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浴室(4) 皮肤不是布,不可以在反面缝好翻转来,幸而神只造人,奇异无比,缝在一 起的皮肤,有血管有神经,有表皮有真皮,有毛囊有汗腺,却能自行调节生长, 皮与皮连在一起,不久就复合了。人的身体,才是真正的天衣,没有缝。做手术 的躯体,有的只是一道疤,滴水不漏。生命如此奇异,半截蚯蚓可以重生,星鱼 永远能复原,鸡只可以装上鸭的翅膀,猪的肾可以换到人身上。 我那爱猫爱花生漫画爱特吕弗电影的朋友,还爱她的浴室吧。当她坐在浴缸 里,想些什么呢?缝接的问题?啊,这是很可能的,她想起的缝接,必定不是关 于衣服和皮肤,而是电影,缝接,就成为剪接。她会想起《祖与占》、《四百击》、 《第三类接触》、《野孩子》等等。电影其实就是一件流动的金缕玉衣吧,也是 由一方一方的碎片连接起来的。 电影缝接的工作,我和爱猫爱花生漫画爱特吕弗电影爱莫扎特音乐的朋友早 十多二十年的时候都沉迷过,那时候,我们每星期总上“第一影室”几次,像上 课,看安东尼奥尼、维斯康蒂、费里尼,看戈达尔、特吕弗、路易? 马勒,看黑 泽明、沟口健二、小林正树,以及许多陌生导演的作品。看着看着,就自己想做 实验电影了。 节衣缩食,买部八厘米的摄影机,买些胶卷,自己编剧本,就到大街小巷去 取景。手提机,拍出来的效果,画面颠颠簸簸,跳荡不已,只能说是极写实。朋 友们都把影片拍出来,十多二十分钟,已经很高兴,也真的开过实验电影展。我 没有上街拍,脑子里老在编一组溶接的镜头,钟摆/摇篮/木马/秋千,来来回 回摇晃,但我抬不动拍摄机,太重了。自编自导自摄的梦幻于是消失。 没有拍实验电影,并不等于不构思,脑子里一组一组镜头冒现。爱森斯坦 《波坦金战舰》里的“奥德赛石阶”,真是经典的剪接;三头狮子依不同次序的 先后排列,又会产生完全不同的意义。一部电影里该选择雷诺阿的单镜头场面调 度还是爱森斯坦式的蒙太奇剪接?我想的是那些问题。 储蓄了一点钱,也去买了一架十六厘米放映机,和一座小小的剪接机,这种 家庭式剪接机真的很小,仿佛打圆孔的机器,体积不超过傻瓜照相机。捡起胶卷, 自己动手剪接,这一段不要,“铆”的一声,小机器倒锋利,像锄陈世美的包龙 图那闸刀,利落爽快,胶卷一刀两段了。破坏是最容易的事,建设可难了。要把 两格胶片连接起来,却叫小小的剪接机为难了,涂上特制的胶水在胶片的边缘, 叠在一起,黏牢了,压紧了,似乎妥当了,可到放映的时候,忽然又断裂。这缝 接法既非原始人的缝兽皮式,也不是现代人的缝衣料式,不用针,不穿孔,没缝 没线,只是黏,的确是第三类接触。我交给实验电影展的“作品”,完全由废片 剪接而成,共有数十片段,放映的时候,一会儿就断片,接起来,不久又断了。 幸而来看影展的人心中有数,又有耐心,并不埋怨,不像午夜场电影的观众,早 把电影院的坐椅都割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