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于外界的精神王国 又快到了那个黑色的日子。 娘把我叫到跟前说:“儿啊,听说别人考研,都参加辅导。咱是不是也去听听? 咱去吧。那些教授,信息多,路子广,听一听,考上的把握会大些。” 我说:“娘,咱不去。考上考不上,也不在这个。” 娘说:“小子,娘知道你为什么这样说。还不是为钱的事?” 我说:“娘啊,咱家没那个条件。你是不知道,考研辅导,要花好多钱的。” 娘说:“我问了,花不多少钱。” 我说:“娘啊,你根本就不知道。那花钱的地方多了,坐车花钱,住旅馆花钱, 吃饭花钱,听人家的辅导更要花钱。这都是大把大把的票子,这都是爹娘的血汗钱。 花了亲娘的血汗钱,做儿的心里不忍啊。” 娘说:“儿啊,这一次就听娘的吧。钱的事,不用你管,娘已经给你准备好了。” 娘说着从柜里拿出一个蓝布包,一层层地打开后,露出了一个钱包。娘再打开那个 钱包,从里面拿出一打儿钱,让我看了看,说:“花个就花个,豁不出孩子套不住 狼。”娘说着,还笑了笑。 我看着娘花白的头发,又是一阵心酸。我说:“娘,这不光是钱的事。学生的 课怎么办?儿子不能因为考研而误学生的课。再说,这听辅导,不是一天两天就完 的。要请长假。咱的课叫人家谁上?” 娘说:“儿啊,这是一辈子的大事,能不能想想法?” 我说:“娘,你就别瞎操心了。这事能想出什么法?” 娘说:“你去找校长说说。万一要有希望呢。” 我说:“娘,咱别再给人家添麻烦了。” 娘说:“人生的路要靠自己走。但也离不开好心人的帮助的。” 我拗不过娘,只得去找校长去试着问问。可是走进校长的办公室,我的脸涨得 通红,嘴就是张不开。 校长说:“小刘老师,有事吗?” 我的嘴张了张,说了两个字“没事”,就退了出来。 可是我刚出来,校长就追出来:“小刘老师,别走。” 我说:“校长,我没事。” 校长说:“瞎说。你当我是傻瓜,看不出来。你是心里有事,不好意思说。” 我只得说:“校长,实在不好意思,我想给你请个假。” 校长说:“请什么假?” 我说:“我想去北京听听考研辅导。” 校长说:“多长时间。” 我说:“三四个月吧。” 校长说:“这么长的时间,请假可不大好说。再说这种事请假恐怕影响也不太 好。” 我说:“校长,那就算了吧。” 校长说:“要说,这是你个人的大事。容我再想想。要不这样吧。我去找个代 课教师,不过工资得由你来出,每月从你的工资里扣除三百元就够了。只是这样, 教学多少得受点损失。所以有个条件:等你考完研,得好好地给我卖点力气,把这 损失补回来。如果这一次考上了,你等着请客就行了。要是考不上,以后别再提考 研,死心踏地给我干工作,好不好?”校长说完这句话,那只大手用力在我的肩膀 上拍了拍。 就这样,我拿着爹娘辛辛苦苦用血汗挣来,在肋条骨上勒出印来,在手心里攥 出汗来的几个大钱,带着爹娘的希望,带着对校长的感激之情,还有对未来美好生 活的憧憬,又一次踏进京城。 一进清华园才知道,这参加考研辅导的人真多啊。 大教室的门前,考研人,一群群,带着书包,排成大队,神情庄重,挨着个地 往里走。这个时候,很少看到有人说笑。人们的心情可能都是一样的沉重吧。 我的心中又有了一份感慨:六十年代是凭票买粮排队,八十年代是买彩电排队, 九十年代是出国签证排队,到新世纪,变成学位考试排队,这是社会进步的体现。 可是现在对于我们这些考研人,究竟有多少人是为了社会的进步而站在这个队伍里 的,我说不清。可能最多的还是为了自己的生活,为了自己的前途和命运吧。我们 都知道,1998年以来,我国高等教育发展实现了历史性的跨越,高等教育在校生规 模超过2000万人,居世界第一。随着大学的扩招,大学生数量的增多,残酷的分配 形势如狼似虎。大学生就业难的问题,越来越突出。许多大学生都跟我一样挤上了 考研的独木桥哇。考研早已成为继高考之后中国的第二大考试。从1999年高校扩招 以来,研究生招生报考人数又连年高速增长。现在每年报考硕士研究生的人数已经 超过上百万。我的老天爷,这让我们怎么活?还能怎么活?这就是要在竞争的环境 里生存啊。 可是再看看那些竞争的对手,我的心又凉了半截,我的身子好像进了无底洞, 摸不清深浅。那些专门来这里参加考研辅导的人们,也真是牛,一个比一个牛。毕 业学校牛,穿着打扮牛,说话牛,办事牛,花钱更牛。他们舍得用钱去买信息,同 学、朋友、老师,不论是谁,只要能提供信息,他们都会慷慨解囊,掏钱请客,一 点也不抠门。高档的饭馆里,高价的卖饭口,会时常看到他们的身影。但他们不算 投机者,学习也是非常地卖力。只是他们与我这样的考研者相比,有心机,会算计。 他们懂得在考研上,相差一分,那得用万元来计算,甚至几万元也买不回。他们一 般都是重点大学毕业的高才生,其中好多人都有一份很好的工作,一个月能拿三四 千元的工资,都不大在乎花钱的事,经常是大把大把地花钱。 可是牛人虽牛,钱花出去了,也有人心理失衡。我亲耳听到有个牛人在骂街: “他奶奶的,到现在,老子已花了近万元考研费,资料费三千多,培训费两千多, 房租、伙食费、网络费、交通费又花了三千多呀。考研考不起呀。” 我一听就浑身冒汗。我去书店看过那些考研书籍和资料:一问每本定价三十多 元,还有更贵的超过五十元,这些书都成套,可以单卖,成套的价格高达数百元。 这都是一些“名师”编辑出版的考研资料。我知道,如今考研已经成为一个大市场, 好多老板都瞪着大眼,伸着手,到我们的衣兜里掏钱。我护着自己的衣兜,不让他 们掏。他们说:“不让掏钱,就甭买书,没有好书,你考个屁。”是啊,这么多的 好书,还是很有诱惑力的。于是我咬咬牙,狠狠心,手松了松,让老板在我的手指 缝里摸去一百五十元,换了一堆考研的二手书。这些旧书是书店专门联络人员到各 高校的研究生院收购而来,然后以半价或者稍低价格出手的。我不能乱花钱。我知 道, 我上班一个月辛辛苦苦, 才能挣七百多元的工资,除去吃的喝的,给代课教师 的,不但不剩钱,而且还得伸着手向爹娘要。爹娘就那么二亩地,一年到头,累死 累活,能有多少钱的进项啊。我不能跟这些牛人比。对钱这个东西,越来越在乎。 不但在乎,而且抠门抠到自己的屁股眼里去:为了省下每月三四百元的房租钱,我 每个晚上都得趴在自习室里过夜。所以,我应该感谢那个自习室。 自习室,这算是自习室吗?不。这是考研人的天堂,也是考研人的地狱哇。好 大的自习室,能盛上几百人,竟然座无虚席。在这自习室里,我看到那挥汗如雨、 豪气冲天的考研氛围:课桌上那高高耸入天花板的专业书、辅导书、试卷纸;还有 那从书堆后伸出半截脑袋,摘下眼镜,揉揉眼眶,滴几滴药水,又重新回到了原来 的水平线的考研人。我从内心里感觉到空中弥漫着没有硝烟的战火味。我好似听到 战场上轰轰隆隆的炮声,我好似听到了那冲锋的号角。在嘹亮的号角中,成千上万 的战士冲上去,成千上万的战士在敌人的炮火中倒下去。考场就是战场,这战场就 是竞争,就是生存。这是一群什么样的人用这种方式在战场上拼杀,在竞争中生存 啊?这是一个远离城市轻歌曼舞、远离贪官堕落腐败、远离常人幸福安逸的群体, 这个群体里的每一个人,在自己的内心深处,都建立了一个完全独立于外界的精神 王国。这个王国被寄托完全拥有,一种超我的力量,主宰了整个身心。这种力量, 使这里的每一个人不知道什么叫疲倦。即使感觉到累了,抬起头,看着前面坐在那 里仍在埋头苦读的同学,我们每一个考研人的心里,又同样深深地感动啊。无论多 么苦,多么无聊,我知道,至少还有和我站在一个战壕里的兄弟,至少还有和我一 样一起战斗的姐妹呀。这时候,每个考研人学习的背影,便成了我最好的安慰和鼓 励。这孤独寂寞的背影,在夜晚教室灯光的映衬下,显得分外坚定而神圣啊。这背 影是抵御疲倦的最后的一道防线,也是最坚不可摧的一道防线。看着这背影,看着 这熟悉的面孔,这些即使叫不上名字的人,彼此的距离就会拉得很近很近。看着这 背影,看着这熟悉的面孔,我就会感到温暖,就会感到自己浑身有了奋进的力量和 勇气。在这里,我们每一个考研的兄弟姐妹走过的日日夜夜,我们每一个考研兄弟 姐妹奋笔疾书、苦思冥想的身影,还有那遭受打击之时,有人扶案哭泣,然后擦干 眼泪又前行的壮举,将会永生永世震憾着我的灵魂啊! 夜深人静,同学们都走光了,自习室里,只剩下我孤独的身影,陪伴我的只有 那淡黄色的一排排的桌凳,还有桌子上那一摞摞考研战友的书。每张课桌上的书还 是那样多,差不多都是清一色的“陈文灯”和“朱泰祺”。这些“陈文灯”和“朱 泰祺”们好像在替考研的战友们坚守着阵地,好像你胆敢动他的位子,他就会用书 砸你一样。我看着那些摆着考研资料的桌子,真的好感动。我知道,这些像我一样 踏上考研之路的人,都是狂人,都是不放过一寸时光,无论在哪里都书不离手的狂 人。在这“与时俱进,适者生存”的社会环境里,我们只想做有房、有车、有高薪 工作、有社会地位的“四有新人”,我们不想被社会淘汰掉哇。 现在,自习室里很静很静,静得让我一个劲儿地心跳。 外面下起雪来,雪下得很大。雪花落到窗台上,盖上一层厚厚的“白”。这凄 惨的白色,再加上窗外凄惨的风声,让我心里直个劲地打颤。 就在这个风雪的夜晚,就在这个自习室,我又接到了女儿的电话,在电话里我 听到女儿哭叫的声音:“爸爸,妈妈回家了,去看姥姥,到现在没回来。奶奶来了, 奶奶陪着我。你快回来吧,我想你,我想爸爸!啊啊啊……” 女儿,多么可爱的女儿啊。可是女儿出生的那一天,我还在学校里上课。是亲 爱的二哥把我叫回家去的。在女儿快要出生的日子里,我让春草回到老家,让我的 亲娘照顾她。尽管这样,不管多么忙,我每天都要回家。每次回到家,我都能看到 春草那种幸福而又满足的笑容。看到她的笑脸,我就会感觉她和我之间那份浓浓的 情和爱,就暗暗地从心里发誓:将来一定让她过上好日子。所以自从有了女儿,我 总是觉得那么亲。后来春草和女儿回到我的身边,不上课的时候,我总是抱着女儿 亲。女儿在睡梦里的时候,我也会趴到女儿的脸前一遍一遍地瞅,我的额头抵着女 儿的额头一遍遍地亲。女儿躺在床上安静地睡觉,我总喜欢把打开的收音机放到女 儿的头前,让女儿在美妙的乐声中入睡。女儿醒来的时候,我喜欢坐在女儿的身边 大声地念书,大声地背英语。夏日里,在那漆黑的夜里,我喜欢怀里抱着女儿,拿 着手电筒,在房东住房的周围,在那个中学校园的周围,围着一棵棵的大树,从树 根照到树梢。在那么神奇的夜,在那么神奇的一闪一闪的手电的光亮下,我在给女 儿捉知了滚。捉了知了滚,洗得干干静静,把它们放在一个小碗里,撒上盐,等到 第二天早晨,在锅里放上油,用微火轻轻地一炸,炸熟的知了滚,女儿吃着可香了。 所以捉知了滚,女儿兴致可高了,望着那在树身子上正在爬行的知了滚,女儿的心 里乐开了花:“爸爸,那儿一个,你看,还在爬呢。”我抱着女儿走过去,拿下那 个活宝贝,放在女儿的小盒里。女儿高兴地直叫:“爸爸,又一个,在那儿趴着呢。” 我高高地举起女儿,让女儿自己把它拿下来。女儿抓着亲手捉的小宝贝,太高兴了, 整个身子在我的怀里一窜一窜,举胳膊蹬腿,开心笑闹,大声喊叫。 现在,我的眼前,又闪现出女儿在我的身边那种快乐的样子:女儿拉着我的手, 一声声亲切地叫着爸爸,把我给她买的好吃的东西往我的嘴里放;女儿躺在我的怀 里,两只小手亲切地摸着我的脸,搂着我的脖子,她的小脸蛋还不停地在我的脸上 蹭来蹭去。我在心里想,我要不好好学,就对不住爹娘,对不住女儿。我一定要好 好努力,这一次一定要让爹娘为他的儿子感到骄傲,一定让女儿为他的父亲感到自 豪。 所以,我在电话上对女儿说:“圆圆,好女儿,不哭。你要听奶奶的话,听爷 爷的话。等些日子,爸爸就回去了。爸爸回去,一定要给你买好吃的,买好玩的。” 女儿还在哭:“爸爸要早回来,我想你,我想爸爸!” 我说:“等些日子,爸爸就回去了。好女儿,别哭。”我劝女儿不哭。可是我 却止不住自己的眼泪。 放下电话,我使着劲让自己的心静下来。又学了一会儿,做完了最后一道题, 看完了最后一页书,从座位上站起来,我觉得有些冷,走到门前,关了关不太严实 的门,然后伏在书桌上,搂着那几本书,用大衣裹紧我的身子,昏昏睡去。 哪知第二天早晨,一个考研的女孩来得很早,一手推门,门已上栓,竟不能入。 她接着门缝瞧瞧,才发现,室内一人,衣衫不整,蓬头垢面,正趴在桌子上大睡。 她大喊:“开门!开门!” 我开了门。 她说:“你在搞什么鬼?关门干嘛?” 我没有回答,揉揉眼,伸伸腰,两只胳膊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上上下下的动 了一会儿,又回到座位,趴在那儿看起书来。 她又说:“哎呀,你来的真早,好勤奋。” “你也够早的。”我说。说完这句话,就又低下头看书。我怕她再说话,我怕 她再问下去。 谢天谢地,亏了没有问。如果人家要问:在哪里租的房,休息的地方怎么样。 咱该怎样回答啊? 早饭的时候,我走出那个自习室,才发现这一夜,雨下得太大了,满院子里有 好多低洼的地方都积满了水。大雨过后,这考研的学友们变得好快活,变得好精神, 他们两个一双、三个一伙儿、五个一群地向餐厅走去。他们呼着,喊着,叫着,相 互打着招呼,他们笑着,打着,闹着,唱着愉快的歌子,他们追着,跑着,跳着, 吹着又尖又长的口哨,他们成双成对地搂着、拉着、拽着,向着香味扑鼻的有着现 代化风味的学校大餐厅走去。 而我却孤独地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向校门口。 在那个小摊上,我停下脚步。眼睛直直地望着那些炸馒头片:“多少钱一片?” “一角一片,小伙子,这馒头片可好吃了,很便宜的,不信你先尝一点,尝尝 不要钱的。” 我知道,尝尝不要钱,那是诱人的谎言。我把手伸进衣兜里,掏了半天,摸出 了一个硬硬的东西,把它递到那个炸馒头片的老太太的手里,说:“我要十个馒头 片。” 拿到馒头片,我就躲在一个角落里,蹲在楼根下,狼吞虎咽地吃。我吃得很快。 虽然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但也不愿让熟人看见。因为那样很没面子的。这馒头片 本来就又干又硬,再加上吃得快,就觉得有点噎。食道似乎有根棍子在横着,胃里 也好象有个硬石头在压着。嘴里不停地打着嗝,胃里的东西一个劲往上翻。我站起 来,不舒服。蹲下去,还是不舒服。就用手上上下下在食道的部位胡噜来胡噜去, 一边胡噜,还一边不停地摁,不停地捶。在胃口上,在小肚子上又像敲小鼓似的啪 哒啪哒地拍。过了一会儿,觉得舒服多了,又免强把最后一个馒头片顺进嘴里。 吃完了馒头片,我到学校里打了一碗热水喝。这顿饭就算解决了。 到了中午,又有一个新发现:校门口还有一个小摊,两角钱可以买到一个热馒 头。好,这样一顿饭,吃两个馒头也就四角钱。我像发现新大陆一样高兴。 于是,轻轻地走过去。用眼睛盯着那个老婆婆。老婆婆,圆脸盘,阔鼻子,穿 着一身黑衣服,手脚麻利,面带慈祥,抬起头,看着我:“小伙子,吃馒头吗?” 我说:“我要两个”。说着把四角钱递过去。 老婆婆把钱装进兜里,又看了看我,却给了三个馒头。 我说:“老奶奶,多了一个。” 老婆婆说:“你这么大个小伙子,两个馒头吃不饱的。那个是多给你的。不要 钱。孩子,我的孙子也在外地念书,你们这些穷孩子呀,没钱,可怜哦。”老婆婆 这样说着,好像我就是她的亲孙子似的,伸出那只粗糙的手,在我的头上摸了摸。 她那样温暖的大手,那样慈祥的面容,那样亲切的话语,让我想起了亲娘。我 抓着那三个馒头,竟然差点哭出声来。我想说声“谢谢老奶奶”,可是这话只是在 喉咙里哽咽了一下,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只是用抓馒头的手背,在自己的眼帘 上抹了一下,转身走去了。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