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晚餐 这以后,在一个朋友的推荐下,我在县城一个铁厂找到了个活。 每天到岗后,我要先擦那些机器。我拿着油布,在水盆里沾着水,擦那些汽锤。 汽锤真脏,一天就布满了厚厚的尘土,我擦啊擦,擦得真亮,都能照见人,可是这 里的老板还闲擦得不干净,总爱瞪着眼睛训人。汽锤擦完了,我就得去收煤碴。一 筐煤碴背到炉前,我拿起打火机,点着炉子,再打开吹风机,添上亮亮的一锨煤碴。 火苗是蓝色的。蓝色的火苗在炉子上一跳一跳的,像鬼火一般。过了一会儿,火苗 就变成了红色,红红的火苗,像个恶魔伸出舌头添着我的脸。然后,我的任务就是 抡锤,帮着师傅专干那些用大机器干不了的铁匠活。 干这活,我是头一回。抡起锤来,显得太笨了。 师傅是个好铁匠,厂子里这方面的细活,差不多都是让他干。所以对我要求很 严厉。 师傅说:“干这活,要细致,要认真。抡锤,你要看好,看我的手锤往哪儿打, 你就往哪儿打。手锤打一下,你就打一下。劲要使匀,要打得准,打得狠,打得巧, 打出节奏来。” 大锤不过十五公斤,我抡着不费力,但觉得那样别扭,不过,打得很有力。师 傅连声说好。师傅越打越快,我也越打越快。叮叮咚,叮叮咚,打着打着,我的眼 就花了。师傅高声叫道:好!其实师傅的意思是好了,也就是停住的意思。我还认 为是师傅称赞打得不错,力量再大一些。所以我运足了浑身的力气,把大锤猛地砸 下去。他的手锤还没有从指定的位置离开,我的大锤就打下来了,不偏不斜,正砸 在师傅的手锤上。 他的手被震得受不了,一松劲,一咧嘴,手锤落到地下。那只手抖动着,胳膊 一甩一甩的:“往哪里打,你他娘的没长眼啊,我的锤没闪开,你就砸呀?!” 我发窘地站在那里。 他又拾起手锤喊了一声:“打!” 我从来没见他那种气急败坏的样子。 也不知怎么了,这一次,我的大锤又重重地砸在他的钳子上,钳子砸烂了。 他被震得受不了,猛得扔掉了钳子,黄鼠狼拉鸡般叫了一声:“俺的亲娘啊!” 叫完了,他蹲在地上捂着被钳子震疼的那只手,大声地叫起来:“你是干嘛吃的! 滚!滚你娘的蛋!我不用了你这式的大学生。什么大学生?纯粹的废劈材一块!” 我不相信自己就这样笨,连个锤也打不了。看着那些师傅们娴熟的工作,我深 藏在内心深处的韧性又发作了:别人行,我就不信自己干不了。我拿了一把大锤在 那个木墩子上,叭叭地打起来,一直打得头上的汗像连珠似地落下来。一直打得浑 身的衣服都湿透,一直打得腿像折了,胳膊像断了,我还在不停地打。 见我这样,师傅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就出去了。 傍晚,师傅买了两张电影票,送给我一张,要我陪他去看电影。路上,师傅拍 着我的肩膀说:“以后慢慢来吧。其实,做好任何事,都不是那么容易,都有一个 过程。只要有你这股子韧劲,天下就没有做不成的事。小刘,别怪师傅脾气怪,像 你那样轮锤,换了谁也受不了。你是想吃师傅的肉,喝师傅的血,要师傅的命呀。” 师傅说着还鬼头蛤蟆眼地笑了笑。然后又说,“别灰心,只要跟着师傅好好干,以 后我会把手艺全都教给你。也别认为你是大学生,就瞧不起这活,这手艺你要学精 了,保你一辈子有饭吃。” 我的内心又有了一分感动。 陪着师傅看完电影,我又急急忙忙往家赶。 我走进家门。春草正在抱着圆圆在房东的门前站着。我听到她和圆圆在说话。 圆圆说:“妈妈,我饿。” 春草说:“好圆圆,好闺女,等一会儿,你爸爸还没回来,等你爸爸一会儿。 你爸爸去干活,挣钱。爸爸还没来,咱们不能提前吃。你说对不对?” 圆圆说:“这么黑了,爸爸怎么还不来?” 春草说:“你爸爸从来都是准时回来的,今天准是有事。” 圆圆说:“爸爸有事,咱们先吃不行吗?” 春草说:“圆圆,爸爸好不好?” 圆圆说:“好。” 春草说:“爸爸疼你不?” 圆圆说:“疼。” 春草说:“爸爸好,爸爸疼你。你疼爸爸不?” 圆圆说:“疼。” 春草说:“知道疼爸爸,就得等一会儿。你想呀,一会儿,爸爸来了,要是咱 们都吃饱了,爸爸的心里是啥样?要是等爸爸来了,咱陪着爸爸一块吃,爸爸的心 里会是多么热乎呀。爸爸心热,就高兴。爸爸高兴,你高兴不?” 圆圆说:“高兴。” 春草说:“这就对了。圆圆懂事了,知道什么是疼爸爸了。” 听到这儿,我的心里一阵热浪,涌进了眼眶。我又想起亲娘来,想起每次出门 回家,亲娘那种期盼儿子的情景,想起我的每一位亲人。是啊,人生在世,还有比 亲情更重要的吗?还有比亲情更让人动心的吗?所以当我骑车到了她们跟前时,春 草把车子接过去,我一把就把女儿搂在怀里。眼里的热泪再也止不住地往下滚。内 心里再一次涌动起对人生未来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向往。 进了家门,春草又去热饭。春草说:“文杰,今天怎么了?为什么来得这么晚? 饭我都热了四遍了。” 啊,多么知冷知热,知道心疼人的妻,多么柔情似水的春草啊。我说:“师傅 给我买了一张电影票,让我陪他去。不去不好,也就来晚了。” 春草说:“我知道你就有事,要不不会来晚的。知道家里人等着还看什么电影?” 我就把在厂子里干活怎么惹烦了师傅、师傅又怎么发脾气的事说给她。我说: “师傅可能觉得不该向我发脾气,良心发现了吧。” 春草说:“噢,是这样。你个傻冒,怎么也不往家打个电话。不知道我的心里 是怎么着急吗?我抱着圆圆在门口转了一两个小时的圈。” 我说:“别提了,我也很着急。手机没电了,在电影院也找不到电话。” 春草说:“用你师傅的手机打不行吗?” 我说:“你可不知道,师傅过日子可细了。他这一辈子从来没买过手机。有一 次借用我的手机打电话,号码摁完了,都不知道怎么拨出去。笑得我直流泪。” 说着话,春草已经把饭菜热好,我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她把那盘猪肉炒蒜毫放到我的跟前,说:“你吃这个呀。你不是平时爱吃这个 菜吗?” 我说:“你和圆圆吃吧。” 她说:“圆圆吃不多。我不爱吃这个。你就吃吧。我喜欢吃白菜。” 吃了饭,春草忙着刷锅、洗碗,让我抱着圆圆玩。 我说:“我来吧。你跟圆圆玩。” 她说:“这一天,你也累了,歇一会吧。你和圆圆玩,圆圆也想你了。”这样 说着,她刷完了锅,洗完了碗,又叫我把身上的脏衣服脱下来,一件件地去洗了。 洗了我的,洗圆圆的,又洗她的。这一切都收拾好,已经到了夜里十点多。中央一 台我们喜欢看的电视剧早都演完了。圆圆也早就睡着了。 躺在床上,她紧紧地抱着我,说:“我给你商量个事,不知道行不行?” 我说:“你说吧。” 她说:“我想出门干点活。我这么大个人现在好好的了,不能老呆在家里,让 你养着。再说,你让人家辞了职,咱的日子挺难的。我也该到外面去闯闯了。” 我说:“你的病是好了,可是我不放心。我不同意你去。” 她说:“有什么不放心的。我现在好好的。多一个人挣钱,咱的日子就好过些。” 我说:“不行。再说,圆圆这么小,让谁看呀?” 她说:“圆圆都两周多了,不小了,叫她跟着她奶奶。” 我说:“我觉得不行。孩子不行。你也不行。” 她说:“文杰,如今,咱叫人家辞了职,越这样,咱越得往好处混,咱不能叫 人家笑话。咱得混出个人样来,叫他们看看。你说是不?” 我紧紧地抱着她,轻轻地摸着她的身子说:“春草,你放心,我会让你和孩子 过上好日子的,一定会的。” 春草笑了,她说:“我相信你的话。我没看错人。将来我和圆圆都会有福的。” 我说:“国家在发展,社会在进步,咱们的小日子肯定会一天天好起来。所以, 你就听我的,你和圆圆就这样在家里待着,你哪里也不要去,就这样守着我们这个 安乐窝。” 她在我的脸上亲了亲,说:“我是你的妻,在我最危难的时候,你用有力的臂 膀,为我撑起了一片天。现在你走了下坡路,咱这个家有了难处,咱们得共同把这 道坎迈过去才对啊。文杰,就让我去吧。我要去的,还是原来那个服装厂,我已经 和老板说好了。” 就这样,我让春草去了。 哪知道,她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哪知道,她这一去,竟然成了我们永远的诀别。 哪知道,这顿晚饭,也成了今生今世我和她最后的晚餐!!!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