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凤凰塔的效果图,是和大庙以及锦官城旧村改造的小区效果图一块展示出来的。 展板就竖在二先生经常坐在那里讲锦官城各种传说的十字街口上。 二先生坐在路口晒着太阳,等着有人过来听他讲故事。听故事的人没等着,却 看见一辆蓝色的卡车停在了路口。车停下来,先是从车上卸下来几个人,卸下来的 几个人又手忙脚乱地从车厢里卸下了一些梯子钢管之类的东西。卸完了人和东西。 车开走了,留下的人就和钢管梯子的开始在那里忙活。二先生坐在那里猜了半天, 不知道他们又在鼓捣什么。这些车和人,成天在锦官城的街上窜来窜去地跑,看得 人眼累。二先生听尚连民说过,那都是鼓捣着弄一些广告牌子的人。 天已经上黑影了,这些人才鼓捣完钢管架子和广告牌,然后又和梯子一起,被 上午来卸下他们的车拉走了。他们走了,二先生就和黑狗晃晃悠悠地走过去,想看 看这些人忙活了一天,又弄了个什么广告牌子竖在了那里。路灯的光线暗暗淡淡的, 二先生擦了擦眼镜,还是影影绰绰地看不清楚上面到底是什么东西。似乎一头画的 是楼房,楼下还有一些模模糊糊的树和一些走动的大人孩子。另一头的房子矮一些, 但三进三出都是飞檐走壁,大致的模样好像跟过去的北大庙差不多。 但奇怪的是,大庙的旁边,又竖起了一座高楼的样子,楼顶被云彩绕着,给人 的感觉仿佛是直入云霄。二先生摘下头上的毡帽子摸了把白头发,估摸这是要修大 庙了? 这么大的事,锦官城怎么就风平浪静的没有一丝风吹草动? 正猜测着,尚连 民的车就停在了二先生的背后。尚连民摇下窗子,对着二先生的背影说:“姥爷, 天都黑了,您怎么还在这里? ” 二先生转过身子,对尚连民招了招手,说你下来给我看看,这个大牌子上广告 了些什么? 尚连民从车上下来,瞅了瞅效果图,说:“是新建小区和大庙的效果图。 以后旧村改造,村子里的人就要搬到这个新建的小区里去住了。” 二先生往大庙效果图的边上一指,问:“庙边上那个顶上绕着云彩的高楼呢, 楼顶都插进云霄里去了,那是个什么去处? ” “噢,”尚连民指着灵塔的效果图说,“那个呀,那是凤凰塔。” “凤凰塔? ”二先生看着尚连民,一时有些疑惑不解。 尚连民说:“咱们锦官城的人不是都把墓穴叫凤凰宅吗,我三叔要把那片墓地 迁了,把地下那些人都搬到这个凤凰塔里去。以后锦官城的人去世了,骨灰都要安 置在塔里头,不能再埋进墓地里了。” 二先生木然地点着头说:“倒是取了个好名字。这么说,墓地真的就要没了? ” 尚连民说:“就要没了。凤凰塔一建成就迁墓。” “那腾出来的墓地呢,派什么用场? ”二先生惶惑地问。 “用场有的是,我三叔想在那里给职工盖十二幢宿舍楼,建个生活小区。” 二先生想,这事还真让小顺那个怪物测着了,看来这个小顺在城里真是没有白 混。地下的一帮死人,哪里是地面上一群大活人的对手。 二先生闷了半天,又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子,看着尚连民问:“你妈说你和李 蔓都要到国外去,还说这次去就不准备回来了。你爷爷能让你们去? ” “是有这么个想法,但是还没最后定下来。就是去了,也不是不回来了,只是 近几年内不会回来。我们想到美国去读几年的书。” 二先生摆着手说:“不去也罢。世上的学问都是一个道理,读洋人的书,也是 万变不离其宗,拿回来还是洋为中用。姥爷读过几天洋学堂,这一辈子积攒的经验, 就是明白了撑什么船都得见风使舵,洋人的东西拿回来,也不是件件都好使。你们 走了,你那个厂子谁来弄? ” 尚连民轻松地说:“再还给李蔓的爸爸,那本来就是他投的钱。” 二先生摘下毡帽子在手里弹着,迟缓地说:“我们这些老骨头,现在算是搞不 明白你们的想法了。你看你三叔,明明知道你爷爷的手抖是害怕墓地没了,他倒好, 偏偏就在这个当口上紧锣密鼓地张罗着迁祖坟,弄什么凤凰塔。这不是往死里挤对 你爷爷吗? ” 尚连民笑着摇了摇头,无奈地说:“他现在是锦官城的老大,镇里那些人,包 括市里的一些头头,都听他的。我们拿他没有办法,他是我三叔。光我二叔,现在 就够我爷爷头疼的了,他随便折腾去吧。” “我还不糊涂,有些事还能看开,不像你爷爷。 你回家吃饭去吧,我在这里再瞅瞅这个凤凰塔。”二先生说着,连连地朝尚连 民扬着手,催着他上车。 尚连民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着二先生转过了身子,仰着头,聚精会神地看 着凤凰塔不再理他,他才钻进车里,一踩油门走了。 效果图展出来两天了,也没有几个人凑到跟前细看。二先生坐在街边数着人数, 发现还没有小顺扒房子盖教堂时围在那里看热闹的人多。 吃过午饭,大材晃晃悠悠地走了来,让二先生给他讲崇光寺里落过凤凰的那棵 白果树。二先生隔几天就讲一遍这个故事,只有大材百听不厌。 往常,大材都是支棱着耳朵凝神听着,挑着二先生讲的和上一次不一样的地方, 惹得二先生老是停下来和他纷争。这次大材没挑二先生的毛病,而是一直朝效果图 的方向瞅着。二先生一讲完,大材就说:“大庙再怎么重修起来,修得再有气势, 也没有这棵落过凤凰的白果树了。” 二先生摇晃着头,手里摸着黑狗柔顺的毛说:“你不是一直想听我讲那个天书 的故事吗,今天我就一块给你讲了。往后,崇光寺里白果树和风凰的传说,还有这 个天书的故事,恐怕就要靠你传下去了。” “靠我? ”大材拍了一下大腿,说,“还是潘红莲骂我骂得有分寸,她说我的 名字叫大材不假,但我根本就是一个狗屁,什么正经事也做不了。过去那棵白果树 和凤凰,还有什么天书,看来到您这里就要失传了。现在除了我,还有谁爱听这些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现在你爱听,我就讲给你听。至于以后你能不能传下去,就看锦官城的造化 了。” 二先生摸着黑狗的耳朵,无限怜惜地说:“锦官城不仅崇光寺里的白果树上落 过五彩的凤凰,西庙和东庙之间的这条河里,还有过一条蛟龙。 所以说,锦官城就是一块龙凤宝地。当年几个南蛮子在崇光寺里偷了白果树后, 又有一个南蛮子惦记上了河里的那条蛟龙。这一年,他就揣着天书到锦官城来了。” 大材用手按着头上的疤,嘴里说:“好你个二先生,你憋到现在才讲蛟龙,是 不是打算把它带进墓地里,让它慢慢地往外冒龙子龙孙去? ” 二先生指了指效果图上的凤凰塔说:“看来是带不进墓地里去了,你看那个凤 凰塔,已经被尚进东竖在那里了。现在不说墓地的事了,还是接着说天书,说蛟龙。 “据说,河里的蛟龙只在每年的六月初六雨节过后的第十天,才会从深堰子里 翻着浪花出来一次。 那一天,如果蛟龙翻着浪花出来,南蛮子只需把手里的天书投进水里去,跳下 去就能把蛟龙缚上来。 “南蛮子在五月里揣着天书来到了锦官城,一直等待着时机到河里捉拿蛟龙。 不巧的是,这一年从春上起就一直干旱,六月六的雨节里没下大雨,眼看快到六月 十六了,河里还是淌着一股子细细的水,半点也没有要发大水的迹象。六月十四这 天,南蛮子怕误了时机,白等一场,就在傍黑时来到了锦官城北边的一座高岭上。 他坐在岭尖上,看着锦官城家家户户做饭冒起来的青烟,嘴里嘟嘟嚷嚷了半天之后, 突然高声唱道:‘锦官城好烟啊,锦官城好烟啊。’“南蛮子唱完,就从岭尖上站 起来,头也不回地往锦官城疾走,路边的草皆被他踢得东倒西歪。 南蛮子走得急,没想到他唱的那句‘锦官城好烟啊’恰巧被庙里外出私会女人 的一个小和尚听见了。小和尚去会女人,原本要往东去,但他怕被人看见,所以每 次都是先绕一个大圈子,再从北边的庄稼地里折过去。 “小和尚不明白南蛮子这话的意思,心里又忍不住好奇,就急急地去会了女人, 折回庙里来问老和尚:南蛮子唱的那一嗓子‘锦官城好烟啊’到底是什么意思? 老 和尚听完,脸色大变,说锦官城就要大难临头了。小和尚糊涂着,说南蛮子只是唱 了一嗓子‘锦官城好烟啊’,师父怎么就说锦官城会大难临头呢? 老和尚说南蛮子 都会邪术,他不是平白无故地在唱‘锦官城好烟啊’,而是下了咒语,说大水就要 来淹没锦官城了。说完,老和尚又嘱咐小和尚,对谁也不要再提起此事,夜里,他 要到高岭上去破解南蛮子的咒语,解救锦官城。 “当天夜里,老和尚让小和尚带着他,来到南蛮子打坐看烟的地方,开始做法 事。月上中天,老和尚做完了法事,看着天上清明的月亮,说:‘好清明的天啊, 清风吹得大烟去,和风细雨下三天。’“往回走的路上,小和尚问老和尚这样能破 解南蛮子的咒语吗。老和尚说,能不能破,就看锦官城的造化了,天亮看吧。如果 破了南蛮子的咒语,锦官城就淹不了。如果破不了,就是锦官城的劫数了,我也无 能为力。接着,老和尚又把南蛮子手里大概有天书的想法,说给了小和尚听。小和 尚不明白天书是什么。老和尚说,天书是一本法术无边的奇书,只有拿着它,才能 缚住蛟龙。 “小和尚问:‘天书除了能缚住蛟龙,还能干什么? ’“老和尚意味深长地说 :‘它的法术无穷无尽。’“第二天,小和尚又到相好的女人家里去。为了显摆自 己,就把他和老和尚夜里如何去破解南蛮子的咒语,以及天书的事都说了。女人的 丈夫瞎汉躲在门外听小和尚这次会给女人几文钱,就把小和尚的话一句不落地听进 了耳朵里。 “瞎汉平时就爱好些搬运术之类的玩意儿,现在南蛮子的手里竟然有这么一本 奇异的天书,他还能不琢磨着怎么去把这个奇物弄到手? 琢磨来琢磨去,瞎汉就有 些飘飘然了。瞎汉想,有了这本天书,我瞎汉说不定就能呼风唤雨,拿妖捉鬼,修 炼成半个张天师了。以后,再也不用屋里那个臭娘们去勾引小和尚,赚那几文灯油 钱了。瞎汉越想越觉得眼前铺了一条金光大道。 “六月十五这一天,南蛮子见锦官城下起了点点人地的细雨,知道他的咒语是 被高人破了,就到锦官城的户里去买黄豆,准备晌午头里再用黄豆去下一次谁也破 不了的咒语。瞎汉在南蛮子住的屋子边上转悠着,一天都在暗中盯着南蛮子。见南 蛮子出来打听着找黄豆,就借机把南蛮子骗到了家里,想趁南蛮子弯腰查看口袋里 的黄豆时,一扁担打死他。 “南蛮子到了瞎汉的家里,并没去看瞎汉搬出来的黄豆,而是专注地看着瞎汉, 问瞎汉愿不愿意给他帮个忙。 “瞎汉说:‘帮什么忙你先说出来听听,能帮你的,我肯定不推辞。’“南蛮 子说:‘明天,我要到河里去捉蛟龙。我已经准备好了一箩筐白面馍和一箩筐石头, 明天午时,河里发起了大水后,我会跳到蛟龙翻水花的堰子里去和蛟龙搏斗。到时 候,我把天书给你,你拿着天书坐在岸上,看见堰子里往上翻白沫,那是蛟龙饿了, 你就打开天书,往里扔石头;看见水里往上翻血沫,那是我饿了,你就打开天书, 往里扔白面馍。记住了,扔三次石头和白面馍之后,赶紧把天书扔进水里去。你要 是扔晚了,我就会被蛟龙吃掉。你把天书扔下去,待我缚住蛟龙之后,会用一只龙 角谢你。你如果贪心留下了天书,不往水里扔,我被蛟龙吃了之后,你就会因为这 本天书弄得家破人亡。’“天书在你手里能捉蛟龙,在我手里就弄个家破人亡? 瞎 汉想,用这个吓唬我? 奶奶的南蛮子,就是阴险的花招多。但是,我瞎汉也不是瞎 眼瞎心的汉子。你想捉蛟龙? 门都没有。除了庙里那棵落过凤凰的白果树,锦官城 可是人人都知道河里的蛟龙是锦官城的镇河之宝。落过凤凰的白果树已经被你们偷 走了,现在又想来捉走蛟龙? 我瞎汉为人再瞎,也不能做让锦官城的子孙后代骂我 千万年的臭事,让你捉走了蛟龙,破了锦官城的风水。蛟龙吃了你驴日的南蛮子, 我弄到了天书,还给锦官城人保住了河里的蛟龙,这样一举三得的好事,打着灯笼 都没处找。真是天助我瞎汉! “想到这里,瞎汉就说:‘河里有三个堰子,你说准 哪个,我明日午时在河边等着你就是。天书那玩意儿在你眼里是宝贝,在我眼里就 是草芥,我要它干什么。你信着我了我就去,信不过你就再去找别人。’“次日, 大雨如注。一到午时,南蛮子就挑着箩筐,来到瞎汉跟前,指着水花翻腾的河水, 说你看准了,就是这个堰子。南蛮子撂下挑子,把怀里的天书取出来,交到瞎汉手 里,问瞎汉:‘记住我的话了? 记住,千万不能错了! ’“瞎汉说:‘你放心,记 住了。’“南蛮子跳进水里,不一会儿,水里就冒出了白沫。瞎汉一看,拿起白面 馍就往水里扔。白沫下去了,又冒出了红色的血沫,瞎汉看了,抓起石头就往里扔。 白沫冒了三次,瞎汉扔了三次白面馍,血沫冒了三次,瞎汉扔了三次石头。 “瞎汉坐在岸上,看着渐渐平息下去的水面,冷笑着说:‘南蛮子,你以为你 真精明吗,谁让你有这么本天书,又偏偏让你瞎汉爷爷知道了。”’大材瞅着二先 生一翘一翘的胡子,说瞎汉这狗日的运气可比我大材强百倍,搭了个老婆,却得了 本天书,还赚个给锦官城保住了蛟龙的好名声。 不过,敢坐在河边上看着蛟龙吃了南蛮子,瞎汉也是个人物。 二先生说:“你就爱掐断我的话。你当年带着红袖箍子批斗我的时候,比瞎汉 差不到哪里去。” 大材说:“运动来的时候,谁还能管住脑子不发热。大炼钢铁的时候,你不是 带头连房子都扒了,投进了炼钢炉里? 这一点, 咱们两个半斤八两。你看,最后听 你讲了一辈子锦官城传说的,还是我大材。” 二先生说那你就接着往下听。 “跑回家里。瞎汉从怀里翻出天书,横看竖看书上都没有字,就张口骂道:‘ 什么破天书,上头连个狗日的字都没有。死南蛮子骗死人不抵偿,还说能去缚什么 蛟龙,我看点着烧火还差不多。’正骂着,灶屋里的柴火就着了火。瞎汉一看灶屋 里的火,禁不住欣喜若狂,他赶紧合上天书揣在怀里,急急火火地喊着老婆去灭火。 “瞎汉得了天书,开始还瞒着锦官城的人,日子长了就憋不住了。在路上走路, 瞎汉看见别人在地里锄地,他就走过去,说你请我喝碗酒,我能让锄头自己去给你 锄地。锄地的人一撇嘴,说那样你瞎汉早就成神仙,走路都腾云驾雾了,还用在地 上用脚走路。瞎汉从怀里掏出天书来,掀开两页,口里念念有词,那人手里的锄头 果然就脱了手,自己锄起地来。 “慢慢地,锦官城人都知道瞎汉手里有了本奇异的天书,刮风下雨的事,开花 结果的事,都有求必应,神奇得不得了。整个锦官城的人眼睛都直了,他们盯住瞎 汉手里的天书,个个眼红心热,做梦都梦着天书能到自己的手里。弄得老老少少上 上下下,没有几个人能本本分分地种地过日子了。 “崇光寺里的老和尚知道瞎汉害了南蛮子,得了天书,说天书是好东西,但你 动了邪念,它就是邪术了。此天书再不毁掉,恐怕锦官城人心就乱了,什么稀奇事 都会出来。 “果然,瞎汉在家里一打开天书,锦官城就出稀奇事,不是西家的儿子跳墙睡 了别人家的媳妇,就是东家的闺女发了疯,看见男人就痴痴地笑。 今天是李家的猫被一群老鼠围住吃了;明天是刘家的母猪下了头长着长鼻子的 象猪;后天是胡家藏在粮食缸里的银子统统变成了石头。后来,不是孟铁匠家打的 铁器都敲不出刃来,就是范记染坊里的布都染成了花脸。不是乔家织布机上的梭子 自己来回地在空飞,就是张屠夫家大年夜里包的肉馅饺子都变成了死蛤蟆。那些以 往有过节的人,心怀鬼胎的人,都在想方设法收买瞎汉,想利用瞎汉手里的天书去 达到目的。 “刚过了年,一群人看完了舞龙灯耍南狮的,闲着没事干,就聚在街上晒着太 阳看一个卖糖人的在捏糖人,有人抬头看见村外的小路上走着一个桃红柳绿的小媳 妇,胳膊上挎着个花包袱,在扭搭扭搭地走路,就鼓动瞎汉说:‘你靠着天书各样 的法术都施了,就是没见过让女人当街脱裤子。 这回你要是能让那个小媳妇脱了裤子给咱们看看,你瞎汉就真是有本事,以后 不管锦官城的地面上有什么事,我们都听你的。’“瞎汉其实不瞎,因为他一辈子 畏惧老婆,看着老婆和庙里的小和尚偷着睡觉都不敢过问,所以锦官城的人都公开 地笑话他白是条汉子,连老婆的裤腰带都看不住。现在瞎汉仗着本天书,好容易在 众人面前挺直了腰杆子,哪里能再缩回去。 就说这还不简单,你们等着。 “瞎汉打开天书,动了动嘴,那个小媳妇就站在原地,放下了手里的花包袱, 然后抽下红腰带,把裤子褪到了脚踝上。众人看得开眼,都在那里嘻嘻哈哈地拍着 巴掌笑。瞎汉看着众人笑,更是得意非凡,满面冒红光。 “看着小媳妇提上了裤子,瞎汉把天书揣进怀里,又开始看卖糖人的捏糖人。 看了半天,听见闺女在人群外头叫他爹,瞎汉回头一看,看见闺女的一身打扮,方 明白刚才那个脱裤子的小媳妇竟是他的亲闺女。那群鼓动瞎汉的人一个个地噤了声, 也不围着捏糖人的看了,全都悄没声地散了去。瞎汉想起南蛮子说的那句话,觉得 这本天书留在手里,不知道以后还会出什么妖事,说不上真就家破人亡了。他缩着 脖子一耸一耸地回了家,当天夜里就悄悄地把天书烧了。” 二先生讲完天书的传说,手里就摸着黑狗的耳朵不再言语,眼睛盯着凤凰塔的 效果图,在想着什么心事。 大材看了看二先生摸着狗头的手,也随着二先生朝大庙和凤凰塔的效果图看着, 说:“这要是在以前,锦官城人碰到这样的事,就是明明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肯 定也会有人上前去拧上两下子。 别人都不去,我大材也会上去。但现在人都变得实惠了,拨拨自己的小算盘, 看看不关自己的事,干脆就冷眼旁观着,试都没人愿意出来试了。我也一样,不愿 挑事了。看来,我们还不如那个烧了天书的瞎汉。” 二先生点点头说:“现在人人都揣着自己的一本天书,都在忙着挣钱,忙活得 那个样子,像是活都活不过来了,谁还有闲心去自寻无趣。死了,死了,死了就了, 一把火烧成灰都不知道了,谁还在意烧成灰后是埋在土里还是葬在水里。现在只有 那个老邮差,老是怕死后埋不进土里去。你看他那个手抖的,喝了两个月生土泡的 水,越喝抖得越厉害了。” “等他看了这张灵塔的效果图后,不知道他还去不去看墓地了? 这可是他自己 的儿子出的妖蛾子,想把锦官城的祖坟都给掘了。” 二先生不满地扫了眼大材,说你往后说话得学着积点口德了,不为别的,也得 为了小顺。停了停又问:“小顺现在什么样了,醒过来没有? 现在这个世道,真是 怪事百出,什么怪事都有。老邮差的手只有摸着土才不抖,小顺呢,好好的人被汽 车撞了那么一下子,摔在地上就成植物人了,你说怪不怪。” 大材的眼睛一直在大庙和凤凰塔的效果图上来回地扫描,心里盘算着这些东西 从图纸上走到地面上后,他的店里能卖出多少材料去。于是心不在焉地说:“还那 样躺着。谁知道他中了哪门子邪,没事干了想起来去盖什么教堂,教堂的尖顶和上 头的十字架还弄得那么高,说是要让整个锦官城的人都看见。盖就盖了吧,还要去 找什么彩绘大师来雕梁画栋。他就不想想,你就是把上帝画成真人一样,他不还是 个画出来的上帝。现在可好,上帝没请来,他倒先被上帝请到天堂里观光去了。” “现在还是城里那个女子在伺候他? ” “还是那个女人。要不潘红莲一个劲儿地在说什么人什么命呢。看来小顺命里 就注定和这些城里的女人纠缠不清。你单说这个叫范扬扬的女人吧,跑到锦官城来 搜集故事,没找到您和老邮差,倒和小顺搭上帮了。我一直没弄明白,这么一个有 知识的女人,听武清说还会编戏,她怎么就看上小顺这样一个半瓶子醋了。连医生 都断言小顺没有醒过来的可能了,她呢,还在心甘情愿地守着小顺这个植物人,天 天拉着他的手,给他说话,唱歌,放鸟叫的磁带,说什么一定要把小顺唤醒。二先 生您说说看,遇上城里这些女人,到底是小顺的福还是小顺的祸? ” 二先生说:“是福是祸,都是命里的事。我给你讲过《封神榜》,你看里头的 那只小狐狸,变成了人形,一心地跟了纣王,纣王为此失了天下。天下人都说红颜 祸水,但是那些纠缠不清的事,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最清楚。” 二先生说着,抬头看见老邮差蹒蹒跚跚地走了来,看样子是从墓地里回来的, 他就扬了扬手,招呼老邮差到凳子上歇歇脚,晒晒太阳。 老邮差一只手拄着拐棍,另一只手却一直捂在上衣的兜里,直到坐在凳子上, 也没抽出来。二先生见老邮差一直把手捂在兜里,就瞅着他的脸说:“又得了什么 宝贝,手一直窝在里头,不抖了? ” “我找到了一个好法子,”老邮差有些诡异地说,“我把土装在衣兜子里,手 一直攥着它们,这样试了两天,白天手果然就没抖过。我得赶紧回家去,让他们再 给我缝个大袋子,装些土铺在床上,夜里也一直摸着它们。我估摸着这样,夜里手 也不会抖了。” 说完,老邮差从凳子上站起来,招呼也没和二先生打,就又蹒蹒跚跚地往家里 走去。二先生提心吊胆地在背后盯着老邮差,猜不出老邮差一旦看见了凤凰塔的效 果图,会出现个什么状况。他手里不由得攥紧了黑狗的一把狗毛。 老邮差走到凤凰塔效果图的下面,头也没抬一下,就慢慢腾腾地走了过去。 二先生暗暗地松了一口气,放开了手里抓紧的黑狗毛,眼睛又瞟向了效果图上 的凤凰塔。凤凰塔上,那片白色的云彩还在插入云霄的塔顶上缠绕着,好像在一阵 一阵的风里,一飘一飘地摇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