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河集 故事是从一个叫沙河集的地方开始的。 它的时间主要发生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而这个名叫沙河集的小镇,也只是 一个平凡无奇得不能再平凡的皖北小镇,如果不是因为一条铁路干线的经过,它 永远不会被人们记起。小镇本身的丑陋与肮脏、狭小与晦涩、贫穷与落后也是不 得不承认的。总之除了铁路、日本鬼子的碉堡以外,这是一个毫无特点的地方, 这样的村庄你在中国任何一个地方都会发现。只有那太阳和清新的空气,以及清 油油的麦子黄灿灿的油菜花才带来春天,这里的春天是在农民的犁铧上翻出来的。 夏天,一半是烈日炙烤着干打垒的茅草屋,一半是大雨滂沱沙河泛滥,下得满地 泥浆。到了秋天,沙河里的沙子开始变得金贵,你才开始看到穷人的脸上有些笑 容和蔚蓝的天空。而到了冬天,人们像蛇一样窝进了洞里,直到大雪降临,孩子 们才有笑声大地才有歌声…… 然而,这个津浦铁路上的一个或有或无可有可无的小站,却是那样顽强地生 生死死地铆在了父亲记忆的铁轨上。它潮湿阴暗的泥巴垒成的茅草屋,低矮的烟 囱,婆娑的垂柳,茁壮的黑松林和笔直的铁路,衬托出这贫穷的土地的曲折起伏。 沙河就这样平静地从西北边的白米山上缓缓地绕过小镇的脚下又不息地奔流,金 黄柔软的沙滩,像母亲温柔起伏的胸脯。这一切都会成为父亲记忆中的细节。 一个人的出生地就是他的纪念碑。今后他无论走到哪里,这个地方都是一枚 最深刻的烙印,印在他的生命里。 沙河集就是父亲的纪念碑。 我比现在年轻二十岁的时候,我比我的哥哥姐姐们幸运,首先获得了脚踏这 块土地的权利。那一年,父亲刚刚平反昭雪,他揣着组织上欠发给他的二十二年 工资的二百八十元的补偿金,就迫不及待地带着他的小儿子回到了他的出生地。 那一年的暑假,对于十二岁从来没出过家门方圆半径十里地的我来说,如同一只 井底的青蛙终于蹦出了水井,坐在了井台上,享受着众多的第一次给我带来的巨 大深沉的诱惑和肤浅无知的骄傲。 晃晃荡荡的我跟在父亲后面坐着火车晃晃荡荡地到了这个叫沙河集的地方。 父亲说,也是十二岁的时候,他也跟在他母亲后面晃晃荡荡地跑,跑遍了沙 河集的乡下,还有西北边的这座白米山。父亲指给我看,我恍恍惚惚似懂非懂的 顺着父亲的手指作西北望。父亲指着靠西南的一座悬崖说,那上面有一个狼洞, 我和你奶奶就曾躲在那里面。 我傻傻地问父亲,你和奶奶躲在那里干什么? 父亲说,跑反呀!那一年,日本鬼子来了。 跑反?! 嗯。父亲说。他的表情让我看上去不是我的父亲了。 十二岁那一年,我记住了两个字:“跑反”。在我故乡的同龄人中,我是第 一个。 十二岁那年,日本鬼子来了。父亲跟着我兄弟姐妹们都没见过的奶奶逃难, 不久我漂亮又年轻的奶奶被土匪打死了。 父亲说,那是五月的一个深夜,鸡鸣狗跳的,奶奶知道自己死到临头了。但 奶奶很镇静。她平静地把父亲转移到邻居王应成家,然后就自己跟着土匪走了。 没见过世面年幼无知的父亲心惊肉跳,大气不敢出地躲在王应成家的床底下, 听到了狗吠声渐渐远去,才被人从床底下拉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等父亲拍 到第三下的时候,父亲听到了枪声,也是三声。 “砰!——” “砰!—砰!” 第一声枪声很响,好像在空气中炸开了。 第二声枪响与第一声距离很长,大概有一分钟。第二声与第三声很近,是连 发。 随着三声枪响的消逝,父亲从此就再也没有见到奶奶。 父亲成了孤儿。我爷爷七年前就被土匪打死了。 而关于我奶奶和爷爷的故事,我将在另一部小说里告诉你。 成了孤儿的父亲被邻居王应成送到了沙河集我的婆婆那里,婆婆就是我的曾 祖母。关于这个王应成,我在后面还要提到。他是我的父亲母亲的大媒人。我的 母亲就是他的表妹。这是后话。 从此,父亲和他的奶奶相依为命过起了日子。 但曾祖母叫什么名字,我父亲也不记得,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清楚,只知道老 家人都叫她老人家“马老张”。生与一八七一年九月初九的曾祖母整整比一九七 一年闰五月初五出生的我大一百岁。一百岁,一个世纪啊!据说,曾祖母姓张, 很小的时候作童养媳到了马家,长大以后又嫁到了丁家,人们就叫她“马老张” 了。我的曾祖母可是一个女能人,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她是在生下了七个女 儿之后才生下惟一的一个儿子也就是我的祖父。虽然这七个女儿后来大多送给了 别人家收养或者给别人做了童养媳,但她却收养了两个逃难的男孩作儿子。这个 家呀,全靠她张罗着,像一棵桑树在她的修剪下慢慢地茂盛起来了,吃饭的时候 要排队,桌上的筷子最多时摆了二十二双。可自从我爷爷被土匪打死以后,家道 就这样衰败了,曾祖母收养的儿子们也一个一个拖家带口的作鸟兽散。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