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节:庖丁(4) 站在公园里,某一天的早晨,我忽然看见了奇异风景:一头母牛和一头小牛, 在屠房铁栏外的草坡上散步。母牛呆呆地站着,小牛则摇着尾巴低头吃草。多么 温馨的田园母子图,谁知道铁栏的另一边竟是屠房。生和死只是一栏相隔。母牛 是怀了孕后才运到屠房的吧,所以留下待产,结果生下小牛犊,但这可会改变它 们日后的命运? 有这么的一个说法:牛面对刽子手时会哭。好像屠房中也发生过这样的事, 一头被赶去宰杀的牛,冲出窄道,跑到天井里,怎么牵怎么拉也不动,忽然跪下 流泪。屠房里的职员都说:就放生一头吧。可是队长不答应。这是屠房,又不是 牧场;仍把牛赶上窄道的斜坡,那牛不久就挂在吊架上缓缓地滑行。故事还有这 样的尾巴:那队长并没有好下场。当然,有的牛是幸运的,早一阵也有一头哭泣 的牛,却得到了赦免,送到道观去颐养天年,还供人参观。钱锺书曾戏谑地说医 生也是屠夫的一种;我的感觉是,屠夫有时也是医生。 西班牙的斗牛,其实是牛斗,是牛反抗命运的咒诅,是生命的挣扎,牛都抵 抗不了长矛利剑和车轮战,力竭而死。一般的牛,并没有最后一战的余地,只能 待毙而已。待宰的牛有第六感觉么?没有人会理牛的感觉。世间要是只划分宰与 被宰,我还是选择被宰。 庄子笔下的牛,几乎是隐形的,我们看见的是庖丁,庄子说他技术精进之后, 根本不用眼睛看牛,而心领神会,他依于天理,因其固然,那么复杂的一头牛, 他轻松地宰割,仿佛大提琴手在音乐会闭上眼睛演奏。真奇怪,躺在手术室里的 时候,看见外科医生披上白色长袍,戴上绿色帽子,忽然觉得他就是庖丁。我也 终于领悟到杜诗“观者如山”的下半句:“色沮丧”。他是月更刀的族庖,还是 岁更刀的良庖?在他的心眼中,我是一个人么,抑或只是一个肿瘤? 我在病床呆了将近十五分钟,想的都是解牛的事情,医生和护士一早都到齐 了,所差的是麻醉师,交通阻塞吧,他迟了十五分钟才气冲冲赶来。麻醉师的模 样,这次我看见了,矮矮胖胖,像极了《八十日环游世界》电影里的演员康丁法 拉斯。啊,巴斯巴都齐了,可以上演了。 护士一早就把胶布贴在我的腿上,替我褪下了衣袖,我听见医生用英文说了 要个“滴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麻醉师一到,手术不久就要开始了,我一点 也不害怕,只听见麻醉师说:我给你上麻药,你睡一会儿。我说好。他给我注射 一针在手腕上,又给我戴氧气罩。我吸呼了一阵,仍有知觉,有人在我胸前画位 置图,也许是药水,冰凉冰凉的。糟了,要用刀割开我的胸膛了,可我还有知觉 哩。我想说话,说不出声,想动手动脚示意,手脚都不听使唤,一动也不动,一 切失败了。于是我试试眨眼,表示不要不要我还有知觉。很好,他们并没有在这 时刻动手术。当我再眨眨眼睛,原来已经躺在病房的床上,那是四个小时以后的 事,手术做了两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