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滴子(3) 和我同一病房的人,患的都是腹腔里的毛病,不是胆就是胃,不是子宫就是 肠子,最年轻的少女大概十五岁,患盲肠炎,带了学校的课本来温习,两天就出 院了,并没有说什么话。另外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也是患盲肠炎,却又哭又啼, 把陪伴她的母亲骂了半天,不断发脾气,向医院租来一部电视,搁在窗前,一个 人看到深夜一点,要护士来干涉才罢休。 从窗子看出去,对面是医院的东翼,隔得相当远,是产房,那里可是喜气洋 溢,充满了生之悦乐的地方吧。第一次当父亲的年轻男子,紧张而兴奋,带着年 迈的母亲,以及手足姊妹,来看产妇了,生了一个男孩吗?真好,女孩吗?同样 喜欢。然而我们这一边,愁眉苦脸的人多,呻吟声、牢骚语、亲朋们忧郁的脸, 在病房中晃荡。我们都是怀孕的人,东翼的女子怀的是小天使,我们这边怀的却 是魔鬼。 妹妹每天给我送饭来,因为医院并不供应食物,只能叫女工去买,不外是一 般餐馆的货色,肉类多青菜少。亲戚们都来看我了,大家都说:快些好起来吧。 没有人真正知道肿瘤的病况,只能希望,只能祝福。妈妈也来了,她说:原来你 真的在医院里。这次瞒不住她了。能够有亲人来探病是好的,说一阵,聊一阵, 时间可以过得很快,脑子也不用胡乱想东西。 我的朋友当然也来看我了,他们有的单独来,有的几个一起来,而且来了许 多次,小朋友素素还送我布娃娃。这一阵,他们可忙坏了,既要来看我,又得去 看阿田。和我一样,阿田也病了,也是生了肿瘤。如果她不是去应征新的工作而 要检查体格,根本不知道自己体内长了瘤,医生问了她七个问题,就说她子宫里 有瘤。果然,割下碗大的一个瘤来,大瘤的旁边还连着两个小的,大瘤上又长出 疱子。尽管如此,阿田的情况很好,是良性瘤,不久出院,一个月后可以上班。 我呢,不久也可以出院,但癌症没有痊愈这回事,只能控制,身体慢慢康复,却 永远不会痊愈。一旦生癌,一生一世就和癌打上了交道,怀着不可预测的异形魔 怪,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发作,把你吞噬。 一群朋友,去探望阿田,然后来看我,已经过了九点钟的探病时间,病房内 的灯暗了,我就和朋友们坐在长廊的沙发上聊天。真希望这是我们以前常呆的咖 啡馆,我们又可以海阔天空地谈天。这阵子有什么好看的书呀、订了的新书寄来 了么?然而,一分一秒过去,时间跑得飞快,朋友们不得不走了,真是依依不舍 啊,朋友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嗯,明儿见,明儿咖啡馆见。 人们把花瓶拿到门口,放在走廊上。朋友送我的一个花篮,太大了,放在走 廊会阻碍交通,就放在床底下,免得睡熟时不小心把它踢倒。朋友走了,我并没 有睡意,还是翻翻妹妹从家里带来新寄到的杂志吧,里面竟有湖南作家纪念朋友 的特辑,去世的是癌病人,其中一篇文章记述他癌细胞转移入脑,要开脑割除。 病者居然请朋友为他拍摄开脑的过程,描述的文字是:白布之下,一刀割去,血 如泉涌。我只读得背脊冰冷,再也读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