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陈树微不是乐于奔走的人,只要得空便一定窝居在家,所以窗外阴云只够使 他得出此日不宜出行的结论,并不会对心情造成什么影响。他坏心情源于他麻木 的左肩,实际上他正考虑毫不留情的把肩膀上的脑袋丢到一边,不过想想自己身 为人父似乎不应如此绝情,也就作罢。 “墨亭在,到该回来的时候再联络。” “知道了。”凌剑苦笑着回了陈树微的短信。他与陈墨亭之间有着无法摆脱 尴尬,上次陈树微生日三个人聚在一起,彼此都很有默契的保持着和乐融融的状 态,不想仍是瞒不过陈树微。但陈墨亭的心思,陈树微却完全没有察觉到,如果 不是现在的立场,凌剑真想把真相告诉陈树微,让陈墨亭这段静止无望的感情无 论如何都有点进展。 这算是对情敌无谓的同情吧,不过对陈墨亭那样的孩子,实在没办法狠下心 肠。 陈树微偷偷松动一下左肩的筋骨,只用右手点上烟——他与烟瘾的斗争已经 宣告失败,他引以为傲的意志在烟草的淫威下没有一点抵抗力——他匪夷所思的 看着陈墨亭带来的一堆各式各样的锅子。上面说过,天气不宜出行,何况今天又 是人群集结的周末,陈墨亭的逛街行为只能用愚蠢来形容,活该他被人追得满大 街跑。 陈墨亭在梦里被陈树微的肩骨硌得难受,一翻,整个人从沙发上滑下去。陈 树微赶忙搀住他的胳膊扶起来:“小鬼……”陈墨亭的膝盖狠狠地撞了地板,脱 臼似的痛,根本使不上力气。陈树微便连左手也用上,站起身把他抱起来:“不 是吧你。” 陈墨亭被他楼在怀里,一瞬间简直要窒息了,推开他单腿后蹦跌进沙发: “我都二十岁了,别再叫我小鬼了。” “你就算六十岁了我也还是比你大十岁,”陈树微以罕见的体贴压低嘴角嘲 讽的弧度,“永远比你大十岁,永远有资格说你是小鬼。” 陈墨亭笑笑,躲开他的手指,自己擦掉嘴边的口水渍。 这小鬼。陈树微也笑,把陈墨亭的腿搁在自己腿上,捋起他的裤管,见他膝 盖上有浅浅的疤痕:“哪来的疤?”他把温热的手掌罩在陈墨亭的膝盖上,用了 点力道,“这样疼吗?” “不疼,”同样的话,今天听来却远不如儿时那样心安理得,“不疼,疤是 初中打架留的。” 记起往事并不需要多久,陈墨亭活至今日只打过一次架。不过两秒钟,陈树 微连最细节处也回忆起来了,嘲笑道:“你的愈合能力真差。” “你身上就没有一点疤吗?”陈墨亭不服气。 “没有,我上学的时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有三百天在打架,完完全全没有 疤留下。”陈树微二话不说就开始脱衣服,“要不要检查?” “不用了,我相信。”陈墨亭蓦地涨红了脸,出手制止他的惊悚行为,“我 该回去了,不然孙敬寒找不到我会着急。” 这当然只是借口,他只是不能长久的和陈树微呆在一起,回了公寓放下买回 来的东西,陈墨亭又一次上了黑嘉诺的床。 “洗个澡吗?”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不想洗。” “我不介意。”黑嘉诺擦干净身上的东西,笑笑躺下。像这样安稳的睡在残 留了情欲味道的床上是许久以来没有过的情形,那场婚姻交易从未给过他一个温 暖的巢穴。 “说实话,没想到会找你第二次,”陈墨亭看着他说,“给你添麻烦了实在 不好意思,希望你不要误会。” “我明白。”黑嘉诺知道谈情不说爱的规矩。 陈墨亭放心的蹭得近些:“多谢。” “彼此彼此。”黑嘉诺略一犹疑,伸手揽住他,陈墨亭也舒服的靠向他的胸 口,若有若无的笑意挂在嘴边。黑嘉诺看了不由得生出些怜爱来,“你这么怕被 我爱上吗?” 陈墨亭有一瞬间警惕的睁开双眼,却由于莫名的原因在眉头一皱之间放了心 :“爱是很麻烦的东西,一纠缠就完蛋了。而且我只要一个人就够了。” 他的声调因为惬意的倦怠而平坦,黑嘉诺猜不透他口中的“一个人”是独自 一人的意思还是某个人的意思,便试探着问道:“只要一个人吗?谁?孙敬寒吗?” 陈墨亭不屑的笑了一下。 可怜。黑嘉诺发自内心的对孙敬寒深表同情:“要酒吗?” “要。”现在的陈墨亭迫切需要些许酒精。他早就把自己的心看得透彻,知 道自己不会接受除了陈树微之外任何人的爱,而自陈树微生日那天起他却第一次 明白,没有情感的性爱只不过会日益掏空灵魂,加深他爱无能的悲哀罢了。所以 他再也没被让谁碰过自己,但是为什么会找上黑嘉诺呢?也许因为他可以提供一 种没有情感的温情吧。 陈墨亭用手掌贴住黑嘉诺刚刚躺过的地方,那残留的温度与记忆中孤儿院温 暖的夜晚重合起来,就像刚才起身离开的是那个坏脾气的舍监。 “陈墨亭?” 陈墨亭闻声望向门口,看到的竟是笑容僵在脸上的黑瞳。 “你在我家干什么?”黑瞳踉跄着后退,“我爸呢?黑嘉诺!!” 陈墨亭完全怔住了,根本无从开口,眼睁睁的看着黑瞳转身跑出房间,唯一 能做的便是迅速穿好衣服。 “陈墨亭。” 陈墨亭停下脚步,并不转身。 黑嘉诺是急忙叫住他的,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苦笑了一下,离开了。 黑嘉诺走进儿子的房间,黑瞳正靠在床头敲打着键盘,一如往常的平静。事 实上,他的歇斯底里在见到黑嘉诺的一瞬间便戛然而止,他甚至为自己的行为向 黑嘉诺道了歉。 “我……” “不用解释了,我知道同性游戏最近在上流人士间蛮流行的。”黑瞳抢白, 飞速的在电脑上打字,“我回来是想告诉你我被退学了,因为入侵学校网络把成 绩记录搞得一团糟,又加上无故逃课捉弄老师之类的前科。” “我不是在赶上流社会的流行。”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黑嘉诺不想再隐瞒下 去。“我……” “爸。”黑瞳不报任何期望的试图阻止他,话一出口却已然放弃。 “我是同性恋。”黑嘉诺说,“娶妻生子是为了迎合常识,我和你妈妈结婚 不过是各取所需。” “……这么说……你们也是为了迎合常识才生下我的吗?”黑瞳双手握拳, 浑身颤抖,“我是你迎合常识的工具吗?” “你是我唯一的儿子,”黑嘉诺温柔而坚定的说,“是我在这世上最爱的人。” 黑瞳笑了笑:“我也爱你。” “我知道。”黑嘉诺低头抚弄着儿子的头发。 “我对你的爱不是亲情。” “什么?”黑嘉诺自以为能够应付各种变故,却面对自己的儿子目瞪口呆。 黑瞳挑战似的仰起头看着他的脸:“我曾经以为这种感情是过分的崇拜或者 依赖,但如果是这样,刚才知道你是……”他迟疑了,“同性恋的时候,我应该 感到幻灭才是……可我却松了口气,因为这样一来你也有爱我的可能。” “你……” “做自己喜欢的事,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这不正是你对我的期待吗,爸 爸?” 孙敬寒一进门就冲进洗手间扒着马桶狂吐不止,直把早饭都吐出来才轻松了 些,他瘫在地上清醒了一会儿,换上干净的衣服,出门上楼。 接到陈墨亭的求救电话时他正在沙龙里和人周旋而脱不开身,心情糟糕便不 负责要陈墨亭自己解决,应酬一直持续到深夜,打电话又恐怕陈墨亭不接或者吵 醒他,在楼下看到陈墨亭房间里的灯亮着算是松了口气。 按响门铃,没有回音,敲门也一样不开,只好用留下来的备份钥匙开了门。 “什么时候回来的?” 陈墨亭低眉顺眼的坐在沙发上,对孙敬寒的声音没有任何反应,直到他拍了 拍他的肩膀才吃惊的抬头。 “哟,”他摘下被头发遮住的耳机,“大忙人。” 孙敬寒松了口气,还以为自己又把他惹毛了:“你怎么脱身的?” 下午的事情虽然一直在脑中挥之不去,却并没有引起多大的悔意,当时的震 惊也快速退却了,只是心里异常烦乱,为什么而烦却不知道。陈墨亭烦了一会, 打个呵欠,准备上床睡觉。 但门铃响了。 真是罗嗦。陈墨亭满腹牢骚的透过猫眼看出去,门外的并不是孙敬寒,他愣 了一下,打开门:“请进。” “够胆,”黑瞳手里拎着大包的膨化食品,“以为你不会放我进来。” 陈墨亭无所谓的笑笑:“坐。找我有什么事吗?” 黑瞳迅速嚼了几口含在嘴里的薯片吞下去:“我是不想让情节这么俗套的, 不过没办法,”他把袋子直接丢到地板上,剩下的碎末撒了一地,“我想和你谈 谈黑嘉诺的事。” 黑嘉诺?黑瞳会说到黑嘉诺在意料之中,只是他就这样直呼自己父亲的名字 吗? “我不想你再接近他了。” “我不会再接近你爸爸了。”陈墨亭真诚的说。 黑瞳瞪了他一眼:“我不是以他儿子的身份求你,而是以情敌的身份警告你。” “什么情敌?” “你是我的情敌。”黑瞳说,“我爱黑嘉诺,而且我已经告诉他了。” “你什么?” “我已经告诉黑嘉诺我爱他了,”黑瞳重复一遍,“都已经搞清自己的想法, 当然要立即说出来,不然怎么会有竞争力。” “我不是你的竞争对手。”陈墨亭脑子里乱糟糟的,说出来的话听起来底气 不足。黑瞳不做声,显然并不相信。“应该不难理解吧,我和他之间只是成人游 戏,没有掺杂感情。” “无所谓,”黑瞳还是半信半疑的,“反正你不要再接近我们了。” 陈墨亭听任他走开,又起身三两步追上去,拉住他的胳膊。两人静止了几秒, 黑瞳把胳膊从他手中抽出,拧起眉头看他。 陈墨亭看起来竟有些迷惑:“听我说几句。” 黑瞳带坐回沙发:“说。” “我劝你放弃黑嘉诺。” 还说什么没有掺杂感情的成人游戏。黑瞳冷笑:“为什么我要放弃?要放弃 的人是你才对。” 陈墨亭摸出烟送至唇边:“不介意吧?” “不。”黑瞳不耐烦的挥挥手。 “有的人爱上谁就想占有谁,有的人爱上谁就想让他幸福。”抽了一口烟, 陈墨亭的脸色舒缓下来,“很俗套的台词对不对?” “……” “你当然可以冲破一切阻碍去爱黑嘉诺,可他不会接受,因为在他心中你只 是他的儿子,永远都是。”他轻轻地笑,“你想过你的告白会给他造成多大的困 扰吗?你只是在自私的宣泄而已。” 黑瞳阴沉的盯视着地板,陈墨亭的话句句击中要害。 “也许你从此就没法再爱上别人了,可只你一个不幸就足够了,把自己爱的 人卷进自己的不幸算什么爱?” “……你,”黑瞳从喉咙深处发出声音,“就想这样逼我退出吗?” “我说了我不是你的情敌,”陈墨亭看着他,“我爱的人是我的父亲,我们 相差九岁,没有血缘关系,他……也是同志。” 黑瞳避开他的目光:“胡扯,谁会相信。” “直到现在,我们分离了两年又见面他也还是把我当孩子看,我根本没有告 白的机会。”陈墨亭继续说下去,“他现在和一个很爱他的男人过得非常幸福, 虽然这让我很痛苦,但我还是为他高兴,因为这幸福里有我的功劳。你的剧本不 就是这么写的吗?” 黑瞳苦笑:“对,的确是我写的。” 陈墨亭掐灭香烟:“以后你还要走很远的路会遇到很多人,其中就有你爱的 人和爱你的人也说不定,放弃黑嘉诺你才可能得到幸福。” “你相信所谓幸福吗?”黑瞳问他。 “我已经没救了,所以才和你说这么多废话免得你重蹈我的覆辙么。” “你才大我几岁啊,”黑瞳的眉间仍悬着悲哀,但笑着,“像糟老头一样说 话。” “今天晚上睡我这里吧,好好想想。”陈墨亭站起来,“明天回去告诉黑嘉 诺,你说爱他不过是在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