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没有理由的病叫相思 安姐姐的一记响亮的耳光,像一枚炸弹“轰”地一下炸开了父亲身体某个部 位的闸门……作为十八岁的男人,父亲的热血开始沸腾,每一个血管都膨胀骚动。 而安姐姐站在铁路上在打父亲耳光的地方亲了父亲一口,这无疑意味着给父亲沐 浴了成年礼,父亲即将面对的将是一个古老而又年轻的神秘的两性课题。 父亲开始回忆…… 父亲开始做梦…… 安姐姐甜的笑……甜甜的米酒……汪汪的大眼睛……长长的大辫子……暖暖 的软软的手……轻轻的吻……肩并肩的行走……眼泪……疼痛……黑暗……诱惑 ……失眠…… 父亲开始睡不着觉了。 父亲暗暗地开始小心翼翼鼓起勇气点燃爱情的火把,向着黑夜向着安姐姐走 去…… 父亲比以前去东圩子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安姐姐比以前来岗楼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纸是包不住火的。更何况是两把年轻的火。 首先是被这把火烧了嘴巴的李万富说话了—— “你这小鬼头,小小年纪就胆大包天,竟敢乱俺家规挑拨俺的侄女来对抗俺, 这还了得!……” 其次是被这把火烧了眼睛的贾正炳出场了—— “你这小家伙,俺贾正炳待你不薄啊,俺看你很聪明机灵,收你在俺的门下, 你不但不感谢俺,反而以恩报怨,胆子不小,竟然敢坏俺儿子的终身大事……” 再次就是被这把火烧了心的贾少求上来了—— “老八,以后啊,还是少喝点甜酒吧,喝多了会断肠子的。你瞧你这小小的 身子骨,能受得了几碗!小心点,莫跌倒了爬不起来……” ——压力。 ——威慑。 ——羞辱。 父亲病了。发高烧了。父亲烧得糊里糊涂,恍恍惚惚的。 父亲像在做梦一样,父亲梦见安姐姐来了,姐姐是坐在一片七彩的云朵上轻 轻地飘来了轻轻地抱起他把他搂在怀里轻轻地亲他亲他的被姐姐打过耳光的腮姐 姐一边亲一边流泪眼泪一滴一滴的像下雨一样砸在他的眼睛鼻子嘴唇上甜甜的咸 咸的又像箭一样射在他的心上但他却感觉不到疼只听到雨在哗哗地下着哗哗地流 淌和他的眼泪一起流淌着一直流到了沙河里去了姐姐和他就变成了两条小鲤鱼在 水里游啊游啊自由自在地游啊他还调皮地吐着水泡泡吐了好多好多的水泡泡五颜 六色的问姐姐好看不好看姐姐说真好看真好看水泡泡越来越多最后变成了一个大 大的水泡姐姐坐在水泡里面姐姐就是童话里的美人鱼了姐姐美极了他在水泡外面 他不敢动手生怕一动手水泡就会爆炸就试着用嘴来亲姐姐却感觉水泡像是用玻璃 做成的一样冰凉冰凉的没有温度他着急了想喊却发不出声音他就哭了眼泪流出来 了滴在玻璃上玻璃忽然就融化了变成了一朵五彩的云姐姐就坐在云上面又轻轻地 飘走了飘走了…… 父亲浑身湿透了在床上大喊: “安姐姐,你别走啊……” 父亲从床上滚下来了…… 我从床上摔下来了。 幸亏我遇到了好心的曹大妈。曹大妈是安姐姐的舅妈,又是我拜把子的二哥 曹明仁的母亲,六十多岁了,心直口快心地善良性情刚烈,差不多的人都有点害 怕她。她是贾正炳请来在岗楼给我们保安队的十几个当兵的做饭的。她家和安姐 姐家就住在隔壁,平常和二妈就是姑姑嫂嫂十分和睦亲热。安姐姐从小也是在她 身边长大的,曹大妈十分喜欢安姐姐,也喜欢我。我和安姐姐的那些事情她全知 道。暗地里,为了保护我,她和贾少求没少争吵过。她劝贾少求少做缺德事,不 要故意为难别人。 我生病了,躺在床上,曹大妈就像慈母一样照顾我给我端吃端喝替我洗脸擦 背嘘寒问暖左叮咛右嘱咐的。在她的影响下二哥曹明仁也像她一样把我当成自家 的亲兄弟,经常坐在我旁边开导我安慰我,还亲自去沙河集给我找医买药。 有一天,曹大妈趁人都不在,就和我谈心说: “孩子啊,你安姐姐知道你病了,哭着要来看你,是俺劝歇了。你要知道, 她不能来呀!如果被人知道了,岂不是更麻烦吗?” 说到这里,曹大妈摸着我的头,笑了笑,又说: “你这两个傻孩子,为什么两个都一齐病倒了呢?” 我一听安姐姐病倒了,我也着急了。我一骨碌爬起来问曹大妈安姐姐是怎么 了?我要去看看她! 曹大妈又把我按着躺下去,劝我说: “孩子啊,听大妈的话呵,好好养病,病好了呀,回沙河集去看奶奶,你奶 奶还不知道你在这里生病呢。俺叫你二哥去沙河集看你奶奶了,还给了她十元日 币呢。你二哥还在你奶奶面前说你在贾正炳家管账没工夫回来。奶奶的身体还硬 朗着呢!……” 曹大妈为了我和安姐姐可是操透了心。我伏在大妈的怀里哭了。 慢慢地,我的身体也稍微好了点。 有一天,曹大妈扶着我从岗楼出来到朝阳的地方晒太阳。曹大妈悄悄地告诉 我: “小成子啊,俺已经答应了安子,等你病好了,俺会让你们俩见面的。” 我看着曹大妈满是皱纹的脸,突然感到一股暖流涌遍了全身,像阳光洒在我 的身上心上,暖洋洋的。 我的病似乎一下子就好了许多。 腊月十二那天,大雪停了。大地上银妆素裹,太阳显得格外的耀眼。 二哥曹明仁和三哥胡德玉二人邀父亲一起去巡查铁路。父亲有半个月没有出 门了,也想出去散散心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就高兴地答应了。 吃完早饭,他们沿着在淡淡的阳光下发亮的铁路走去,一边谈着闲心,一边 用脚随意地踢着枕木上的雪。他们要一直巡逻到北大桥,再从北大桥往回走。 在他们的前面,远远的点缀着黑松林的白米山,衬着天空,像一溜儿白色的 波浪。铁路一直向黑松林向北大桥延伸而去。路边的松树在朝霞的映射下黑里发 红,在雪地上铺着纤细的青色的影子。 没有什么能追得上青春的脚步。他们很快就走到了北大桥。沙河像一条洁白 的哈达披在沙河集的颈脖子上。风息了,天地之间静悄悄的。一阵温和的安宁仿 佛跟着雪花一同落下。这儿的雪干净得很。小野兽细瘦的脚丫子印在上面,留下 了一行行可爱的花纹,透露出生命顽强的信息。而从雪底下冒出来的松树果子像 些个出土的青铜器皿。到了这里,他们的巡逻就到了终点,该往回返了。等他们 一转身,只见一个围着蓝色围巾的女孩正站在离他们二十米远的铁路中间,一动 不动地看着他们——身穿红棉袄黑裤子的安姐姐,两只手在胸前摩挲着自己的辫 子。扎着红头绳的辫梢在她食指间不停地卷着卷儿,像一只红蝴蝶忽闪着翅膀栖 息在一朵黑玫瑰上。 父亲一下子愣住了,只感觉阳光在他的眼睛里不停地跳跃,闪闪地晃眼。 父亲不相信似的揉揉自己的眼睛,傻傻地站在那里。曹明仁和胡德玉两个哥 哥默不作声地转身向东圩子方向走去了。 天地一片洁白,父亲的头脑在那一瞬间一片空白。 黑色的铁路,褐色的枕木,白雪,茫茫四野,只有父亲和安姐姐,还有无处 不在的风,以及那些散发着芳香的黑松树。 在父亲渐渐清晰的视线里,安姐姐像电影慢镜头一样春风般温暖地向他扑来。 洁白洁白的雪在她的脚下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响。一颗颗碎雪随着安姐姐脚步的起 落在空中飞扬,如繁星。迎着红彤彤的朝阳,安姐姐的辫子像两只喳喳叫的喜鹊 站在梅花的枝头,一蹦一跳的。安姐姐疯一样扑过来搂住父亲的双肩,一头深埋 进父亲的怀里,哭了起来: “小弟呀,俺好想你呀!” 安姐姐泪眼婆娑地看着父亲。 “你瘦了,是俺害了你啊!” 安姐姐泪流满面。 父亲紧紧地把安姐姐搂在怀里。他低着头含着泪看着自己心爱的人,但只看 得见她玲珑挺拔的鼻尖和一绺随风披拂的刘海儿。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低下 头把脸埋进那茂盛的黑发中。他想告诉她他在那里闻到了沁人心脾的如新锯开的 松木的香气。但他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父亲紧紧地搂着安姐姐,轻轻拭去她的眼泪,自己的眼睛却怎么也不听话, 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父亲恍恍惚惚,像是一半醒来一半在梦中。 他们站在那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好像两人的眼睛都在努力要把对方吸 进去牢牢地锁在自己的心房里。父亲心里有好多话要对安姐姐说。他知道这里是 他和安姐姐第一次牵手的地方,是安姐姐第一次亲吻他的地方。在父亲心里,北 大桥的这一段铁路,是个害羞的秘密又温存的地方,既充满着无言的温馨又充满 着难言的忧愁。 “姐姐,俺也好想你呀……俺喜欢你,俺做梦都在想你……” 安姐姐抬起头来看着父亲,她的身子哭得一抖一抖的。 “舅妈跟俺说了,为了将来的相聚,你只有现在离开岗楼,回到沙河集去另 找事干……” 父亲轻轻地抽泣着,默默地点着头,把胳膊搂得更紧了。他感觉到她上气不 接下气的喘息声,两只胳膊把他抱得更紧了。她湿透的脸蛋她冰凉的泪水与温润 的唇在他脸上摩来摩去。 “俺会等你的,小弟,在这里,对你对俺都不利呀!” 安姐姐一把抱住父亲的脖子,紧紧依偎着,像两只靠互相取暖的小动物。安 姐姐的话像是从他自己心窝里掏出来的一样。他一把把她的头埋进自己的心窝窝 里。他的手摩弄着她的头发,在淡淡的松香味中,父亲要把这个感觉吸进他的手 心,埋藏在那儿,像种子藏在冬天的地里。 安姐姐轻轻地从父亲怀里松开,拥抱着父亲的头在父亲脸上亲了又亲…… “小弟,时候不早了。这次是舅妈安排让俺俩在这里见面的。” 说完,安姐姐就将蓝围巾把自己的脸包了半边,又轻轻地亲了一口父亲的脸, 匆匆地走了…… 在空旷的天空下,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西边的白米山那一片黑松林映出一 片冷红。雪地里一簇一簇的小灌木丛怕冷似的挤成一团,像把头缩在翅膀底下的 鸟雀儿似的。起风了,不远处传来一两声野鸟的鸣叫,大地显得更寂静,似乎还 在沉睡。父亲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铁路上,像冬天里的一株枫树…… 这次见面后,一回岗楼,父亲又病倒了。 我这次病得不轻。 看我这个样子,曹大妈就跟贾正炳说: “小成子病在这里也不是事,又快过年了,俺看呀,还是让他回沙河集去诊。 他还是一个孩子,他奶奶也老了,让他和奶奶在一起过年,等病好了再来上班, 反正岗楼上多一个少一个也不碍事的。” 贾正炳也就同意了,说: “那明天就让明仁和德玉用压道车送成子回沙河集吧。” 第二天一大早,曹大妈就炒了三碗鸡蛋饭,让我们三个人吃着赶路。我感到 前途渺茫,不知道这一走,我还能上哪里去。我心事重重,实在吃不下去。曹大 妈就安慰我,叫我不要着急,人是铁饭是钢,先好好养病。 吃完饭,二哥和三哥扶着我上了压道车,不一会的工夫就到了沙河集。他们 把我送到程跃庭青年诊所。 程跃庭医生是个好心人,很慈善。他忙着给我望闻问切,开了些药。 这时,我奶奶来了。是三哥胡德玉去喊的。 奶奶看见我瘦成这个样子,老泪纵横,伤心地哭了。 二哥曹明仁从身上掏出十元钱交给程跃庭医生,又将二十元钱送给我奶奶, 说: “奶奶,小弟的病只要打针服药,就会好的。” 他们安慰奶奶几句就走了。 打完针,奶奶搀扶着我慢慢地往家里走。路上奶奶不停地问这问那,我只是 有气无力地回答着。 转过街口就是我的家。其实这哪里算什么家哟,就是一个茅草窝子,还是奶 奶向一个姓陶的人家租来的。 我们祖孙俩相互搀扶着转过街口,一转弯,我就隐隐约约地看见我家门口站 着一个人。 ——那个人正是我朝思暮想的安姐姐。我大吃一惊。血顿时从脚后跟一下子 涌到了脑门心,脚步似乎轻快了许多。 安姐姐看到我们过来了,就把手中提的东西放在门口,小跑着向我们走过来。 她半扶半抱着我,跟在奶奶后面,进了我简陋破旧的家。她扶着我上床。我和奶 奶睡的床是用土砖搭的草铺子,下面垫着的是用麻绳和竹竿子编起来的床板。安 姐姐扶着我躺倒,拉开破旧的棉被把我双腿盖好,找来衣物垫在我的背后让我靠 起来躺着,又转身跑出去将放在门外的一个小口袋拿进来,对奶奶说: “奶奶,俺妈叫俺送点糯米和绿豆来给你老人家煮着吃。” 安姐姐的一举一动,奶奶一直看在眼里。掉了牙瘪了腮的奶奶笑着拉住安姐 姐的手: “哎呀!伢呀!你的手冻得冰冷的呀。” 奶奶走到灶门口一边点火一边说: “俺来热点大枣汤给你暖暖身子。” 安姐姐马上跟过去拉着奶奶的手说: “奶奶,俺不冷,俺心里热乎着呢!” 说着,安姐姐接过奶奶手中的火柴,点着了火。奶奶把大瓷罐里的大枣倒在 锅里。不一会儿枣汤就熬好了。安姐姐站起来从碗架子上拿了一个大碗盛了满满 的一碗端到我面前,一勺一勺地喂我喝。 当着奶奶的面我还真有些不好意思,但安姐姐非要喂我不可。 年过古稀的奶奶站在旁边看着,疑疑惑惑地问: “唉!真难为你这位姐姐了,你是哪家的伢呀?” 安姐姐一边喂我,一边跟奶奶聊了起来: “奶奶,俺是东圩子李万富的侄女,俺叫安子,小弟和俺大哥拜了把兄弟, 俺妈喜欢小弟,听说小弟病了,俺妈就叫俺来看看小弟的。” 奶奶看着,实在有些过意不去,就站起来拿个碗去给安姐姐盛碗大枣汤。可 安姐姐说什么也不让奶奶盛。 “奶奶,俺不喝,这枣汤你留着给小弟喝吧。” 说着,安姐姐又坐到我床边。我知道安姐姐肯定有话要对我说,而我心里又 是多么渴望着和安姐姐两个人单独相处一会儿,说说悄悄话呀。我怕奶奶絮絮叨 叨地说下去,就说: “奶奶,安姐姐不吃大枣,你去兰妹家搞点菜,让姐姐在俺家吃午饭吧。” 奶奶笑了笑说:“哎!哎!唉,俺这真是老糊涂了。” 说着,奶奶放下碗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就转身走出门了。 奶奶一走,安姐姐就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扑在我怀里一边流泪一边亲我一 边说: “俺好想你呀,小弟呀,你没动身前,舅妈就告诉俺了,让俺来沙河集看你。 你看,你瘦很了。” 安姐姐趴在我怀里,呜呜地抽泣着,既令人伤心又让我疼爱。 我心里一阵发紧,酸酸的涩涩的,翻江倒海般的不是滋味。我抚摸着安姐姐 的头发,不知道该怎么样来抚平她那颗忧伤的心: “安姐姐,你也瘦了。曹大妈跟俺说了,你也生病了……姐姐,你对俺太好 了!” “腊月十五,俺舅来俺家,他对俺说了好多不中听的话,俺很生气就和他顶 起来了。” “你舅说些啥呀?”我急切地问。 “还不是为贾少求提亲的事。”安姐姐说,“肯定是俺大伯让俺舅来劝俺的。” 安姐姐接着把她舅舅说的,跟我重复了一遍。 他舅跟她说:“安子,你已经是个大姑娘了,也该找个婆家了,不要任性子, 听说贾家托你大伯来讲亲,你给大伯顶了回去?你不该对大伯无礼啊!” “他是大伯,大伯也该讲理,俺不同意,他非要强迫说什么‘不行,俺是你 大伯,俺就说了算,不行也得行,除非不姓李,量你也逃不出俺的手掌心’。” “你大伯他是为你好,你嫁给贾少求,他家好,不愁吃不愁穿,总比小成子 那个穷小子强多了,他连家都没有,一个奶奶都养不活,无业游民,当个穷兵有 啥出息呀!” “大表哥不也在岗楼当兵吗?俺不管,俺爱的是他的人,穷无根富无苗,俺 信他,俺爱他聪明,将来一定有出息。他在外面干差事,俺把奶奶接到俺家来过, 俺种田,保险饿不死。” 见安姐姐不理他这一茬,舅舅气得脸色铁青铁青的,用食指指着安姐姐发火 了: “你这丫头,真是贱骨头,放着有财有势的人家你不嫁,非要嫁给那个穷小 子,将来你一定不得好结果的。” 安姐姐也耍起了脾气,毫不相让: “你喜欢有钱有势的,把表妹把你女儿许给他不就行了。俺有没有好结果, 用不着你操心!” …… “丁奶奶,你家来了什么贵客呀,还舍得称肉……” 不知是谁在外面和奶奶打招呼。 听到奶奶回家来了,安姐姐连忙抹干眼泪,装成没事人一样抢着到门口接奶 奶。 “呀,奶奶还破费称肉做么事呀。”安姐姐从奶奶手中接过来,“奶奶,你 塞火,俺来做饭。” 奶奶高兴地笑着,乐滋滋地应着: “哎!” 一老一少有说有笑地忙着做起了饭。我坐在床上,看着她们在土锅灶上忙碌 的背影,看着这个平时没有什么生机的家里忽然有了从未有过的温暖祥和,我心 想,要是有这样一个家该有多好啊!这就是书中所说的天伦之乐吗?这就是幸福 吗?水蒸气很快就从锅台上袅袅升起来了,安姐姐窈窕的身影就在这水蒸气中在 我的眼前晃动着,好像一个笼罩着轻纱的梦……可是一想起刚才安姐姐和她舅舅 说的一番话,可也是句句在理字字是真呀!我是个连家都没有连奶奶都无法赡养 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的穷小子,我拿什么给疼爱我的奶奶,拿什么给疼爱我的安姐 姐呀?!我心顿涌无限辛酸,下一步该怎么办呀?! “伢呀,你今年多大了?”奶奶问。 “十九啦。” “妈妈好吧?” “俺妈好着呢。” “你是怎么认识俺家小成子的呀?” “和俺大哥拜把子时认识的。小弟和俺弟小平子同岁,俺弟很小的时候得痨 病死了,俺妈伤心了好几年。后来俺妈听说小弟的妈被土匪害了,心里难过,总 跟俺说小弟可怜,那么小就没了娘。俺妈说,小弟小时候她抱过,一看小弟就是 聪明的孩子,讨人喜欢,俺妈就把他当成俺的弟弟小平子了。还说要是小弟肯认 她当干妈就好了,俺也就把小弟当成俺自己的小弟了。”安姐姐回头看了我眼, 喜滋滋地递给我一个眼色,“俺妈听说小弟病了就让来了。” “真是难为你妈妈了。这样挂念着俺小成子。”奶奶用衣袖拭了拭因烟熏火 燎而红肿的眼角,“俺小成子是个苦命的伢,我一个老婆子……唉!” “奶奶,俺们现在就是一家人了,相互依靠着,会好起来的。”安姐姐羞羞 答答地安慰着奶奶说。 “哎,哎!”坐在灶堂后面塞火的奶奶看着伶牙俐齿干净利索的安姐姐,脸 上浮现一丝霞光。灶堂里熊熊燃烧的柴火像冬日灿烂的阳光,映红了奶奶千沟万 壑般满是皱纹的脸庞。“伢呀,你可讲婆家了?” “俺还早呢,三年五载也不迟呀,俺妈舍不得俺,俺也舍不得俺妈呀。”安 姐姐又回头看了我一眼说。 这时,我姑妈和兰妹看我来了。我给安姐姐作了介绍。我们一起吃了饭。姑 妈一边吃一边用眼睛仔细打量着安姐姐,那眼神好像在数天上的星星一样,认真 又专注。姑妈的眼光像一束耀眼的光芒刺得安姐姐不敢抬头,只是默不作声地把 头埋在碗里吃着饭。奶奶欢天喜地地给安姐姐夹着菜,安姐姐总是小声谦抑地推 让着,只是简单地吃了几口,就放了碗。 我看得出来安姐姐的心情既沉重,又拘束,没什么话可说。我靠在床上,喘 着气对安姐姐说: “姐姐,外面还是阴的吧,怕又要下雪了,天不早了,你还是早些回家去, 二妈那里代俺谢谢她了,等过了年,俺一定去给她拜年。” 安姐姐点点头,起身勤快地把锅碗洗干净了,拘谨地笑着跟奶奶、姑妈和兰 妹告辞。临走时,她来到我床边,帮我掖了掖被子,轻轻地跟我说: “小弟,俺走了,你要注意身体,过了年一定到俺家去呵!俺妈会想你的。” 说完,她笑着跟奶奶、姑妈、兰妹点点头,就转身走出了我的家门。奶奶蹒 跚着她的小脚送到门口,跟安姐姐挥着手打招呼: “伢呀,你慢走呵……” 我闭着眼睛,想像着安姐姐一步一步地离开我的家,然后一步一回头地转过 街口,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我的视野之中…… 安姐姐一走,姑妈就坐到了我的床边,跟奶奶说起了安姐姐。 “妈,这个女伢怎么来了?” “她是东圩子……” “俺认得,她是东圩子李万富的侄女,叫小安子,生得很漂亮,很聪明,也 讨人喜欢。她来做么事咋?” “是个好女伢,能说会道的,又会做事。你看这饭菜做的。”奶奶夸着说, “是她妈妈叫她来看小成子的,还送了些糯米和绿豆来。” “二妈对俺真好,把俺当她儿子呢!”我插话说。 姑妈看我说得很认真就反问我一句: “你二妈对你这么好,安子对你怎么样?” 我听得出来姑妈话里有话。我就平静地说: “安姐姐对俺也好,也像亲弟弟一样关心我。” 这时,姑妈弯下腰来,从床底下把安姐姐给我做的鞋拿起来左看右看,说: “这是你安姐姐做的吧?” “是的,是她做的。” 姑妈又把鞋伸到奶奶面前说: “这女伢,真是心灵手巧,这双鞋做得真好。妈妈,你看这鞋底纳的,针脚 多整齐呀!” 我听了姑妈的话,打心眼里偷偷地感到高兴,姑妈在夸我安姐姐呀。 这时,姑妈把鞋转过面来,又侧身问我: “成子,你跟俺说实话,你喜欢安姐姐吗?” 姑妈突如其来的问话,像一根针扎在我的手指头上,我不禁有些心慌意乱面 红耳赤。我还是实话实说了: “俺喜欢安姐姐,因为安姐姐对俺太好了。” 姑妈听我说的是真心话,却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唉!可惜呀,你家太穷了,这怎么了得哟!”姑妈的眉头紧锁,转身跟奶 奶说,“妈,俺听说小成子他队长贾正炳正托人给他儿子向小安子家提亲呢!” 听姑妈这么一说,奶奶一脸的茫然,好像失落了什么似的。 “妈,还有一件事,东畈张家……” “唉,都十年了,也不知道……”奶奶抹了抹眼睛,伤心地叹息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姑妈起身要走,临走时,她表情严肃地跟我说: “小成子呀,你表哥比你还大两岁,还没有谈情说爱的事,而你却为了安子 害起了相思病来了,这真是不是冤家不相逢呀……今天是腊月二十八,你表哥下 午要回来,俺会叫他来看你的。” 姑妈走后,父亲心更加不平静了。这让他想起了过去。 小时候,父亲非常调皮,姑妈不怎么喜欢他,打骂过他,说他“一辈子不成 器”。今天安姐姐来,姑妈的所作所为和言谈举止,无疑给父亲是一个打击。就 好比打仗一样,贾正炳这只“拦路虎”已经让父亲痛苦不堪,而此时此刻姑妈不 痛不痒地插上一杠子,热恋中的父亲发现自己的阵营中竟然也出现了“拦路虎”, 因此父亲对姑妈的印象更加不好了,甚至在心里开始恨起姑妈来了。自从父亲母 亲被土匪打死后,奶奶也老了,家里的许多事是由姑妈说着算。姑妈如果不支持 父亲和安姐姐的事情,那父亲该怎么办?“想当初,出来当兵也是为了将来当官 报杀父母的大仇的呀!北岗楼的保安队还去不去呢?奶奶年纪大了该怎么办?家 里太穷太穷了啊!我该怎么对安姐姐……” 爱情的烈火煅烧着父亲那颗热恋的心,父亲思来想去沉浸在巨大的矛盾和痛 苦之中,心都碎了。姑妈的话好像蚊虫一样在耳边嗡嗡轰鸣,吵得他头痛欲裂, 父亲感到自己虚弱的身体像一条死鱼般漂在水面上,忽然眼前又是一片漆黑,身 子又像一块黑石头一下子沉陷到了苦海深渊之中,昏昏沉沉,无边无际…… 当我再次醒来,却发现自己躺在了程跃庭青年诊所的病床上吊着药水。 表哥辉穿着笔挺熨帖的警官服英俊威武地坐在我身边。他看见我醒了,就连 忙按住我的手说: “别动,别把吊针弄断了。” “俺怎么在这里?”我惊诧地问道。 表哥就一五一十地把我到诊所来的前前后后说给我听…… “昨天下午,你躺在床上发着烧,不停地说着胡话,昏迷不醒,把外婆吓坏 了,哭得死去活来。是俺把你送到这里来的,外婆还在俺家哭呢!表弟,你的事 俺都知道了,是不是为了安子?” 我没有作声。表哥拉着我的手,兄弟一般地安慰我说: “表弟,你今年才十八,还是个孩子,晚两年再谈终身大事也不迟呀? 选” 表哥用手轻轻地拍拍我的额头,“你看外婆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在外面奔波,不 都是为了你吗?算了吧,你的大事未成,父母仇也未报,就谈恋爱,等到有了正 式工作,有了地位,再谈也不迟啊。俺现在当了警官,还没有找对象呢!” 说到这儿,表哥站起来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踱步走了一会儿,转身对我说: “今天早上,你一个姓曹的拜把子兄弟来了,他说是他妈妈叫他来看你的。 俺俩谈起了你生病的事,他就把你和安子的事告诉了俺,俺才知道你和安子是真 心相爱的。他还说了安子为了你和大伯、娘舅都闹翻了,而贾正炳表示非要娶安 子作儿媳妇不可,谁要是从中捣鬼他就不饶谁。所以他来告诉你说,他妈妈劝你 放弃安子,另寻路子,不要再去北岗楼了……” 我躺在床上,浑身感到冰凉冰凉的,内心的苦水像一碗黄连药汤,难以下咽。 “表弟,我问你,安子能抗掉婚吗?你能斗过贾正炳吗?贾正炳能善罢甘休 吗?……” 表哥的分析让我有些后怕。我知道安姐姐硬着对抗肯定是失败的,而我又哪 里是贾正炳的对手呢?在他面前我不过是小菜一碟,甚至连小菜也不是。 “表哥,那俺该咋办呢?你比俺有见识,你就帮帮俺想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既不伤害安姐姐,又不使俺伤心,好吗?” 表哥笑了,用拳头朝我肩膀上捶了一下,说:“表弟,世界上哪里有两全其 美的事情哟,依俺看,这事的确比较麻烦,要么保持现状,要么分道扬镳。” “怎样分?俺在沙河集,早上不见晚上见,怎么行呢?” “离开贾正炳的保安队,跟俺走,当警察去。明年正月初俺就回滁县警察局 报名,给你搞一个证明,俺再给蚌埠警察教训所的苏振武教官写封信,他肯定接 受你。你去蚌埠警士教练所去受训一年或三年,回来后说不定跟俺一样能当一名 警长或巡官。这样,你和安子分开时间长了,感情也就自然慢慢地淡了。你看行 不行?” 表哥的一席话,也是客观分析有理有据,是发自内心的。这让我想起曹大妈 和安姐姐也曾说过“暂时的离开就是为了将来永久的团聚”。我想想,心里也豁 然开朗,答应了表哥。 “表弟,好了,你什么都别想了,一定要振作起来,腊月皇天的先把病养好, 和外婆都在俺家过年。” 我躺在床上,无助地看着表哥,心里像二月的河,似乎感受到了春天的气息。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