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1958年太保街小学(2) 我们学校离雍和宫、国子监很近。雍和宫从来都是大门紧闭,进不去的。而 国子监的一部分是首都图书馆,凭学生证就能进,同学曾带我进去,在大阅览室 看书、做作业。那里很大,很安静。 学校旁边有一个去污粉厂,那时的去污粉是工人用琉璃瓦敲成碎末,再混合 碱粉做成的。 我们学校靠近城墙根儿,附近有一座监狱,当地人叫它“炮局”。我们常看 到犯人们排着队,扛着铁锹由警察带着去干活。 那时候,小学的大同学有很早就结婚的,记得比我高一届的,就有一个女生 挺着怀孕的大肚子来上学。 我们班长叫刘玉兰,梳两条大辫子,两个大眼睛很漂亮,笑起来两颊还有酒 窝。她有一个学期和我同桌。她可能上学比较晚,所以看来比我们大一点,很丰 满,也很健康。小学毕业后,刘玉兰就去工作了。有一天我在胡同口见她顶着凛 冽的西北风,埋头拉着大板车,后边有两个老女人吃力地推,我叫她:“刘玉兰!” 她假装没看见,眼睛盯着前方的地面,继续埋头拉车。她还挺着怀孕的大肚子。 我妈劳改还省粮食给我们包饺子 1960年,我妈在海南岛得了类风湿性关节炎,被送回北京。她变得又黑又瘦。 犯病的时候,她全身僵直地躺在床上流泪。我们三兄弟就帮她翻身、捶背、喂饭 …… 待她在中医医院把病治好一些之后,就又被派到东郊的一个农场去劳改了。 和在海南岛时一样,她的工作还是喂猪——煮猪食、起猪粪、打猪草…… 那时,因为家里住不下,保姆就回家去了。于是我们干脆连饭都不做了,就 在机关饭堂打饭吃。 有一天,我姥爷去世了。我们三兄弟跟着我妈去了姥爷家。只见姥爷换了寿 衣直直地躺在一副门板上。我们轮流跪在地下铺着的垫子上,给他老人家磕了三 个头。只见亲戚们忙里忙外地办着后事,他们不时地找我妈要大主意。因为我舅 舅还在蒙古,回不来,于是,孝子的角色就由我妈来担当了。她让我们站在亲戚 们身后看。办丧事那天,我姥爷的棺材停在后永康胡同他家的院门口。随着请来 的丧葬班头的吆喝声,唢呐和锣鼓声响起,我妈号哭着跪在地上把一个大瓦盆举 起,“啪”的一声,摔得粉碎…… 我家的房子很矮,我住上铺曾被煤气熏倒了一次。有一天早上起来,我提着 饭盒去饭堂打饭,只觉得头晕目眩,脸煞白煞白的,走路还歪歪扭扭的。我妈因 为在东北时中过煤气,还差点死了。她见我的样子,赶快让我在房子外面坐着, 歇了好久我才慢慢好了。 最困难的时期来了,我们开始啃那种番薯面的窝头,喝小球藻煮的绿色的汤。 有时候,窝头只有两三个还舍不得吃,留半个放在兜里,等饿了的时候再啃两口。 我妈的粮食定额才26斤,每到星期天她都会省出一些来给我们包饺子或者烙合子。 但她那时脾气不好,常斥责我们这不好那不好的,经常弄得一家人不高兴。有一 次,我又被骂了,便赌气不吃,走出家门。等我在外面转饿了,我才回来自己做 着吃。可是我做的合子乱七八糟的,还得我妈强撑着病体来帮忙。我们都哭了… … 我觉得妈妈像变了个人似的…… 有一天半夜,我在睡梦中听到啜泣声。睁开眼见灯还亮着,我妈坐在我床头 抹眼泪。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我睡梦中在哭。我告诉她:我放学的时候被高年级 的同学打了。她告诉我,她小时候,清朝被推翻不久,皇帝还住在紫禁城。她是 蒙古人,放学回家时,同学就追在后边骂“鞑子、鞑子”。她哭着回到家告诉我 姥爷。我姥爷说:“别理他们,想当初咱们进关的时候,杀得他们一片一片的。” 我妈接着说:“我现在被打成了右派分子,就是被当成了敌我矛盾。现在蒋介石 又要反攻大陆。一旦打起来,我们这些敌我矛盾的人就都要押起来。万一战事紧 急,就会被枪毙。在延安的时候,有一个叫王实味的作家就是这样被‘秘密处决’ 的。”我安慰她:“现在不会的。”她接着说:“如果我死了,你爸爸又还在海 南岛,你要照顾好两个弟弟。你是长子,要担起家长的责任。”那时我12岁,但 我对王实味印象很深。直到近年,才见到书中报道他惨死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