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节:爱的变奏(86) 五 矫楠在酒席宴上刚一坐下,歇凉寨上一帮老乡,擎着酒盅就朝他围了上来。 那阵势,真有点使他招架不住了。 矫楠连忙端起了小酒盅,推辞道:“今天是罗幺公的八十大寿,你们应该多 敬他,找到我头上来干啥呀? ” “罗幺公的酒,我们敬过三巡啦!” “这回该轮到你了。” “喝,矫楠,男子汉大丈夫,拿出点气魄来!” “实话跟你说,这酒,就是专等你来喝的。” “是啊! 不是你说话算话,照交米机房的现金款,今年这年终分配,硬是搞 不下去。就凭这一条,你也应该干三杯! ” 五六只小酒盅,一张张被酒催红了的胡子拉碴、爬满皱纹的脸,一双双闪烁 着点酒意的兴奋的眼睛,透出的是农家质朴的豪迈性格。矫楠心头滚过一阵热流, 他给寨邻乡亲们干了些啥呀,微不足道,可寨邻乡亲们把他当成一个男子汉大丈 夫看待。他头一次在这帮农民中间看到了自己的地位。来插队六七年啦,在寨上 喝农家的婚酒、寿酒、白喜酒,也不是一回二回了,从来没有一回,有这么多老 乡诚心诚意走到他跟前来敬过酒。 “好,喝!”他提高了嗓门,把小小的酒盅高高擎起,同五六只小酒盅挨个 地轻碰一下,一仰脖子,酒盅里的酒液全喝进嘴里。 “好,再来一杯! ”他的豪爽逗起了农民汉子们的兴致,人们哄嚷起来。 他一连干了三杯,这一茬人才余兴未尽地退去。 酒是包谷酒,下伸店里廉价买来的,七角八分一斤。据说还被供销社掺了水。 但那酒劲儿仍然很大,辣得呛喉咙,进了肠胃里直发热。矫楠坐下后,连忙挟了 几筷菜,解解嘴里的酒味。人生七十古来稀,八十大寿的宴席,在矫楠的想象中 该是菜肴满桌,丰盛得非同寻常的。谁知还是跟往常的红白喜事一样,豆芽、豆 腐块都上了桌,大碗大碗的回锅肉、腊肉下头还铺垫着萝卜条、酸咸菜。偏僻山 乡的贫穷清苦,就是在宴席上都能体现出来。即便如此,众人还是吃得很欢。与 平时素白菜、南瓜片蘸辣椒水、酸菜豆汤下饭的日子比起来,这总还是酒席啊。 矫楠还没坐稳,第二茬敬酒的人又上来了,一吆喝又是一大帮,七八个。人 家七八杯酒拼你一杯,你能不喝? 矫楠又把酒杯举了起来。 他很兴奋,这酒难喝,他还是一仰脖,下去了。近来他从没这样高兴过。前 不久,他回过一次上海,对众人说的,是探望女儿,去看还没见上一面的女儿小 玉。这也是真的,看见小玉长得那么漂亮、那么逗人,他的四肢都发颤了。妹妹 说他,哥哥好怪唷,小玉睡着,他在摇篮边瞅着,都会傻痴痴地对着女儿笑。矫 楠只是乐,不回答。矫冰懂啥呀,她永远也无法理解矫楠当父亲的心情。但是他 心头,更多的却是为了见宗玉苏而回去的。他想女儿,更想念妻子。他把久别重 逢想象得十分美妙,充满了诗意,他要去陪她逛马路,买一些她必须的替换衣裳, 他还要同她一道抱着女儿去玩西郊公园,去黄浦江上坐摆渡船,去老城隍庙吃点 心,去……他有一点钱了,虽然不多,但在探亲假期中花一点,他还花得起。就 是做梦,他也梦见同妻子、女儿一道在南京路上的中国照相馆里拍照片,有意义 的照片。他踌躇满志地到了上海,他兴冲冲地见到了变得愈发美丽了的妻子和可 爱的女儿,可他失望了。他没有如愿。 玉苏怕同他一道出去,更怕抱着女儿和他一起在马路上走。他们没有拍合家 欢,没有去逛商店,也没有去任何地方玩,连一场电影也没去看。玉苏的理由极 简单,她在里弄生产组横机工场快干满一年了,马上就要分配工作了,她处处都 得小心留神。她是瞒着自己已结婚、已有孩子的事实的,不能因为一次逛马路、 一次游玩露了馅,更不能只贪图眼前一时痛快坏了事。她是对的,她若得不到正 式工作,只得继续把婚姻瞒下去,那样小玉在上海还是临时户口,还是一个小 “黑人”。矫楠谅解她。她当然不能住到福安里来,她天天晚上还得在瑞仁里自 己家里睡,她怕里委会干部找,她更怕邻居看出破绽。她也不让矫楠住到瑞仁里 去,照理那儿比矫家清静,他们完全可以像亲亲密密的小夫妇那样过上一两个月、 两三个月,愿住多久住多久,插队知青没啥假期限制,况且他们还是合法的夫妻, 光明正大。但他们却只能瞒着人偷欢,似乎他们的行为很不正当。刚回上海,矫 楠要求她,哪怕在福安里住三五天也好,家里房子腾出来了,床也腾出来了,她 没同意。有几次,矫楠去了瑞仁里,他确信走进玉苏小屋的时候,弄堂里没人注 意,灶屋里也没有人注意他,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关心他的人? 他要求在她那儿留 宿,宗玉苏仍是不答应,她什么都依他,就是不同意他住下。她怕事情败露。接 连几回矫楠心头都很不痛快,两人都觉得有点儿别扭,但矫楠始终忍耐着,没有 发作。他知道宗玉苏为此也同样痛苦。有什么办法呢? 人这一辈子,永远也别想 有彻底的无拘无束,永远得受一点这样那样的限制。谁叫他们都是处在生活最底 层的知识青年呢。在上海的日子里,矫楠苦闷极了,烦躁极了,他又没个人可以 去叙说。他第一次发觉,他回上海探亲,对宗玉苏来说,他是多余的负担、是累 赘,对家庭来说,他也是个负担,是个累赘。不是嘛,小玉住在家里,一切都得 靠妈妈照料。他感到家人们虽然都对他很好,饭桌上好菜尽他吃,有了电影票尽 他先去看,姐姐、弟弟、妹妹每人都以个人名义送他东西,毛衣、衬衫、围巾, 爸爸妈妈还塞给他零用钱。还像上回来探亲一样,他们总把他看成需要照顾、需 要体谅、需要人资助的对象。在这个家庭里,在妻子和女儿面前,没有他的地位。 因为他还在山乡插队,户口还在外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