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节:十八亩山(3) 最终我母亲还是安然无恙的翻过了十八亩山,我母亲为此付出的代价是,她 的一只高跟鞋的鞋跟断了。这样我母亲只好脱掉另一只高跟鞋打起赤脚来,可是 我母亲那细皮嫩肉的脚哪经得起如此的折磨,没走几步就满是伤痕了。我母亲把 全部的怨气全发在了小荷身上,小狐狸精,我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好在我母亲没走多久就被一个黄毛丫头牵引着,来到了小荷家的大门口。 我母亲飞起一脚踢开了大门,真是没脸没皮的,做那档子事儿连门都不栓紧, 有本事跑到大街上做岂不更好!我母亲骂骂咧咧的又去踢卧室的门,狐狸精,你 出来,你给我滚出来!这间没有,母亲又去踢另一间。我母亲看见了,我母亲终 于看见了!我母亲看见我父亲正在慌里慌张的套裤头,半截屁股露在外面,哼, 我母亲冷笑了一声,力南,你也有今天!我母亲看见了,看见狐狸精了,小荷蜷 缩在被子里,两只手紧紧的捂住被子,一双惊恐的眼睛流露出绝望的神情。我母 亲一看到小荷,血就往上冒,我母亲拿起一只高跟鞋就丧心病狂的向小荷打去。 小荷从床的这头爬到了那头,躲过了母亲致命的一击。我父亲躲过我母亲手中的 另一只高跟鞋,怒目圆睁得狠狠的扇了我母亲一记耳光,骂道,臭婆娘,你给我 滚!我们离婚!我父亲的那一记耳光当场就把我母亲扇倒在地。我母亲趴在地上, 口吐鲜血,但我母亲并没有死,也没有昏过去。她吃力得撑起身子,艰难的爬了 起来,捋了捋她散乱的头发,用一种谁也说不清楚的怪诞的目光看了我父亲最后 一眼,随即狂笑不止,嘴里喊叫着两个字,离婚!离婚!哈哈哈!离婚!……我 母亲就这样被我父亲扇疯了。 我母亲哭哭啼啼、疯疯癫癫的跑上十八亩山,又哭哭啼啼、疯疯癫癫的跑下 十八亩山。我母亲跑到藕香村,遇到一个人就抓住他的手或者抱住他,疯狂的喊 叫,离婚!离婚!哈哈!离婚! 那天,凡是见过我母亲的人都知道我母亲疯了。 我母亲确实疯了。 我母亲跑到家里,猛地抱住我,哭叫着,离婚!离婚!离婚呐!离婚! 然后我母亲就跑了出去,一夜未归。 就这样,我母亲从藕香村第一贵妇人变成了藕香村第一疯子。 起初我父亲并不知道我母亲疯了,她以为我母亲气回了娘家。直到有一天, 我父亲亲眼看到我母亲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被一位头上长疮、长相丑陋的老男 人搂着亲嘴,而我母亲并不知道反抗,这时候我父亲才知道我母亲疯了。我父亲 暴跳如雷,扳过那个老男人对着他的裆部就是一脚,他妈的,老不死的想搞我的 女人,你吃了豹子胆啊!我告诉你,狗日的,她疯了也好,死了也好,都是我的 女人,你休想动她一根寒毛!老男人吓得屁滚尿流,捂着裆部跑了。父亲把母亲 抱回了家,把母亲反锁在房间里,不准她出来。可是我母亲整日整夜的哭闹,搞 得我们家鸡犬不宁。父亲终于失去了耐心,他放了母亲。父亲说,你走吧,你想 去哪儿就去哪儿了吧。你去哭吧,你去闹吧,从今以后你不再是我的女人了。 我母亲像是听到了我父亲说的话,又像是没有听到,大笑两声,喊叫着,离 婚,离婚,冲出了门外。 从此以后我母亲再也没有活着到我们徐家。 一次放学路上,我和自豪看到了我的母亲。 当时我的母亲伸直了腿坐在臭气冲天的垃圾堆里,一只手抓了一把干草放在 嘴里咀嚼着,几个顽皮的孩子朝我的母亲乱扔东西。一团脏乎乎的泥巴贴在我母 亲的脸上,可我母亲并不气恼,傻乎乎的笑着,继续咀嚼着她嘴里的干草。 你不去阻止?自豪问我。 我不说话。 她是你母亲啊,你亲生的母亲!自豪激动了。 自豪的这句话提醒了我。她是我母亲,她是我母亲。于是我跑过去把那群孩 子轰走了,我把那个扔泥巴的孩子轻轻的踢了一脚。 我母亲看着我。笑。傻乎乎的笑。麻木的笑。苍白的笑。 我走近母亲,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的母亲俨然成了一个形容枯槁 的老太婆了,昔日的青春活力和高贵气质荡然无存了。头发凌乱不堪,上面粘了 许多不堪入目的污秽物,有一处头发被扯掉了,露出了雪白的头皮;耷拉着的眼 皮几乎要把那一双黯淡无光的眼睛全部罩住,整张脸都没有一丝活气,只剩下骨 头。母亲的衣服污垢重重,东一块西一块破得不成样子,凡是暴露在外的皮肉都 结满了疤痕或长满了泡。我不忍心再看下去,我转过身,抹掉了一行泪。而这时, 母亲却搂住了我,搂得死死的,我几乎要窒息。母亲这一搂把我对她的怜悯和同 情全搂掉了。我无法忍受母亲身上那难闻的气味,我愤怒的叫道,放开我!放开 我!可母亲不但不放开我,反而东一口西一口的亲我的脸。我恶心得要死,我简 直要吐了。我踢了母亲一脚,挣脱母亲,跑了。 我是在午睡的时候被黑子他妈叫醒的。 你妈要跳楼了! 我被黑子他妈拽着飞奔,远远的,我看见卖豆腐的张大妈那没有围栏的楼顶 边缘站着一个左右摇晃的瘦长身影,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地,一会儿看看 下面拥挤的人群。天堂、地狱、人间,哪一个更好?我母亲似乎在郑重的选择她 最后的归宿。我母亲骨瘦如柴的脸上始终挂着灿烂的笑容,我母亲似乎在笑傲众 生。没有人去救我母亲,没有人敢去,我母亲是疯子。我母亲是疯子,一个疯子 的生命犹如草芥,死了也不足挂齿。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母亲是疯子,是生 是死,只有看她的造化了。 我母亲看到了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母亲一看到我就义无反顾的跳了下来, 我至今也不明白。我母亲张开双臂,扑向属于她的大地,那样子似乎不是在跳楼, 而是在回归,回归到一个我母亲想去的地方。我母亲太虚了,我母亲需要充实, 所以我母亲扑向大地。 我母亲跳了下来,但我母亲并没有死,在众人的扶持下,她还有一口活气。 我被众人推到我母亲跟前。 我母亲的嘴一张一合的,艰难的突出她这一辈子最后一句话, 亮子,你……你还不能叫……叫我一声,一声妈……妈吗? 我麻木了,半晌没说出一个字。 我母亲咽了气。她的眼睛却没有合上,我知道那是死不瞑目。 十八亩山又添一座新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