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滴子(6) 对于病房中的其他病人,这些都成为历史,她们记挂的是丈夫的升职、孩子 的学业,以及目前自己最需面对的健康?也许成为家庭的终身奴仆、长期劳工, 渐渐已成习惯,而且认为人生正应该这样子。那么就每天为丈夫和孩子们买菜煮 饭洗衣裳,永远在一个小小的空间和灰尘作战。 病房中的大部分妇女,都处于或过了波伏娃所指的“危险年龄”,她们既欢 迎月经的消逝,可又因害怕衰老而心绪不宁。她们似乎失去了性别,却成为完整 的人;获得自由的时刻,也正是不能运用这份自由的时刻。“危险年龄”的女性 可以做些什么?丈夫的经济基础稳固了,孩子们长大各自飞翔了,再也没有怀孕 和生育的疑虑了,她们可以去学钢琴、唱戏、旅行、种花、看歌剧。真是前所没 有的自由。然而疾病也以全速四方八面袭来了。 西蒙? 波伏娃没有提到癌症。如果在我的病床两旁躺着的女子患上乳腺癌, 将怎样呢?十五岁,离癌症的发病率还远得很吧,不,最近这里的一宗乳癌,患 者只有十二岁。患甲状腺的女子,如果患的是乳癌又如何?她的未婚夫还会和她 结婚么?爱情中人总爱说“白头偕老,至死不渝”,没有经历过磨难的爱情,奢 谈罢了。大小的疾病就是磨难。 * * * 西蒙? 波伏娃没有提到癌症,提到癌症的是《疾病的隐喻》的苏珊? 桑塔格。 十九世纪的病是肺痨,二十世纪则转为癌症,它们都罩着神秘的面纱出现。起始 的时候,没有人知道成病的原因,因此也找不到治疗的方法。然后渐渐地,肺痨 的成因找出来了,医学界也研究出对付它的办法,于是,到了二十世纪,肺痨不 再成为可怕的杀手。而正是这个时候,癌症出现,病情阴险,成因模糊,仿佛有 遗传的基因,又像是环境的影响,不过,研究的情况显著进步,到了二十一世纪, 癌症也将和肺痨一样,谈论它们的人就像提到伤风和感冒。而就在这个时候,艾 滋病君临。 肺痨和癌症的起没,有不少相似的地方,可两者之间却有几乎完全相反的面 目。肺痨的毛病只在肺部,病人充满各种征象,咳嗽啦、气喘啦、吐痰啦、呕血 啦,清清楚楚,用X 光一照,身子是透明的;可癌症呢,一般并无迹象,不声不 响,十分隐蔽,用超音波一扫,器官竟是黑墨墨实塌塌的斑块。患肺病的人总是 因病到处旅行,阳光、空气,对他们的健康有益,于是,那些济慈、雪莱都从一 个地方漫游到另一个地方。意大利、南太平洋、地中海,也全因他们变得浪漫起 来了。癌症?没有什么环境可以改变癌病的处境,再好的阳光和空气都起不了作 用。 十九世纪的病真是一种浪漫病,抒情的诗人或钢琴家既要清秀,又要清瘦, 最好是穷,要固穷,没有比生肺痨更适合他们了。小说家则不妨又肥又胖,像巴 尔扎克,这才令读者信服,他的肚皮里如果没有整个法国,至少有一个巴黎。然 而,看看肖邦、戈蒂耶这些艺术家,总带着水仙花似的模样和病容,好像非如此 不能增加作品的凄美。小说家自己孔武健硕,可笔下的人物,却呈现肺痨者的情 态,柔弱得叫人心痛。嗳,茶花女哪。嗳,林黛玉哪。你完全不能想象茶花女和 林黛玉患乳癌会怎么样,那是没有人要看的小说。患肺痨的女主角,可以写的材 料可多极了,她总是非常美丽的,加上了病,脸色粉白,因为发低热,又显得像 搽了胭脂。一个身子,微风也吹得起,完全是我见犹怜的形象。可她会弹琴,喜 欢鲜花和月亮,常常写诗,悲秋伤春,她总会邂逅一个非常爱她的年轻男子,他 虽然穷,但英俊;如果富有,却孝顺顽固的父母。然而,这一切注定救不了她, 因为作者和读者都不肯救她,她死定了,而且死在恋人的怀中。这些情景,拍成 电影,搬上舞台,多少人一面看一面流泪,可怜的女子,缠绵的爱情,忧郁的病 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