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大蒙蒙亮,董晓晗睁开双眼,先喝了一杯水。她没有烧开水,桌上有半瓶不知 何时留在这里的矿泉水,有点变味了,但她还是喝了。头痛已经消失了,大脑也重 新清醒起来。 她拿出手机。接通了苏竞的电话。她告诉他.有些关于案子的想法.想跟他谈 谈。苏竞正坐在家里的餐桌旁,与乔煜一道吃早饭。苏竞道:“那好,等会儿你到 队里去,还是我过去找你? ”董晓晗道:“不必见面了.就在电话里简单说说吧。” 苏竞说:“好,你说吧。” 苏竞打手势示意乔煜取来笔和纸。董晓晗道:“如果我想让你告诉我,你们到 底都掌握了什么,这种想法是有些幼稚了。所以,我只想提醒你们,你们的侦查方 向有误.你们应该重点调查与鲁小昆有真正矛盾的人,而不应该把重点集中在我身 上,这样会使你们失去正确的判断力,也会浪费你们的时间和精力,当然,这只是 我的个人看法.信不信由你。” 董晓晗挂了电话。 苏竞拿着笔,一个字还没记下来。他思考着董晓晗的话。乔煜把他笔下的纸拿 起来,看了一眼,仍然是白纸。苏竞却把白纸又拿过去。揉了揉,扔了。他向乔煜 道:“怎么好奇心那么强? 什么都想看看? ”乔煜问他:“晓晗说什么了? ”苏竞 说:“为她自己辩解呗。”乔煜眼中闪过一丝忧虑:“这完全可以理解,如果是我, 我也要辩解。”过了一会儿。乔煜又道:“我得抽空去看看她,还不知她怎么样了 呢。” 放下电话,董晓晗打开了小屋的门。 陈峰的车子停在门口。车后座被放平了,陈峰半躺在上面,双腿半伸着。他习 惯的睡觉姿势是平伸着,让身体舒展,而此时却受条件所限,身子蜷曲着。他还在 睡梦中,脸上有一种焦虑的表情。这种表情让董晓晗心痛得几乎站立不稳。这一刻, 她很想去拥抱他,把他的脸搂进怀里,给他温柔,给他爱抚,想与他的身体紧紧融 合在一起。 她想为自己昨天的行为向他道歉。 可是.陈莹的脸忽然闪现在眼前。 董晓晗刚刚擦干的眼睛里叉一次蓄满了泪水。她的眼神里有一种无奈、一种哀 伤。她定了定神,重新擦掉眼泪。她伸出手,轻轻敲了敲车窗玻璃。 陈峰正在做一个梦。在梦里,他与一个女人亲吻,爱抚,缠绵,正当他兴奋难 当的时候,这个女人忽然从怀里拔出一把匕首,扎向他的胸口。 鲜血喷溅出来,女人望着他,脸上带着复仇的快感和冷笑…… 咚咚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陈峰挣扎着,想坐起来。董晓晗呼唤着:“阿峰 ! 阿峰! 你醒醒! ”陈峰猛然睁开双眼。一拧头看到董晓晗的脸正贴在玻璃上,陈 峰顿时头皮发麻,骤然间吓了一跳! “晓晗! 晓晗! ” 他忽然有些心惊,“我没有杀你先生! 你要相信我! ” 董晓晗冲他笑着,尽量让自己笑得温柔一些,温暖一些。她知道他还在梦魇的 可怕情绪里,她想帮他驱散梦魇。可是,她笑得却是那么难过,她心中一酸。叫了 一声“阿峰”,两行泪控制不住滚落出来。她转过身去,不想让他看到她的眼泪。 陈峰已从噩梦中清醒。他揉揉眼睛,有些惊喜地望着她,伸手打开了车门。 她擦掉眼泪.转过身来。四目相对,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朝思暮想的面孔就 在眼前,伸手可及。陈峰望着这张面孔,一夜之间,她仿佛又瘦一圈.眼睛变得大 大的,这种变化令他心痛。他怜惜地望着她,他的目光是热切的.爱恋的。董晓晗 的目光却慢慢地变冷了。她满腔的话涌到嘴边.却又都咽了回去。她只是问:“刚 才是不是做噩梦了? ”陈峰点点头:“我梦见你用刀扎在我这儿了! ”他拉起她的 手,按在胸口上,他的心脏在狂跳。他想把她拉到车上,拉到他身边,他想与她紧 紧拥抱。 可是.董晓晗缩回了自己的手,她有意和他拉开距离。 “别这样,陈峰。”她对他说。 陈峰望着她,有些尴尬。 他的噩梦,他刚刚对她说出来的话,令董晓晗心酸不已,心碎欲绝! 她感到自 己昨天的行为的确给他带来了不可抚平的心灵创伤。她难过极了。她会那样做吗? 她宁愿把刀扎在自己的胸口上,也不会去伤害他…… 陈峰张口道:“晓晗,你对我……有误解。”董晓晗轻声打断他:“别说了, 都是我不好。”陈峰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陈峰望着她道:“晓晗,我们一块 去吃早饭吧。”董晓晗避开他的视线:“不了。”陈峰问:“你不饿吗? ”董晓晗 叹了一口气:“陈峰,有句话我说出来,希望你能理解,好吗? ”陈峰苦笑了一下 :“你想说,让我们以后别再来往了.是吗? ” 董晓晗点点头。 这一次,陈峰没有问为什么。 “从今天开始,你回去好好工作,好好生活,不要再想这些事了.好吗? ”董 晓晗顿了一下,“因为,这样对你没好处,对我也没有好处。” 董晓晗心里一阵阵绞痛,痛得让她无法呼吸。她转过身去.眼泪不由自主地滚 滚而落。 陈峰去了公司。这一天他心灰意懒,没有任何工作的热情。下午一下班便早早 回到家。客厅里非常热闹。陈莹与丈夫以及儿子辉辉都在。挂在墙壁上的等离子大 屏幕,正播放着中央电视台特别录制的非典专题。他们一边观看节目,一边热烈地 讨论着非典的种种传播途径。陈峰与他们点头打了招呼,回到自己房间。 不一会儿,陈莹推门进来。她把半碗深褐色的液体递到陈峰面前.让他喝下去。 这是陈家找专人配制的药,每人都要连喝三天.预防SARS病毒。陈峰端起来,皱皱 眉头一口气喝掉,酸溜溜的苦味儿弥漫了整个口腔。陈莹又问他要不要打一针球蛋 白,说全家人都打过了,就剩他了。陈峰情绪低落地表示,他可以坚持锻炼,不锻 炼打什么针都徒劳。 陈莹话锋一转问他:“谈谈吧,昨天见到了她吧? ”陈峰点点头。陈莹关切地 问:“解决了吗? ”陈峰点点头。陈莹说:“你说话呀。”陈峰嗯了一声,说解决 了。陈莹在他身边坐下,语气亲切地说:“这种事情必须快刀斩乱麻,当断不断, 必受其乱。也许你现在会恨我,但过几年之后.你再回过头来看一看,就会发现我 今天的决定是多么正确,到时候.你一定会感激我的。”陈峰低沉着声音道:“姐, 求你别再唠叨了,不就是分手吗? 我还没提出,她已经先提出了。放心吧,结束了。” 陈莹道:“不愿听我说,我可以不说了。不过我问你.你昨晚在哪里? 半夜三 更是不是出去了? ”陈峰不说话了。陈莹又道:“你去干什么我就不问了,今天我 郑重提醒你,这样的事情不能再发生了。现在是我在给你捂着盖着,别到时候捅到 爸爸那儿,让全家人都不高兴。”陈峰闭上眼睛:“我知道了。” 董晓晗去了一趟公司。当她敲门进入经理办公室时,经理顿时睁大双眼,很意 外很惊讶地看着她。显然,经理受了一场轻微惊吓。董晓晗连忙道:“对不起,经 理,给您添麻烦了。”经理恢复过来,勉强笑了笑:“坐、坐吧。” 董晓晗坐下来。经理暗自思忖,琢磨着她的来意。他不知她的案子办到了何种 程度,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被放出来,却又不便随意开口问她的事。董晓晗低 声问:“最近,你们都还好吧? ”经理客气地应酬道:“好,好,还好。喝水吗? ” 经理站起来,准备去倒水。董晓晗道:“不用忙了,我马上就走。”经理又坐下, 叹一口气:“小董啊,情况是这样的,你那个职位,当时确实离不开人。就让别人 顶上去了,现在呢.业务到了淡季了,人手又显得宽余了……”董晓晗心寒到了极 点。她看了经理一眼,站起来道:“对不起,我今天来是来收拾东西的,顺便过来 看看你。 你先忙着吧,我走了。“ 经理有些尴尬,正想说点什么安抚一下。董晓晗已经说了再见,拉开门出去了。 董晓晗到自己的办公室收拾东西。几乎所有的同事,看到她时,眼神中都流露着掩 饰不住的惊讶、戒备,甚至还有一个女同事,猛一看到她,不由得惊叫一声,怀里 抱着的资料落了一地。那名女同事的眼里,流露的不仅仅是惊讶和戒备,而是恐惧 ! 董晓晗意识到,这些人都把自己当成了一名杀人犯。 有个职员走过来。向董晓晗道:“经理让我告诉你,你的人事档案现在移到办 公室了,你有时间的话,把它转到人才交流中心去吧。”董晓晗说了声谢谢,转身 欲走,那个职员又叫住她:“小董,经理说,如果方便的话,你最好补一份辞职手 续……这样对你将来的发展可能会有益。” “谢谢!说出这两个字,董晓晗的心情灰暗到了极点,心里在滴血,可是她的 表情却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声知道了。 从公司出来。董晓晗坐在人行道的木长椅上。她感到说不出的压抑和悲哀。丈 夫突然之间死了。一个好端端的家庭,突然之间没了。工作也干不成了.手里又没 有可以供她生活下去的闲钱,该怎么办呢? 看看大路上匆匆过往的行人.之所以匆 匆,是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前途、奔头,都在为自己的生活和前途而忙碌。她的 生活在哪里? 前途在哪里? 也许几个月前,她也像别人那样,幸福悠闲地生活,充 实开心地工作着。现在,一切都变了样。仿佛天塌下来,地陷下去,她简直无所适 从。这种巨大的打击和对未来的忧虑不仅让她夜不成寐,连食欲都消失了。 丈夫忽然遭人暗害,她也是个受害者,可是,谁相信她是清白的呢? 鲁小昆的 事情也许是复杂的,正因为过于复杂,警察的调查可能受到种种限制,才无法做到 详尽深入。为了洗刷她自己。她必须帮助他们寻找线索。不论多么复杂,都得想办 法弄清楚,查找他的真实死因。不然,十二个月后.如果警察抓不到真正的凶手, 有可能还会把她再关进去。 想到这里.董晓晗浑身不禁哆嚓了一下。 董晓晗去了一趟超市。那里面人多,让她暂时有一种安全和温暖的感觉。超市 的所有工作人员.一律佩戴一次性的卫生口罩。在超市里活动的顾客。像董晓晗这 样脸上不做任何安全防护的人,寥寥无几。 董晓晗原打算买一台饮水机,犹豫了一下,来到卖厨具的柜台,选择了一只不 锈钢电水壶取代了饮水机。卖洗涤用品的地方.排着一条长龙般的队伍。董晓晗走 过去,看到一只牌子上写着:“每人只限一瓶! 不得重复购买!'‘看了半天,才弄 清楚.排队的人在抢购84消毒液。一只车柜前.围着黑压压的人.那是在抢购塑料 手套。 下午,董晓晗拎着一些适合老年人的营养补品。来到自己曾经生活过的住宅小 区,来到那座熟悉的楼前,来到曾经作为自己家的房门前。但她没有用钥匙开门。 也没有敲门。她只是静站着,深情地注视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到旁边,按响了邻 居的门铃。 邻居房内,一位中年妇女从猫眼里看了一眼,见是董晓晗,脸上立即现出惊慌 的表情,立即蹑手蹑脚退了回去。董晓晗继续按门铃。过了一会儿.一位中年男子 打开了门。 “刘先生! ”董晓晗硬着头皮叫了一声。男子点点头,疑惑地问:“小董,你 ……你有事吗? ”董晓晗道:“您最近有没有见过我……这家里的人? 他们还好吗 ? ”男子嘘了一口气:“鲁大伯刚从医院回来没多久,好像又添了几种病.都是老 年人常见的病。小鲁他们家乡来了一个小姑娘在照顾老人,别的情况我就不知道了。” 董晓晗点点头,把手里的东西放到门口:“麻烦您把这些东西转交给她们,别说是 我送来的。好吗? ”男子看看袋子,神色起了疑惑:“这……合适吗? ”董晓哈的 眼神几乎是乞求了:“是些老年人用的……麻烦您了。” 男子勉强点了点头。 董晓晗从楼上下来,整个身心都有一种伤痕累累的感觉。就在她快要走出小区 的时候,忽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鲁父在一个小姑娘的陪同下,从远处走来。 远远地,董晓晗看到公爹的头发居然变得白花花的.面容憔悴苍老,步履蹒跚迟缓, 神情呆滞木讷,比起以前,仿佛换了一个人。董晓晗心中一阵发酸,怕鲁父看见她, 便急忙躲到一片树丛后,等他们过去了,才出来走掉。 一问生意萧条的餐馆里,董晓晗与乔煜见面了。在危险的sARS时期,人人都尽 可能避免在公共场所活动,董晓晗无疑成了一个勇敢的人。 SARS在她的大脑里,基本上没有任何概念。最坏的结果是死.但对她来讲,最 可怕的并不是死。“谋杀嫌疑人”这顶帽子比死亡更可怕。 在这个人与人之间害怕见面、害怕聚会的特殊时期,乔煜主动找她.这让董晓 晗十分感动。不过一个月工夫,董晓晗与乔煜再次面对时.已经有了一种久别重逢、 恍若隔世的感觉。乔煜还是惯常的黑色装束。乔煜似乎是为黑色而存在的,除了在 家里,她外出时几乎所有的衣服都是黑色.如果偶尔看到她身上出现其他的颜色, 那也一定是配饰。 看到乔煜,董晓晗如同看到亲人,不需再硬撑着了。所有的委屈和烦恼,包括 泪水,都可以一股脑地倾泻出来。乔煜带给她的亲切和温暖.是任何人不能取代的。 两个人商量着董晓晗住到哪里的问题。乔煜知道.如果此时自己再邀请董晓晗住到 自己家里来,显然是不妥当的。让董晓晗和苏竞抬头不见低头见,一个被保释的犯 罪嫌疑人和一名警察.如何相处? 但乔煜对董晓晗的住所不无担心。她道:“你一 个人住在那间小屋里,门前就是路,人来人往的,安全也是个问题。”董晓晗说: “所以我想另外找个地方,你帮我问问吧,找个一居室的,带简单家具和灶具的. 只要能够做饭,能睡觉,安全一点,房租别太贵,就行了。”乔煜道:“这没问题。 我们那报纸天天都有房屋中介的信息。” 董晓晗从包里掏出一沓材料,递给乔煜,又道:“这是那间小屋基本材料,你 帮我把它弄到中介机构.把它卖了吧。”乔煜有些意外:“为什么? ”董晓晗低声 道:“我想过了,留着那小屋也没什么用。”乔煜问:“你需要钱? 我可以借给你 啊。”董晓晗黯然道:“你帮个忙,把它卖了吧,我已经决定了。”乔煜望了望她, 翻了翻材料,是那间小屋的房产证、土地证等复印件。她关切地问:“你想卖多少 钱? ”董晓晗道:“具体我也不知道,就按市场行情吧,如果碰上利索的主,少点 也没关系,重要的是付现金。” 夹了几口菜,董晓晗就停了筷,不知想起了什么,又变得伤感起来。 乔煜望着她,小心地道:“晓晗,有句话我不知当不当问,你别生气啊。” 董晓晗看着她:“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你是不是想问我,到底是不是我干的 ? ”乔煜沉默了。董晓晗缓缓道:“阿煜,我一直当你是我的亲人.如果连你都不 相信我,我真该去跳黄河了。”乔煜说了一声对不起。 “对不起”三个字,乔煜说得非常认真,非常诚恳,应该是发自肺腑,没有半 点虚假。沉默了半天,董晓晗开口道:“有一阵,我有点怀疑是陈峰。可回头想想, 真是不应该。”乔煜道:“怎么不应该? ”董晓啥:“他不会的。”乔煜道:“为 什么不会? 如果真是他,他也是为你好,是爱你,你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董晓晗 茫然道:“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既然那么爱我,怎么能杀了我丈夫,还要陷害我 ? ”乔煜道:“他最终不是把你救出来了? ”董晓晗还是摇了摇头:“不会是他。” 乔煜安慰道:“好了好了,天灾人祸事已经出了.你现在保重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 夜色来临的时候,董晓晗回自己的小屋。走在街口,远远地看见陈峰的车子停 在门口,董晓晗心中一热,真想快步走过去,拥抱他。可是,她让自己停下了脚步。 陈峰的身影让她疲惫伤痛的心灵获得安慰,幸福就这样离她一步之遥,唾手可得。 可她的眼前,又浮现出鲁小昆的面影,她感觉他正在用一双嘲讽的眼睛望着她,而 那嘲讽的背后,是无奈和悲哀。那眼睛的深处,是深刻的伤感,是难过,还有一片 对她的深深的爱意。 这令她难过不已。 还有陈莹的眼睛。还有自己对陈莹的承诺。 一片忧郁的感情,推开了董晓晗心头的冲动。 陈峰穿着一件乳白色的T 恤.显得那么干净。她看不清他的脸色.只看到他的 身影。他坐在一个墙角的石台上,在抽烟。在董晓晗的记忆里,陈峰是没有烟瘾的。 现在,她远远地望到。他一口接一口地抽.烟不离口。她远远地望着陈峰,望了一 会儿,然后转身悄悄地快步离开了。 董晓晗无处可去。这个时候,她不愿意打扰任何她所认识的人。况且,她知道, 现在,除了乔煜,没有人喜欢跟她来往了。那些熟人对她所持的防范戒备态度,绝 不亚于对待SARs病毒。董晓晗在街上茫然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附近一所小学校。 隔着铁栏围墙,学校的操场尽收眼底。操场上亮着灯,两个穿运动短裤的男孩子在 玩篮球。两个男孩子都长得又细又高,像竹竿似的,运作篮球的动作轻松自如,敏 如猿猴。他们的脸上是快乐的、无忧无虑的表情。他们的快乐和无忧让董晓晗羡慕 不已。 不远处的人行道上,一名青年男子怀抱婴儿正在散步,男子的怀抱是一个天然 的摇篮,让婴儿在他的怀里轻轻摇啊摇啊,男子的脸上.洋溢着无法盲说的满足和 幸福。 两名打篮球的男孩和这名年轻的父亲,他们的快乐感染着董晓晗。一丝微笑从 她的嘴边流露出来。多少天来,她这是第一次笑,第一次从内心里发出笑,这种笑 出现在她的脸上,使她仍然像一个小孩子那样纯真。 董晓晗就这样微笑着,微笑着.不知不觉地,两行热泪从她的眼眶中壤落,不 可抑制。她是多么羡慕他们啊,这些平凡的人们,他们的日子是平淡的、朴素的、 温暖的、踏实的,他们是多么幸福。她原本也拥有这样的幸福,可现在,她失去了 它们。她把幸福弄丢了,不知道上哪里去找。 这时候,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想变成一个婴儿,躺在一个大人的怀抱里,让 生命从头开始……可是,这可能吗? 董晓晗悄悄地走进学校的小操场。她在一张石 凳上坐下来.一直到深夜,两个玩过了头的男孩不得不离开操场的时候,她还坐在 那里。她已经睡着了。她趴在石凳上,眼角挂着泪,嘴角挂着笑。 第二天清晨,董晓晗回到自己的小屋,在门口,她低头看着那个墙角,也就是 昨晚陈峰坐过的地上,堆着几十颗烟蒂。她蹲下身子。把烟蒂一颗一颗捡起来,捧 在手里,就像捧着一把珠宝。她轻轻拿起其中的一颗,递到眼前,凝视着它,又递 到鼻下,呼吸着它……她忍不住泪眼婆娑。 她知道,烟蒂上留着陈峰的唇印。 董晓晗来到陈莹的律师事务所。 来之前,她跟陈莹通过电话。陈莹说,你来吧。陈莹对董晓晗是很客气的,但 从她冷淡的语调里,董晓晗听出陈莹对自己并不欢迎。在看守所里第一次见到陈莹 时.她就从陈莹的眼睛里读到了这位律师对自己的反感,甚至,陈莹还瞧不起自己。 在没见过陈莹的时候,董晓晗对陈莹怀着崇敬的心情。然而自从在看守所里看 见陈莹.她在她心里那一尊高大完美的形象,瞬间就倾塌了。 陈莹是自私的。她为了她的弟弟,根本不顾别人的感受。在丈夫遇害、董晓晗 受到指控失去自由、最痛苦最无助最绝望的时候,陈峰成了她心里惟一的安慰和支 撑,可陈莹却向她提出了冷酷的要求。陈莹认为她是一个祸害,恨不得一刀把她从 陈峰身边切除,陈莹凭什么这么看待她? 难道陈莹真的以为她就是杀害鲁小昆的凶 手? 认为她还会去害她的弟弟? 与陈莹比起来.陈峰恰恰相反。他不顾一切,千方 百计要帮助董晓晗,她对此深深感动。可是她知道,自己必须离开陈峰。陈莹说得 有道理,离开了她,陈峰还会爱上别的女孩,会拥有真正属于他的幸福。她无法给 他幸福生活,离开是她惟一的选择。 看见董晓晗,陈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礼节性地请她入座等候。 陈莹的助手给董晓晗端来一杯茶。董晓晗坐在一只沙发上.沙发对面还有一位 身着名牌、戴着珠宝的女客户。陈莹正在接待一名男客户.那客户在陈述一起与杀 人有关的案子。半个小时后。那名男客户放下一袋材料,起身告辞。女客户上前坐 到陈莹的桌前。董晓晗继续等候.又过了半个小时,女客户才站起身。这才轮到了 董晓晗。 陈莹客气地请她坐到刚才两名客人坐过的座位上。董晓晗道:“陈律师,知道 您很忙,其实我并不愿意打扰您。”陈莹道:“没关系.你直说吧。”董晓晗道: “我还知道您不太愿意见到我。”陈莹道:“那你说我为什么还同意你到这里来? ” 董晓晗道:“因为陈峰。”陈莹嘴角掠过一丝笑意:“没错,陈峰是个追求完美的 孩子,在结束一件事的时候,他总是希望有一个可以让他心理安宁的结局。” 董晓晗心里发堵,半天说不出一句话。陈莹笑了笑:“好啦,谈事吧。”董晓 晗道:“我想回一趟老家,看看父母。”陈莹表示支持:“暂时离开这个地方,各 方面都调整一下,也好。我帮你写申请,等批准了你就可以走。”从陈莹的语气里, 她着重突出了“各方面”这三个字。董晓晗明白,也包括感情。陈莹要求她尽快把 感情的问题也调整好。董晓晗点点头:“谢谢您。” 就在董晓晗起身离开的时候,陈莹又叫住了她:“晓晗! ”董晓晗回过身,望 着陈莹。陈莹声音依然低低的,缓缓的:“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问你,希望你别介 意。”董晓晗道:“你问吧。”陈莹问:“你爱陈峰吗? ” 董晓晗不假思索:“爱! ,,陈莹又问:”爱你的丈夫鲁小昆吗? “她突出了 丈夫,,二字,董晓晗心中一阵刺痛。她呆了一下说:”爱! “陈莹脸上闪过一丝 异样的笑:”你懂爱吗? “ 董晓晗凝视着陈莹的脸,感到胸中压抑已久的东西再也阻挡不住:“您是想告 诉我,爱情必须专一,您想让我感到羞耻,对吗? 我可以告诉您我的真实感受,我 对鲁小昆是一种依恋,就像对哥哥那样的感情。遇到陈峰,我才真正体验了恋爱的 滋味和心跳的感觉。我还想告诉您,陈峰的生活表面看去很繁华很热闹,好像什么 也不缺,实际上他缺少温暖和爱,这是他最需要的东西。在坚强的外表下,他的内 心是孤单的,很渴望温柔和呵护。最后我再告诉您,陈峰他也很爱我,在我落难的 时候他没有撒手不管,在所有的人都视我为杀人凶手的时候,他依然能挺身而出, 支持帮助我,这种勇气不是谁都会有的。现在我下决心离开陈峰,这绝不是向您妥 协。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爱,因为爱。也为了这份爱,我原谅您对我的伤害。再 见! 陈律师! ” 董晓晗转身走了。 啪的一声,陈莹折断了手边一支圆珠笔。 董晓晗登上了回家的列车。 在她的行李包里,不仅装着乔煜送给她的那只水晶羊,还装着那套从看守所出 来时陈峰带给她的衣服。如火的红色短袖,若雪的白色长裤。她只在那天穿了一次, 便把它们换下来,随时携带在身边。 她必须回家。因为她实在忍受不了失去爱的痛。仿佛自己动手从身上割掉一块 肉.这种空落和疼痛令她失眠,憔悴,恍惚,令她有肝肠寸断的感觉。她需要亲人 的安抚。她希望借助与亲人的相见,借助亲情,来冲淡自己的伤痛。她感到自己太 痛苦了,太孤单了。看到一片从树枝上被风吹落的叶子,看到那种没有依托、孤零 零的、不知道何去何从的样子,就仿佛看到了自己。 还有.她必须回家了解一下鲁小昆当初购买氰化钾的具体情况。 进站之前,董晓晗接受了火车站防SARS工作程序中的重要一环:测量体温。这 是旅客进站的必经程序,任何人不能例外。她的体温为三十六度二.不知道算不算 低温。火车的硬卧车箱里,冷冷清清,大部分铺位是空的。只有稀稀落落几个旅客, 都戴着口罩,董晓晗除外。有一位旅客在与人通电话,一遍遍叮嘱电话里的人“勤 洗手,多吃蔬菜和水果”。这让董晓晗觉得十分可笑,这种可笑的感觉让她的心里 获得了片刻轻松。 直到现在。董晓晗对SARS仍然没有深刻的认识。乔煜送了她两瓶84消毒液,一 壶过氧乙酸和一沓口罩。这些东西全被董晓晗丢进角落,一次也没使用过。鲁小昆 的事占据了她的整个大脑,其他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生命是宝贵的,人们对SARS 的惧怕主要缘于对生命的珍视。可为什么就有人冒着偿命的风险,拿宝贵的生命做 赌注,去剥夺了鲁小昆的生命? 那位不甘寂寞的旅客又对着手机感慨:“唉.能够 自由地呼吸是多么幸福啊……” 能够自由地呼吸是多么幸福啊,董晓晗记住了这句话。 火车呜呜地叫着,往家的方向驶去。 上一次回家是去年春天。因为要结婚.在鲁小昆陪同下回去向全家人报喜。那 一次是欢天喜地、幸福洋溢的。买的往返机票,在×市下了飞机,鲁小昆就直接从 租赁公司租了一辆车。回家的几天。每一天都是风风光光,好不体面,在众多亲戚 朋友间,惹来一片艳羡的目光。拍着良心讲,鲁小昆是爱她的。新婚之夜他说过, 他此生只爱三个人.一个是他父亲,一个是他妹妹,另一个便是她。 可是仅隔一年,再回来,只剩她孤独一人。而且在他死之前,她背叛了他,让 他受了男人不可忍受的侮辱。他带着受辱的痛苦.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遭人暗算, 失掉生命。 ×市火车站。董晓晗从出站口走出来.一眼便从人群里看到了弟弟的身影。她 在人流里找了半天,没有看到父亲和母亲。以往,任何一次回家,只要家人接到了 电话,二老中必有一人赶来接站。即使她不愿意他们来,他们也非来不可。有一次 乘飞机回家.因为没有直达的飞机.便到达相邻一个城市的机场,父亲特意乘了三 个小时的长途汽车.赶去接机。 可是今天,董晓晗没有在人流里看到父母的身影。只有弟弟晓润.脸上带着一 缕疑惑,在等她。久别重逢的喜悦找不到了。董晓晗的心里,冷清、失落、难过、 悲伤的感觉在弥漫。 弟弟又长高了,看上去像一个男子汉了。他从董晓晗手中接过行李包,两人对 望一眼,默默无言地走着。走了几步,晓润忽然道:“姐,也许我不该多嘴,但你 这个事,确实太离谱了,小昆哥一直对你很不错啊,你怎么能……”董晓晗拧头看 了弟弟一眼。站住了。旁边恰好是一间小商店,董晓晗感到浑身无力,便一屁股在 店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来。弟弟看了她一眼,也坐下来。 许久,董晓晗虚弱地、委屈地问他:“你们真以为是我杀了鲁小昆? ” 晓润口无遮拦:“我倒不这样看,我也不信你会杀人,可你瞒着小昆哥,和一 个……算了,我不说了。”弟弟的语气很无奈,没有把话说完。董晓晗已明白了弟 弟的意思。看来,所有的事情,家里都知道了。这么说来,她还有什么好委屈的? 她有资格去委屈吗? 一切自作自受。她不仅无颜面对鲁家人,而且无颜面对自己的 家人。父亲是军人出身,母亲是教师,从小她就接受着严格的道德和传统的家庭教 育。董家人的一切行为,都必须遵从道德规范。出格的行为是不容许的,是不可以 被人接受的。尤其像她逮样不守妇道,而且弄出了人命,更是不可饶恕的。 董晓晗坐在冷冰冰的台阶上,呆了半晌,问弟弟道:“你现在是不是特别瞧不 起姐姐? ‘’董晓润眼睛红了,他低声道:”我不是瞧不起你,姐,我只是……不 能原谅你。“董晓晗感觉心里仿佛又被插进一柄尖刀,一阵安锐的痛。在亲人的眼 里,她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啊? 停了一会儿,董晓润又道:”接到公安局的通 知后,爸妈就启程去看你,结果在路上妈的偏头痛又犯了,痛得死去活来,火车上 无法就医,只好中途下车,在一个小城的旅馆里住了两天,结果在乘坐公共汽车的 时候.又不小心被小偷偷去钱包,一下子丢了一千八百块,爸妈心情都受了整.就 打道回府了。回家后,爸三天没吃进一口东西。这段时间,全家人都忐忑不安,可 以说鸡犬不宁了,家里人一边等待着事情的结果,一边在商讨对策,都不知道该怎 么办。你要做好思想准备,到家以后,如果爸妈封你有看法,你就忍着吧,也希望 你能理解他们……“家里发生的一切使董晓晗心痛得无法忍受。她摸出纸巾擦了擦 泪,站起来:”走吧,回家。“ 本来她回到亲人身边,是想寻求一点安慰的。现在看来,这只是一厢情愿。她 的行为已制造了一场巨大的精神灾难,让亲人遭受了严重创伤,他们比她更需要抚 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