饲养场的风波 这一天,我的心情格外好。因为我在村里找到了一个给专业户养牲口的活。 一进饲养场,就看到牲口院子里,拴满了牛驴。这些牲口,一头头,精神神, 齐刷刷,抬着头,滚圆圆,瞪着眼,注视着我,不知道我是奴仆还是主人。可能这 些牲口把我当成了主人,要不它们怎么会用那么友好的眼神看着我。我牵过一头毛 驴,在院子里转一圈,一松缰绳,小毛驴好像感到什么美味似的,微微抬起一只前 腿,把鼻子扎到地上,又被这美味陶醉了似的,一动不动地嗅了半天,然后又美美 地打了个响鼻,在地上一卧,四腿一轮,利索地打了个滚,又一轮,又打了个滚。 一头小牛犊,撒个欢,跑过来,伸出舌头,舔着我的手。 本来觉得干这活,还是很有情趣的事, 却让一个小孩子嘿嘿的傻笑搅坏我的心 情。 我说:“你笑什么?还不去上学?” “俺不想上了。” “为什么?” “俺爸爸,俺妈不叫俺上了。” “怎么不叫你上了?” “俺爸俺妈说:上什么上,看不见刘文杰吗,大学毕业,也是个臭喂牲口的料。” 那个孩子说着,转身跑了。 再细看看,这养牲口的地方,房子是土坯垒的,墙的上面敷上一层泥。我的住 房只有两张床的面积大,铺板、被子、杂物就已经把这里塞得满满的,像个杂货铺。 空气里散发着的驴的尿味,牛的屎味,还有那些发霉的臭味。 一个大学生,干这活,一个月就四百元。确实够丢人寒惨人的。可是我找不到 好的活儿,又有什么办法? 现在正值年前的冬季,屋子里没有保暖的炉子。屋里面的温度和室外温度差不 多。 晚上又刮起了大风、下起了大雪。风呜呜地响,像个怪兽似的叫着,拍打着窗 子,卷着雪花从门窗的缝隙里飘到屋里来,雪落在地上,化成了水,又结成厚厚的 一层冰霜。冰霜的寒气向我袭来,刀子一样扎进我的胸,钻进我的怀,咬着我的心。 不过,还好,条件恶劣,读书还是有时间的。 我给牲口拌好草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喝下去。又拿过复读机,放进一盒英 语磁带,插上电源。复读键按进去,呜啦啦地响,就是不走。太冷了,被冻住了。 那就预一会儿热吧。我拔下电源,把复读机放进自己的怀里暖一会儿。哎呀,我已 经冻得是个半死的缰尸了,这个冰凉梆硬的家伙,又躺在我的怀里。我的心颤抖着, 身子哆嗦着,上下牙不停地嘶咬着。过了一会儿,我从怀里拿出这个家伙,虽然梆 硬,已不再那么冰凉。它的身上有了热气。那不是热气,那是我的体温,那是我的 热血。我把它放到我的腿上,再插上电源。再一次把复读键按进去。好了,它终于 走了,可是走得很慢很慢,发不出正常的声音。那声音像是一个孩子吱啦吱啦的哭 声。走了十几分钟,才开始语速正常。 不知什么时候,屋里进来一个人。我抬起头时,春草已经在我的身边站了很长 时间。 自从春草去了京城,我给她打过几次电话,她一直不接。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她竟然出现我的眼前。 她穿着粉红色的羽绒服,披着亮丽而漆黑的长发,那张美丽的脸更加诱人,那 双眼睛又闪现出原来的亮亮的光。 她来得太突然,我已经不知道应该对她说什么,只是长时间地看着她。 屋里很静,只剩下牛儿咀嚼的声音,小驴倒踢的声音。再就是我们两个人轻轻 的喘气声。 过了老半天,我终于说话了:“你……回来了?” “回来了。” “放了多长时间的假?” “不是放假。只是抽空回家来看看。” 现在我的心里很敞亮,我知道,在这大黑天,春草到这里来找我,她的心里是 真的有我。我不相信春草会从自己的身边飞走。对这个,我非常自信。春草心里想 的啥,都在她的脸上写着呢。 可是我还是不知道对她说什么,只是喃喃地说:“你……你坐。”便找了一张 不大干净的凳子,擦了擦,又在上面垫上一张白纸,放在她的面前。随后,拿过草 筛子,筛草,喂牛,喂驴。 她没有坐,也不再说话,而是站在牲口槽前,看我喂牲口,看牲口唰唰地吃草。 我说:“春草,我给你打电话,你为什么一次也不接?” “我不想接。” “春草,我知道,你心里不是没有我。别这样对待我,好吗?” “文杰,已经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了。可是你混到这个样,也太让我失望了。 你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是个什么模样。头发这么长了,理也不知道理,胡子这么 长了,刮也不知道刮,脸又这么黑,两只眼因为不停地看书,红得发紫。眼纹一圈 圈的。你这个样子,整个地看去,就像一只大熊猫,没了一点男人的光彩。你浑身 上下,到处都充满着难闻的牛粪味、驴粪味。”她说着竟然哭了。 我说:“将来有一天我会好起来。将来我会考上研,会混出个人样来。” “文杰,我也不说你,就这样,你一年又一年地考研,永远也考不上。这最后 的结果,给你带来的是精神上沉重的打击和折磨,你会慢慢地消沉下去,在极度的 消沉和痛苦中,说不定你会疯了,你会傻了,你会疯疯傻傻地流落街头。饿了,不 知道伸手讨口饭吃,渴了,不知道向人要口水喝,只会穿着破衣烂衬,疯疯傻傻地 在街上走。” “春草,你别说了,下面的话我替你说:我跑不动了,爬也爬不了啦,只能倒 在垃圾堆里,啃西瓜皮,吃烂套子。我趴在那里,浑身长满了烂疮,散发着难闻的 臭味,大人远远地捂着鼻子,看都不看我一眼;孩子们远远地向我扔着土坷垃,扔 着砖头子;狗跑到我的身边,高高地翘起一只后腿,向我的脸上、身上撒尿。我只 是无可奈何地看着这一切。深深的夜里,我一个人仍然躺在那儿,夜晚的寒风袭来, 我冻得浑身打着哆嗦,偶而发出一两声凄凉的喊叫……这样说你满意了吧?你高兴 了吧?” “文杰,咱能不能换一种活法。” “还有什么活法。我没有。也想不出来。” “文杰,我现在才知道你这人,就是一根筋。” “对,我是一根筋。你不喜欢一根筋的人。那好啊,你走哇。我又没有留你。” “刘文杰,你真不是人。” “我不是人。你是人。这么长时间,一句话也不给我通。就算咱们没有那层关 系,就算是老乡,就算是朋友,也不至于这样吧。” “你不就是给我打了那么几次电话吗?” “我给你打了几次,你给我打过一次吗?” “谁让你以后不给我打了。一点也没个男子汉的样。” “嗯,我不是男子汉。你可是个够味的女人。” “文杰,你说这种话,也不丧良心。我不够味。不够味,我专门到这里来看你 吗?” “看我,还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了。” “你说我怎么想的。你是说我来看你也是没安好心是不?” “要是好心,你会这样挖苦我?在我这个最困难的时候,你能站在我的角度替 我想一想行不行?” “哼,我替你想。谁替我想了。” “春草,人这辈子活得都不易。多给一点鼓励,给一点关心,行不行?” “给你鼓励,给你关心。你什么时候鼓励过我?你什么时候关心过我?” “春草,别再闹了。这大黑天,又下着这样大的雪,你到这里来,是来和我吵 架的吗?” “你不和我吵架,我和你吵架吗?” “春草,你太让我失望了。你走吧。” “刘文杰,你烦我是不是。好,我走。告诉你,以后我再也不会见你!!!你 死了,我也不再见你!!!” 就在这个时候,外边传来了一阵喊叫声:“刘文杰,你个不是人的东西,你给 我出来!!!” 我听出那喊叫的声音是春草的娘。 这一喊可不得了啦:从家家户户、大街小巷跑出了许多人。那些好事的年轻媳 妇,身大力不亏的老爷们,爱看热闹的姑娘,呼着喊着往外蹿。就是那刚刚结了婚 的小伙媳妇,已经熄了灯,赤条条地钻进了被窝,正在搂着抱着美美地睡大觉,一 听是这种事,也立刻登上裤子,穿上袄,飞一样往外跑。小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事,见家里的人都疯了似的往外跑,再也没人理他们,也光着屁股哇哇地哭叫着在 爹娘的屁股后头追。那些长胡子的老头,白发苍苍的老太太,黑灯瞎火的,不怕一 个跟头摔死,也哼哼叽,哼哼叽地拄着拐杖往外走。街上的人越来越多,都向着这 个饲养场里涌过来。 随着这喊叫声,春草的娘很快就进来了。 “大娘,你想干嘛?”我一时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我想干嘛?问问你自己吧。刘家的野小子,你知道你是干嘛吃的吗?你知道 你是吃哪碗干饭的吗?你算个什么东西?你是个臭喂牲口的,伺候人的下脚料。你 这忘恩负义的小子,已经踹了俺一脚。到如今,成了没人要的东西,却又喜欢上俺 闺女。你真不知天高地厚!姓刘的,你还知道你是谁吗?你是个癞蛤蟆,是个臭不 要脸的癞蛤蟆!凭你这个样的,就是做梦,也不该再一次做到俺闺女身上来吧!在 这个村,论身份,论地位,论能耐,论长相,你算个老几呀?俺王家挑女婿,就算 挑花了眼,也挑不到你身上啊!” 轰隆的一声,我觉得有颗炸弹在头上爆炸了。我的脸在冒火,胸脯起伏着,心 在狂跳着,手在发抖:“你……”我已经被气昏了头,站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春草的娘又骂起春草:“春草,你个不争气的东西,你给爹娘丢了八辈子的人 啊。天下好男人有的是,你怎么偏偏看上这么个没出息的!这大黑天,下着这么大 雪,你不好好在家呆着,刚从北京回来,就跑到这里来。你想把娘气死呀!!!” 骂着骂着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春草的娘这一哭,看热闹的人就动了恻隐之心,说长道短的议论起来: “刘文杰这小子也真是不要脸,相当初不要人家了,如今成了一个给人养牲口 的货,又想再把人家搞到手。” “老王家这闺女也真是,这几年出息的跟花一样,谁看了谁喜欢。树大招风, 花好惹人啊。哪能说不要就不要啊。别说这小子落到这一步,就是那些有钱的帅小 伙儿,哪个不是做梦都想把春草娶到手。” “可是也得看看条件啊,这小子如今都到了这份上,还能有这心思。真是不知 道廉耻,真是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这才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 这些话一窝蜂似的塞进了我的耳朵里。把我气得翻白眼:这些人都怎么了?我 从生下来,长这么大,哪儿惹着你们啦,干嘛一个个都跟我过不去啊! 我大声地叫了一声:“你们胡说些什么?!有种的,你站出来,到我的跟前来 说。你站出来,你站出来啊!!!” 没有人再议论什么。 只剩下春草的娘高一声低一声地哭叫着:“天啊,俺王家哪一辈子没有积德啊, 怎么会遇到这样的事啊。这样的事怎么会叫俺碰上啊!俺那亲闺女,你好糊涂,你 怎么会看上这么个臭喂牲口的啊!俺那糊涂的闺女,以后叫娘怎么见人,叫娘怎么 出门啊!这么大的事,怎么就事先不给娘说,怎么又背地里跟这小子拉上勾啊!俺 那亲闺女,你怎么会这样?咱王家说人,也不是那挑肥拣瘦的人家,可是咱也不能 不管蛤蟆、蝌蚪、大头鱼的,就随便跟人家处啊。再说人家已经甩过咱,如今他落 到这个下场,咱凭什么要可怜他。相当初他甩了咱的时候,他想过可怜咱吗?婚姻 大事,不能因为可怜他,咱就轻率地这么做哇!春草啊,俺那闺女,天下应该可怜 的人多了,咱总不能因为可怜人家,就亏了咱自己呀。俺那春草的爹啊,你好命苦, 你死得早。你要是好好活着,咱王家也不会出这种事啊!” 春草的娘哭着哭着,突然停下来。原来是她的屁股下面有湿乎乎的东西渗进了 裤裆,用手一摸,原来是坐在了一摊稀牛粪上。她腾得站起来,抖着裤子上的粪, 又哭了一场…… 再说, 春草的叔叔早就知道了这个事。春草的叔叔是什么人?你想啊,这满村 里的人都知道了的事,春草的叔叔怎么会不知道哇。春草的叔叔当然不喜欢他的侄 女到我这里来。可是他不是春草的娘那样的老太婆。他有他的想法------- 年轻人 有年轻人的心思,就算吹灯了,拔腊了,彻底地散伙了,人家到一块说个话又有什 么大惊小怪的。这个嫂子啊,真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真是没事找事。这样一来, 算什么啊,这不是把整个屎盆子全都扣在自己的身上了,这一回算叫全村的人看了 笑话----- 春草的叔叔明白这个道理,但是他不是那种遇事沉着冷静的人。事情已 经到了这个地步,他再也坐不住“金銮殿”。他不能眼看着王家的人吃亏。于是领 着王家的人很快就喊叫着涌进了饲养场的院子,一进这个院子,喊叫声,砸东西的 声音,在整个院子便响成一片,乱成一片。 这饲养场是李家的地方,在这地方,王家和刘家闹出天大的笑话,也碍不着李 家的事。李家的人全围在这里,本来是看热闹的,一看王家的人砸了自己的东西, 一个个赤膊上阵了。一个上全上,这一来,李家倒是先和王家打成了一锅粥。操娘 日祖宗的骂街声,棍棒的交加声,拳击声,在整个院子里乱做一团。我们刘家也是 一个不小的家族,可是我们家的人没有动。这是因为王家的人并没伤到我的毫毛。 只要王家的人敢在我的身上动一下,我的自家人拳头也会毫不留情地挥舞起来。 武斗越来越烈,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再持续几分钟,都有可能要出人命了。 这时候,一头厉害的大牦牛被惊得挣断缰绳,在屋子里乱蹿。这头牛像疯了一 样,见了牛抵牛,见了人抵人,见了东西抵东西。屋子里王家那些乱喊乱砸的人吓 坏了,李家和王家相互搏斗的人也吓坏了:有的跳到院子里去;有个人把身子藏进 料缸里,头像乌龟似的缩进去;有个人跳到窗台上爹啊娘地乱叫;有几个在门外看 热闹的孩子吓得哇哇地哭起来。 一次惊心动魄的武斗竟然叫这头牛意外地震住了。 我怕牛伤了人,冲过去牵那头牛。 我刚来这地方,那牛也并不认识我,死命地向我抵过来。我唉呀一声跳起来, 跳到那头牛的身后。那头牛又掉过头抵过来。这是一头大牦牛,曾经抵伤过人的。 说时迟,那时快,我一下子跃上了牛背。那牛跳了几跳,想把我从背上掀下来。我 没有干过斗牛的差事,这一会儿只是用腿紧紧地夹住掉的身子,双手紧紧地抱住牛 的脖子,趁势抓住了牛的缰绳,出了一身透汗,才把这头牛治住。 我把牛牢牢地把它拴到桩子上,人们才安静下来。 王家的人又凶像毕露地大喊大叫地逼到我的身边来。我顺手从地上抓起一根棍 子,高高地举起来,瞪着眼睛,拿出一副拼命三郎的样子,无所畏惧地站在那里。 我们刘家的人已经冲过来,准备和王家的人殴斗。 就在这个时候,春草好像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突然大叫起来:“娘啊,你真 丢人啊!”她又指着她叔叔的鼻子说:“还有你,叔啊,你丢人,你们都丢人,丢 尽了人啊。俺不陪着你们丢人,俺陪不起。俺活不了啦,俺活不了啦呀!”喊罢, 哇的一声哭叫着,向村南的那条大公路上跑去。春草的娘和春草的叔叔,好像才醒 过神来,急忙向春草跑去的方向追过去。 “坏了,要出人命了。”有人喊了一声。随着喊声,人们都像蜂一样向着春草 追过去。 “春草,王春草!”我呼喊着冲过人群,拉住了春草,我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 春草终于停下了脚步,“天啊,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啊?他们这样做是为 什么啊?!”春草叫喊着,蹲在地下,抱着头大哭起来。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