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节:螃蟹(1) 螃蟹 每年秋天,朋友们就有一连串聚会:郊外远足、中秋赏灯、重阳登高,等等。 另外两个特别节目也必不可少,一是吃蛇,一是吃螃蟹。吃蛇比较简单,不外是 参加团体办的蛇宴,一层楼筵开十数桌,我们一群朋友占一桌,坐满人。桌上一 早摆上两瓶药酒,时间一到,总是先端上一大盘蛇羹,人人喝两碗,这么一来, 肚子早已半饱,脸红耳热起来。我们一群朋友其实并不爱吃,不过只想聚在一起 谈天,因此找出许多相聚的理由,一个月半个月见上两次面,吃东西是其次,主 要还是闲聊。平日各人住的地区不同,每日又要上班,喝咖啡、啤酒常常只是三 数人,唯有吃蛇聚餐才有一伙人。一伙人,可不热闹,围着饭桌子,黑草羊呀、 甲鱼呀、三蛇丝呀、糯米饭呀,少不了有野味,有时还有黄猄肉,广东人真吃的 蛮族,什么吃不下肚子?吃蛇虽热闹,终究是在公众的地方,哪像在朋友家里自 在,所以,算起来,还是吃螃蟹的兴致更高。 到了秋天,朋友们总得吃几次螃蟹,九雌十雄,九月先来一顿雌蟹;十月继 之吃雄蟹,也学别人那样插几朵菊花。蟹宴当然又是十多人的大聚会,先用电话 分头约好,选一个周末或假日,黄昏就出动,还得兵分数路,准备粮草。这几个 人去选购螃蟹,买它十斤八斤,并购紫苏;那一群人去买酒,一壶加饭一壶花雕, 另外又有人去买豆腐干、黄糖、姜葱等物。 在不同的朋友家里吃螃蟹,有不同的趣味,有的朋友居室宽阔,把餐桌拉开, 挤挤让让也能围十多人;有些朋友只有小圆桌,就把另一张折桌撑开,拼凑在一 块,铺上台布,也是一张大桌子。朋友中不乏烹饪高手,当然荣任大厨,在厨房 里施展拳脚,只觉热气腾腾,芳香四溢。多数朋友细细嚼慢慢咽,把一只螃蟹一 点一滴逐寸分解,完全是出色的解构主义家。也有的朋友吃得飞快,蟹脚和蟹蝥 一碰不碰,扔在一边,飕飕飕,你还在用钳子压碎蝥脚,他已经扫掉五只蟹盖的 全部内容。有人生嚼牡丹花,连骨连壳一起咬碎,还连说麻烦。可气氛才是一切, 喝酒呀,高谈阔论呀,用茶洗手呀,喝糖姜茶呀,一面夸赞螃蟹是天下第一美味, 一面又叹息它们的身价愈来愈贵。 螃蟹的确愈来愈贵,所以,遇上这些美食,如果刚空运抵达,价格低,订下 再说。趁有朋友在机场工作,运来的蟹,认购一箩,就地分派,带十数只回家, 邀几个朋友小聚品尝。事先没想到会有什么困难,回到家里才知这乘搭飞机而来 的贵客,和店铺售卖的不同,只只蟹自由自在,无甚拘束,打开箩盖,六只脚一 起移动,爬得飞快,只只巨钳高伸,绝不容易对付。倒也有朋友自告奋勇,自诩 捕蟹高手,因为童年时天性顽皮,在新界乡间海边摸虾捉蟹,经验丰富。于是站 出来一显身手,众人将信将疑,看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如何征服无肠公子, 果然不负众望,只见他手到擒来,食指按住蟹背,拇指和中指把壳边一提,整个 蟹给挟住,右手拿起草绳,加上牙齿的协助,绕了半天,总算把蟹一一绑住。 酒酣蟹熟,居然就有人说螃蟹为什么要那么美味,结果给人吃掉,若是老鼠, 可不保住性命。又说,螃蟹吃多了,莫要天道循环,有一天螃蟹会回来复仇。真 是一语成谶,我就给螃蟹钳咬了。癌症的英文名字cancer,源自拉丁文,意思正 是螃蟹,因为螃蟹坚硬,像贝壳,极度凶霸,横行无忌。中文的“癌”字,没有 特别的意指,却是可怖的象形文字。比如麻疯(又作“麻风”——编按)的“疯”, 不过是“风”,像出风疹块;而肺痨的“痨”,不外是“劳”,过劳缺乏营养的 病。但“癌”字令人畏惧,字心是“品”,耸立在一座“山”上。常常到郊外旅 行,就会见到山野荒地,叠成品形的拜祭贡物,小说中邪魔的什么厉害武功,练 功用的是骷髅骨头,头骨就叠成品字形。从字面上看,“癌”使人想到山冈上令 人心寒的累累白骨。 第一次遇见真正的癌症病者,是三十年前的事,那时我刚从教育学院出来, 到一间小学教书,起初的两年,是实习阶段,学校里全是资深的教师,其中一名 男教师,才三十出头,竟患了鼻咽癌。我当然知道世界上有癌这种病,可都是在 电影里看到,书本上偶然也提过,却仿佛遥远的传闻,而且,也总发生在外国, 患者是毫不相识,就如同看书本上的黑死病。小说里的黑死病,不管是薄伽丘的 《十日谈》、笛福的《瘟疫的年代》、福楼拜的《情感教育》,还是加缪的《局 外人》,总觉得,这是小说,而且是背景罢了。和我们并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