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滴子(1) 滴子 床边那个倒吊悬挂的瓶子不知道是装盐水还是装葡萄糖,一条胶管垂下来搭 在我的手腕附近。因为这瓶瓶管管的牵绊,我只能躺在床上,既不可以离床走动, 也不能上厕所去。手术后的第二天下午,倒吊的瓶子终于从我的床边移走了,我 松了一口气,因为老是躺在床上小便,一则不习惯,主要的还是必需麻烦别人。 可以自由起床下地走路多么利落呀,于是我掀开盖着的毛毡,一脚跨下床来, 哪知从我身上忽然掉下一件实塌塌的东西,因为连接一条胶管,并没有“噗”的 一声跌在地上,而是在床前摆荡。我着实吃了一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连忙 伸手把那物体抢在手里,放回被窝,坐在床沿,好久不敢动弹。 是什么东西呢?从手术室出来,它竟一直和我在一起,同一被窝,睡了许多 小时,居然不知道。坐在床上,定了定神,悄悄看看这被窝中的东西,原来是软 塑料制的容器,圆形,旁边有两三道风琴褶,因此可以伸缩折叠,仿佛中秋节的 纸花灯笼。我摸摸,十分温暖,移动它的时候,发出叮叮咚咚的水声。里面有水, 红色。顶上有一条小管,另一端延伸到我胸腹部,给胶布遮住了。 在手术室里,我依稀记得听见医生提到“滴盘”,大概就是它了。我的伤口 部分有许多血水,得让水慢慢地滴出来。我看看“滴盘”,里面五分之一的溶液 是我身上流出来的血水。不是血,只是血水,溶液不稠,颜色也不深。早上五点 钟,护士循例到病房来工作,替我们量血压,许多人还在睡梦中,我在迷迷糊糊 中听到她倒水的声音,一定是打开了“滴盘”的盖子,把血水倒掉。 我给“滴盘”取了个名字,叫它做“血滴子”。第一次见到它,心里十分害 怕,渐渐也就习惯了。身体转动的时候,走路的时候,血水在里面晃荡,水少时 叮咚叮咚,水多时泼泼潺潺,倒像个音乐盒子。不过,血水红艳,看来不宜公开 演奏。于是每次起床,就把它挤扁,塞在裤腰的橡筋带上,大衬衫一罩,就成为 自己的秘密。 上洗手间,当然要小心,得先把它拿在手中才行,有一次疏忽,它就“噗” 一声掉在地上,幸好是塑料制造,不会跌碎。上浴室的时候,我就端一把折椅进 去。衣服可以脱下,可血滴子不能,就把它搁在椅上,当我移动身体,它就在椅 上轻轻地各各碰响,和淋浴的水合奏起协奏曲来,我一面淋浴,它一面和我共舞。 在浴室中,我把它的管道细细追溯了一番,它像一条河,汇接无数小溪,通向我 的伤口,更细的管道在厚厚的膏布、纱布底下,看不见了。真像《红楼梦》中描 述贾宝玉的发辫,由许多小辫合编成一条总辫。 血滴子整整伴我三天三夜,我和它一起睡,步行的时候得小心翼翼携带它。 它常常使我想起一个叫做圣地亚哥的小说人物,故事的结尾时,抱着一段从自己 肚皮里掉出来的肠子。走廊上有个妇人来回不停地走,她也带着个血滴子,却把 它托在手中,仿佛那是一个月饼。走廊上另有一名女工老在拖地,不知什么人得 罪了她,受了谁的气,一面拖地一面阴声细语咒诅:但愿你肠穿肚烂,肠穿肚烂。 我听得心惊胆战,仿佛遇见清代雍正年间的杀手,祭起取人首级的“血滴子”, 不知道会落在谁的头顶。 * * * 每天早上,病房里穿梭不停,有不同的人往来,最初当然是护士,给病人量 血压、量体温,清除病人滴盘、滴袋中的血水或小便,这时候,不过是清晨的五 点钟。然后,病人醒来,起床梳洗、上厕所,护士分派药物,病人吃早餐。忙乱 了一阵之后,女工们来换床单枕套,这时,爱走动的人都坐到长廊上的沙发上去。 坐着坐着,就看见医生来巡病房了。 不同的病人有不同的医生,因为这是私家医院。五号病人共有三个医生,有 时一个一个来,有时两个一起来。医生一来,病人就到床上躺下,护士拉上了粉 红色的幛幔,于是,里面仿佛充满了秘密,有的人瞪着眼看,有的人倾耳听。不 久,幛幔拉开,医生离去,病人兴高采烈地宣报:可以出院了。 今天有三个人可以出院,都去打电话通知亲人来接,然后回来收拾抽屉里的 东西,准备出院。她们的化验报告出来,都是良性的瘤,因此很高兴。在医院里 相处了大约一个星期,好几个人都熟悉了,说话也投契,就交换了电话,等得亲 人一到,交了医药费,和大家说了一声“茶楼见”,愉快地走了。在医院里,和 监牢一样,人们从来不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