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苏醒站在办公室窗前,向下眺望。 窗外,正对着六一儿童园,因为是周末,虽然才4 点钟,已有许多家长等候在 外,准备接孩子了。 “怎么,真想在幼儿园找?”方晓走过来,向下眺望了一眼,打趣道。 “是啊,你帮我物色一个吧。”苏醒仍望着窗外。 “不用物色,保证个个清纯。不过有一点,你得有耐心。得等20年。” “没关系,我可以等。” 这时,幼儿园的大门开了,家长急急忙忙进去,接自己的孩子。 “不知道20年以后,这些人会是什么样?”苏醒望着那些蹦蹦跳跳往外走、无 忧无虑的孩子们,自言自语道。 “20年以后,这些人当中,会有英雄也会有罪犯,当然,更多的是普通人。行 啦,”方晓用手捅了一下苏醒,“都4 点多了,你还站在这看风景?还不快去接她, 这么好的机会别浪费掉!” 苏醒转过身来:“那你呢?” “我就不用你操心了。快走吧。别去晚了。” 方晓把车钥匙扔给苏醒。 从国际酒店到蓝城大学,开车约20多分钟的路。进了校门,按照路标指点的方 向,苏醒找到中文系教学楼。离下课还有15分钟,他把车停在楼东侧空地,推门下 车,打量着身后这栋灰色大楼。 这是一栋有着一定建筑史的旧式大楼,那方方正正、显得有些落伍的造型,和 那年久失色、看上去有些灰蒙蒙的墙壁,仿佛要告诉你一个光阴的故事。楼前靠近 路边的地方,立着两个公告栏,上面贴满了白花花的纸。苏醒走过去,饶有兴趣地 看着,最上面一张是英语招生启示,旁边一张是会议通知,紧挨着它,是一张寻物 启示。上半张已经破碎了,在风中来回摆动着。看不清上面的字,倒是最底下一行 用红笔写的“必有重谢”和旁边画的三个大大的感叹号,在这小小的黑白世界中, 显得分外明显。苏醒不觉一笑,顺着楼前的马路,慢慢往前走。 天空飘起细小的雪花,落到地上很快就化了。两边的火焰松郁郁葱葱,挺拔的 树干直冲云空,茂密的枝叶打着卷冲向一边,象一团团燃烧的火焰。松柏后不远处 有一个凉亭,四周爬满了藤蔓,曾经茂密的绿叶已被冬日掠尽,露出秃兀的藤枝, 象一个由枝条编成的网,依稀可以看见里面的蓝色坐椅。苏醒悠闲地踱着步,不时 有三三两两的学生结伴他身旁走过。有的拿着书,有的拎着暖水瓶,还有的手里拿 着饭盒。苏醒夹在学生当中,慢慢往前走,过了路口,来到一个操场前,学生们在 打篮球,不时传来一声喝彩声。 苏醒停下来,站在旁边看,一种久远的感觉漫上心头。 算一算,毕业已经9 年了。苏醒一次也没有回过母校。蓝城大学虽然是第一次 来,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也许大学校园都差不多吧。苏醒从身边走过的学生 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那时候自己也是这样,每天早晨起来拿着书包、座 垫去阶梯教室占座,下了课急忙往食堂跑,排队买饭。下午没课就到操场上踢球, 精皮力尽地回到宿舍,往床上一躺。床底下永远堆着要洗的脏衣服。最幸福的时刻 是晚上,睡觉前和室友们神侃, 或者捧本小说夜读。 “进了! ”一名学生投中一个球, 兴奋地跳起来。苏醒羡慕地看着,忽地想起 什么,低头看看表,急忙转身往回走。远远的,就见三三两两的学生从中文系那栋 灰色大楼往外走。苏醒疾步过去,刚到楼前,就见卓尔从里面走出来。她穿了一件 深红和黑相间的双色格子羊绒大衣,背了一个棕色包。一头长发用一枚蓝色发卡拢 到后面,露出白皙的面庞。 “哎呀,你怎么来了?”卓尔感到十分惊讶。 不知为什么,苏醒有点紧张,他尽力抑制自己,用平静的声音说:“下雪路不 好,怕你叫不到出租车。正好,我也好久没进校园了。” “你什么时候来的?等了一会儿吧?”卓尔有些歉意地说。 “没有,我刚到。”苏醒温和地笑着。 两个人顺着马路,并肩向东侧停车场走去。天空依然飘着细小的雪花。 “校园和外面就是不一样,在这儿走走也是一种享受啊!”苏醒望着校园深处, 有些感触地说。 “是啊。我很喜欢学校的环境,每次上完课,我都在这儿散会儿步。” “刚才等你的时候,我在操场旁看学生打篮球,有一种说不出的亲近感,想起 自己的学生时代。看来,人是环境的产物,在什么环境里,就想什么事。” “那你以后还是少来吧。别勾起你的校园情结。” 卓尔侧着头,看了苏醒一眼,开玩笑道。 “说真的,我很喜欢校园里那种氛围。当年毕业时我也想过考研,继续留在学 校读书,后来又想还是应该先到社会上闯荡几年,回来再读,结果一走就是这么多 年,恐怕这辈子也回不来了。” “我能理解,当初我也矛盾过,读了那么多年书,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现 在看过了,又想要回来了。” “也许,这就是人生吧。”苏醒淡淡地说。 “是呀,就好象是一个圆盘,转了一圈又回来了。当年拼命想扔掉的东西,过 几年又觉得这正是你想要的!” 两个人走到车旁,苏醒有些恋恋不舍地回头往校园深处望了望。卓尔看了他一 眼,轻声说:“要不,我陪你在这儿散会儿步吧!” 苏醒犹豫了一下,看看表:“我告诉方晓5 点半到。” “稍微晚一点不要紧。你难得来,在这儿走走吧。” 见卓尔兴致很好,苏醒爽快地点点头。 两个人并肩在日影渐渐西斜的校园里走着。不一会儿,也来到操场边。卓尔抬 头望了一眼地操场上打球的学生,想起自己读大学时的情景。 “我在学校时是系里的排球队员,你呢,喜欢打球吗?男生好象更喜欢篮球和 足球。” 苏醒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可能是受家庭影响吧,我不太喜欢运动,中学时除了体育课,什么运动都不 参加。大学时受方晓影响,还参加点儿运动。方晓喜欢踢足球,每次都拉我一起去。 他踢前峰,我踢后卫,他水平接近专业,我业余都不够。” 卓尔笑了。 “你们俩,一个接近专业,一个业余都不够,怎么能踢到一块去?” “也是,怎么踢的现在也忘了。刚离开学校那阵,一到周末还一起去踢来。现 在想想好象是上个世纪的事了。” “你们俩挺有意思,喜好不一样,性格也不一样,却能既做朋友,又做合伙人。” 卓尔说道,弯腰拣起地上的一片枯黄的树叶,在手里轻轻揉着。纤细修长的手 指好象在乐器上弹凑。 苏醒不由得一阵心动,深深地吸了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这不奇怪。方晓喜欢运动,性格活跃,思维敏捷,凡事有自己的思想和主张, 是进攻型的人。我呢,相对比较保守,防守型的。我们俩在一起,正好做搭挡。” 卓尔手中的叶子揉得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叶梗,她握在手心儿,又弯身拣起一 片树叶,轻轻揉抚着。苏醒学她的样子,拣起一片叶子,片刻功夫,那片叶子就被 揉成碎片,飘落到地上。 “方晓这个人,将来会干一番大事业。” 沉默了一会儿,苏醒不知为什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卓尔含蓄地一笑,道:“他这人是挺特别的,不过—怎么说呢,我觉得他有点 稍欠沉稳。做事业的人,应该有点重量感。” 苏醒抬起手,拍了一下路边火焰松结实的树干。 “你不了解。做我们这个行业,压力太大,可以说,每天都在刀峰浪尖上,他 那样无非是找个方式放松一下。别看他平时嘻嘻哈哈的,真遇到事儿,特有主见。 在大学时他什么干部也不是,可班里同学都听他的。” “为什么?”卓尔转过身,看着苏醒。 苏醒看了一眼卓尔,又很快把目光移开,望着树上茂密的枝叶。 “什么原因我也说不清楚。我给你讲个事吧。有一次我要去教室学习,方晓非 拉我在宿舍打扑克,其实我最讨厌打扑克。可他一说我就答应了,他嫌干打没意思, 就定了个规则:谁输了就大声说一句‘我是猪!’也真怪,我们几个人轮流输,就 他不输。我已经说了好几遍,他嫌不够,非让我出去站到楼梯口说。那儿人来人往 的,我怎么也开不了口。” “那后来怎么办了?”卓尔不觉有些好笑。 “后来,我也没说出口。就罚我去爬树。你知道我这个人不喜欢运动,费了好 大劲才爬上去,俯身往下一看,树下一个人也没有。方晓他们几个已经跑到十几米 远处,手里举着我的鞋,正冲我挥呢。我下来就追,他们一边笑一边跑,引来好多 人看。后来他们实在笑得跑不动了,一个个倒在地上,我才拿到鞋。等穿鞋时才看 见脚掌划了一个口子,正往外流血呢。现在还有一道疤。”苏醒指指自己的脚。 卓尔忍不住笑出声来,越想越觉得好笑,弯着腰,用手捂着胸口,边笑边说: “他也太过份了!他这么捉弄你,你也不生气?” “当时也生气,可过后还和他玩。说不清为什么,他身上有一种吸引人、左右 人的力量,可能这就是人格魅力吧。不光是我,那年我们公司去旅游,当时新开了 一项运动──蹦极。” “我知道,就是把绳子绑在腿上,从桥上往峡谷里蹦。怎么,你蹦了?” “是呀。整个人倒过来,难受死了。”苏醒蹙了蹙眉头,脸上露出苦笑。 “难受为什么还要蹦?” “都是方晓,他把我们大家鼓动去的。” “他怎么鼓动的?” “我也记不清他都说什么了,反正他那么一说,大家就都蹦了。他自己却没蹦。” 卓尔看着苏醒,眼前闪现出他在峡谷里荡来荡去的样子,忍不住又笑了。 苏醒看了她一眼,“别光说我,你大学时什么样?那时候就喜欢写作?” “嗯。” “你们学校很大吧?” 卓尔抬起头,看看远处,轻轻叹了口气。 “是呀。绕学校走一圈,得一个小时。校园里有一个湖,湖边是一片树林,我 常在树林里走,一边走一边背单词。周围散发着植物和呢土的香味,还有小鸟和知 了的叫声。不象现在,到处都是板油马路、汽车,还有噪音。” “我看你有点儿反朴归真了。等有时间带你到乡下去,体验那种纯朴的乡村气 息。” “乡村我也去过。想象得挺浪漫,可是去到一看,周围不是鸡跑,就是狗叫, 根本没有什么花土飘香!” “中国农民就是在那种环境下生活了几千年,现在已经进步了,至少已经住进 了砖瓦房,屋里有自制的暖气设备。” “你别说,那年冬天我去采访,晚上住在一个农民家里。半夜就听轰隆、轰隆 的,我以为要地震了呢,结果你猜是什么?” “什么?” “是他家自制的土暖气!” “你别夸张,有那么大声响?” “真的,一点都没夸张,震得我一宿根本没怎么睡,第二天就跑回来了。同事 说我娇情,我倒不是想娇情,可是在那种环境下,真的睡不着。”卓尔摇摇头,不 好意思地笑了。 苏醒看看卓尔,忽然想起前几天方晓给他讲的卓尔的初恋情人-那个穷诗人, 不吱声了。 “想什么呢?怎么不说话?”见苏醒沉默不语,卓尔问道。 “唔,没什么。你们做记者、作家的,是不是都喜欢提问?请问:你现在在想 什么?对这个问题你怎么看?”苏醒把手握成拳放在胸前,模仿电视记者手拿麦克 风采访的样子,以掩饰自己刚才的精神出轨。 卓尔被他的样子逗笑了。“别说,你学得还挺象,以后也改行做记者吧。” “那我们不成对手,和你抢饭碗了。” “没关系,多几个对手,进步更快。不过,我现在已经辞职,无缘和你做对手 了。要不你也写作吧,我们可以比试比试。” 也许是心情好的缘故,卓尔和苏醒开起了玩笑。 “那我肯定比不上你。写作是一种天赋,几万个人里也出不了一个。” “我倒没觉得,我觉得和阅历有关。” “唔?”苏醒转过头来,看看卓尔,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复杂表情。 卓尔觉察到了,“其实,我的经历很简单,没经历什么苦难。我能写点东西, 要感谢这几年做记者的经历,有机会接触许多人,和他们交流沟通,多了许多人生 体验。” 苏醒的脸又变得明朗起来。“是呀,有不少作家都做过记者。象海明威,做过 战地记者,这直接影响了他后来的写作,他写的大都是战争题材。” “做战地记者是很危险的,据说海明威身上有一百多个弹片,他真是一位硬汉。” “不过,现在不同了,和平年代,记者是无冕之王。受人尊敬,收入也不错。” “其实和平年代记者也是有风险的,据说记者是非正常死亡人数最多的职业。 不过那是在国外,中国的记者就象你说的,特别是做经济记者,出去采访都是车接 车送,请吃请喝,发稿还拿红包。”卓尔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笑。 “哦,那你为什么要辞职?” “主要想静下心来,好好写点东西。” “就为这个?” “嗯。这一行我已经做了5 年,越来越感觉和自己的性情不和。我是一个比较 感性的人,可是做记者要求你冷漠、理性,遇到感动的事不感动,愤慨的事不愤慨, 只把它当成工作。我怕再做下去,自己对文字的感觉都没了,写不出东西来了。” “那以后呢?工作是一种资源,你这样会不会把资源用尽,写枯了?” “我不会一直呆在家里。如果有机会,我想出去看看,读读书。丰富一下阅历。” 苏醒若有所思,沉吟道:“我也有这个想法,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实现。” “这有什么难的。你现在是自由人,想什么时候走就可以什么时候走。” “理论上是这样,可要真走-”苏醒叹了口气,还想说什么,忽的想起吃饭的 事,急忙看看表。 “坏了,都5 点半了,他们肯定到了,我们赶紧走吧。” 两个人掉头往回返。刚才一边说一边走,不知不觉已经到校门口了。苏醒走了 几步想起什么,对卓尔道:“你在这儿等我,我去把车开来。” 卓尔立在那,望着苏醒远去的背影,想起那天卓群说的话,心中涌起一种异样 的感觉。 卓尔认识的男性朋友并不少,但能真正走近的却不多。有的有钱但没情趣,卓 尔不愿意和他们交往。有的有情趣但没钱,卓尔没机会和他们交往。人与人交往, 也是需要货币支持的。象吃饭、喝茶,对工薪层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时间 长了慢慢就不再交往,倒是经常打电话。成了电话朋友。但是电话与见面不同,电 话是纯语言交流,谈的内容可以很深刻,但却少了些交往的乐趣。象今天这样和苏 醒在校园漫步长谈,已经很久未体验过了。 卓尔正低头沉思,苏醒开着那辆绿色佳美车驶过来,在她身边停下。 卓尔迟缓了一下,拿不准是坐在前面还是后面。苏醒弯着身子从里面为她打开 后车门。 卓尔一个人坐在宽大的后座上,眼前浮现出刚才苏醒为她开门的那个动作,很 绅士。可就是这个很绅士的动作,把他们刚刚在校园里走近的距离,又拉了回去。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