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爱的变奏(24) 杨文河绘声绘色一讲,“小鸭儿”和“小母狗”两个山寨小伙听得入了迷。 “小鸭儿”圆鼓鼓的黑红脸上垂着两条鼻涕也顾不上抹,“小母狗”更是将扁平 脸探到杨文河跟前来,张大嘴倾听着。 反正,只要挑山乡里没有的事儿讲,这帮倒大不小的娃娃都喜欢听。杨文河 还常耍他们,讲一段故事,要他们帮挑一担水,娃娃们都肯干。 矫楠却无心细听,望着由于忘了添干柴而渐渐微弱下去的火焰,他又情不自 禁地陷入了沉思。那火焰悠悠晃晃,一跳一跳地舔着干柴,映出火堆旁一张张已 显倦意的脸庞。风不时吹歪那飘飘忽忽的火焰,把灰沙吹起来,把山野的寒意吹 了来。 这亮闪闪的火焰,多像人的眼睛啊。为什么一看到烧起的火堆,总使人想起 眼睛呢。而且,总使矫楠想起宗玉苏那双深深地印在他心坎上的眼睛呢。他有好 久好久没有看到这对眼睛了,像深秋林子里潭水一样清澈和平静,像静夜里遥远 的星星一样神秘。她的双眼和跟前烧起的这一堆火相去甚远,差别极大,火是炽 热地、充满激情地燃烧着的,而她那双眼睛,在很多很多时间里,都是冷寂的、 静止的,一望她的两眼,矫楠自会联想到,她的心灵、她的思想也好像她的眼睛 一样,是封闭着的。唯一相同的,只是她的目光和火都是亮的。 也许正由于此吧,矫楠经久难忘地苦苦思恋着这对眼睛。 她插队的地方离歇凉寨很近,就在不足三里地那个叫下脚坝的寨子里。听说 下脚坝始终都没给知青们落实住房,头一年让他们住在土地庙里,后来县、区、 社三级来检查,让他们搬到稍为好一些的烘房去住了。前不久又听说,烟叶收上 来,烘房要用,又让他们临时搬进洼地旁的一幢保管房去了。就在前两三天,下 脚坝有农民过歇凉寨来打米,扯起闲话,矫楠才听说,保管房里只住了宗玉苏一 个姑娘,其他知青,有的回上海,有的去水利工地,都走光了。 就是这几句话,激起了矫楠心底的波澜。使得他稍有闲暇,便情不自禁地会 想起她的那双眼睛。而到了此刻,即将离开山寨回沪探亲的前夜,这种思念强烈 到他不能自制的地步,他非常想去见她一面,同她说上几句话。是呵,以往他也 想往下脚坝跑,可他怕,怕她不理他,怕见到其他知青碰一鼻子灰,羊肉没吃到, 倒惹一身羊膻气。今晚上不怕了,即使她给他一个闭门羹,也不会有什么人晓得。 况且,况且,她一定孤独,一定寂寞。瞧嘛,歇凉寨上,我们一个集体户,男男 女女的,说说笑笑,时光消磨得还快,而她呢,一个人…… “哎呀,不好啰!吴大中来了。”“小母狗”忽然手忙脚乱地刨起灰来,抓 过一大堆干柴,把没烤的洋芋、豆豆啥遮盖起来,“快藏好,莫让这龟儿子看见 了。” “小母狗”扁平脸上两只分得很开的眼睛,惊慌地眨动着。其他人也都像听 到了命令一般,停止了嘴里的咀嚼,用柴棒、柴灰、身影遮掩着摊得满地的包谷、 红薯。矫楠明白了,这些东西,都是“小母狗”和“小鸭儿”刚才借口回去抱干 柴,到集体田土里顺手牵羊搞来的。 唯独杨文河,没事人似的,还在那里摆龙门阵:“……‘大世界’里吃的东 西,应有尽有,中央台北那一片,小吃摊林立,宁波汤团、嘉兴粽子、绍兴鸡鸭 血汤、温州面拖黄鱼、五香糟田螺、油豆腐线粉汤、牛奶咖啡、土司布丁,花色 品种繁多,价格都低廉,味道更是好吃。唉,只可惜这都是我们小时候的事了。 现在,现在一闹文化大革命,‘大世界’变成了‘封、资、修’,取消停办了, 那么大的地方,被当作仓库堆东西。” “啥子啥子,”“小母狗”惊叫起来,“这么好玩的地方,堆起东西来了? 啧啧,可惜,真可惜。” “是嘛,”“小鸭儿”也故意喊,“我还没去玩过哩,就取消停办了,这不 是欺负老子嘛。” 几个上海知青都被这两个家伙逗乐了。大伙儿似乎都没见到长得武高武大、 一身蛮力气的大队革委会主任吴大中走近了身边。 “摆什么龙门阵呀?笑得满寨人都听见。”吴大中站到这堆烤火人的边上来 了,打着官腔问。 “噢,”“小母狗”应声站起来,“吴主任,听他们讲城头好玩好耍的事。 我说啊,他们大城市的人,才没冤枉来这世界上一趟呢,啥新奇玩意儿都见过。 我们呢,枉自做了一趟人呢,活在这憋气的山旮旯里,整天见到的就是一块天、 一片山、几块土,我都想重新投胎投到城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