,以致终身难忘。梦中太 保玛丽娅的身后长出一堆巨大而美丽的天使翅膀,我数了数,竟然一共有七个翅 膀!七翼天使玛丽娅一直飞到我的身边。 “喂!小结巴!”她围绕着我不停飞翔,“脱下裤子让老娘瞧瞧!”她边飞 翔边命令,身姿曼妙而优美,如鱼翔潜底鹰击长空。 我乖乖脱下裤子,尴尬地发现它不仅变得更大而且又直了。 “你已经是头真正的禽兽了!”七翼天使玛丽娅高兴地围绕着我飞翔,“去 吧!我的禽兽!”她指着天边的绚烂日出之处意气风发地说。 “去哪?”我茫然地问。 “混蛋!你现在哪都能去!妈的想去哪就去哪!”七翼天使玛丽娅大怒呵斥。 于是我立刻信心百倍了!我壮志凌云地提起裤子,雄赳赳气昂昂地跑向金光 灿烂光华炫目的天之尽头,任凭胯间之物来回剧烈摆动。 “去吧!”七翼天使玛丽娅在背后大声鼓励我。 天际传来滚滚回声:“你已经是头真正的禽兽兽兽兽兽兽了……” 那天醒来后我的心一直跳,我担心太保玛丽娅会不会遭遇了什么不测,才会 化身为七翼天使来到我的古怪梦中。我迷信地盯着开启一半的窗户,心想如果我 数到十它依然不动,那太保玛丽娅就没事。我默默开始数数,越数越快,数到九 时窗户被一阵风吹动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