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节:庖丁(3) 耍完了拳,我会休息一会,然后练剑。从初学拳开始,我每次上公园,携带 的东西竟愈来愈多,最初是两手空空,然后是提个小布袋,里面放件薄外套,渐 渐地增加了一把伞,稍后是一壶清水,最后又多了一把剑。衣袋里的毛巾、钱包 还不计算在内。每到公园,找到了适合的地点,我就把小布袋用钩子吊起来,挂 在铁丝网的空格上。 运动完毕,我并不急着回家,那么早,回家做什么呢,难道再睡觉?不,在 公园里散步可多好,杜鹃花开得非常茂盛,沿着铁丝网是一片紫红粉红和粉白, 歌唱着明媚的春日,天色一点一点更亮更白,太阳快要出来了,一会儿,光就会 照到树木的顶上,又是一个晴朗的日子。这时候空气最清新,花草散放香味,且 到那灌木夹道的小径走走,让肺好好地沐浴。 公园背面,相隔一条马路,有两组面貌完全不同的建筑,右边的一座,十多 层楼高,并不是民房,而是两座巨大的煤气鼓,黑色的圆筒,旁边有攀登的钢梯, 弯弯曲曲一直向上盘旋伸展,仿佛图画中的迷宫。煤气鼓整日发出沉重的机器声 浪,好像受伤的巨兽不分日夜地呻吟。到了晚上,梯道上亮起一支支直直横横的 白色霓虹管,惨白惨白的。 煤气鼓左边,是一列悄无声息的平房,不过两三层楼高,颜色灰黄,它全凭 气味惹来垂注,那是一股混浊的腥味,长年累月弥漫不散,仿佛透明的实物,附 近的居民就在这种气味中存活。这列矮建筑占据了半条长街,是政府的屠房。煤 气鼓和屠房一高一矮结邻,似乎毫不相干,可又隐隐然有些什么彼此呼应。站在 公园翠绿的草地上远眺,煤气鼓使我想起第二次世界大战纳粹集中营的煤气室, 被认为低等、不洁的民族,一个个走进煤气室去,化为缕缕炊烟;那样子的屠杀, 几乎没有血迹。 我不知道屠房里如何屠牛。啹喀兵团的尼泊尔人,在新年节庆上屠牛,用弯 曲的匕首一刀把牛头斩下,那可是英雄扬威的场合。这样的勇士,相信屠房里没 有。屠房里一天要杀不少牛,听说要用枪,对着牛头先把牛击毙,然后挂在移动 的吊钩上放血、宰割,内脏跟着架上的牛一起陈列,让卫生督察来检验,没有病 的牛拿到市场上去卖。听说有那么一架新机器,把牛关进去就能揭去整层皮,吐 出血淋淋的肉牛。我不敢想象肉牛的样子。街头巷尾的蛇店,市场的田鸡、鹧鸪、 甲鱼,被揭去皮层,还在不停蠕动。总有父老那辈的人编出奇奇怪怪的故事,说 有一名屠夫,误被机器卷入,活生生剥去人皮吐出。 同样的,我也不知道如何屠猪,只知道传统的做法,是把猪捆绑在木凳上, 屠夫手起刀落,把猪从喉咙起一直破肚开膛。当然,也有传闻是屠夫连自己的肚 肠也切破了。都是生命的劫难。隔着车声隆隆的马路,站在公园里,我从来没有 听见屠房里传出枪声,也没有猪牛的号嚎。屠房附近的居民不知道听不听见?大 概没有,因为报纸的读者栏和电视的“市民之声”显然并没有人投诉。那么,杀 死上千上万的动物,光天化日,也只是静悄悄的勾当。我爱猫的朋友写自己心目 中最悲哀的电影是布列松的《驴子巴特萨》,陀思妥耶夫斯基原著,结尾驴子中 枪之后,震了一震,走到羊群之中,静静地坐在那里,上有天,下有地;它在默 默守待那最后的一刻。这电影她看了两次,总想放声大哭而不可得,每次想起, 仍然辛苦。但兀立的煤气鼓是黑色的,屠房这边一片年深日久蚀得土黄的墙,每 天的冲洗,哗哗的水流出来,所有的屠杀都从黑气中向四周不断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