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奸事件 和父亲一起来当宪兵的滁县籍新兵一共有十六个。 一九四六年八月,三个月的生活教育训练结束后,他们全部分配到第九团第 三营第八连,调到无锡惠山,开始进行“军事教育”。在这里,新兵开始根据《 步兵操典》的条令条例进行理论和体能训练,主要是拳术和射击训练。父亲就是 在这里学会了“八极拳”、“形意拳”和擒拿术。同时也开始政治训练,学习《 三民主义》、《特高技术》和一些国民党宪兵内部印发的反共资料汇编《剿匪文 件》等。 谁知就在这个时候,另一件事情发生了。仍然是这个钟振亚,让父亲吃了苦 头。 钟振亚,十七岁,是滁县十六个新兵中年龄最小的一个。他原是滁县第一中 学的学生,因为家里穷,被迫辍学在家。小伙子中等身材,长得很帅气,白白净 净的,天真活泼,爱歌爱舞,还能吹得一手好口琴。当时流行的一些电影插曲, 他一听就会吹,每次搞文娱活动总少不了他。他长得俊美,化起妆来像个妙龄女 郎大家都喜欢他。因为钟振亚的表哥吴伯如是父亲当警察时的同事。当兵临走那 天,在滁县火车站,钟振亚的父母特此买了一双胶鞋送给父亲,再三嘱托父亲多 照顾他一些。出门在外,受人之托,作为大哥的父亲责无旁贷,的确时时处处在 关心着这个小弟弟。课堂、操场、寝室,三点一线,两人几乎每日都形影不离, 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好兄弟。因为父亲训练刻苦,各方面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还担任了班长,所以父亲更是有机会和能力把钟振亚当作自己的亲弟弟一样的照 顾。 应该说,体格健壮结实、充满青春活力的父亲,在十九岁的这个年龄,仍然 只是一个通过感官接受生活、凭着直觉采取行动的血气方刚的少年。 到了惠山,我和钟振亚正好分在一个连一个排。 惠山这个地方有许多名胜古迹,让我难忘的就是那里有个泥人街,专门制作 各种形态的泥人,有观音菩萨五福三星等等。还有惠山蠡园中雍正皇亲笔题写的 “天下第二泉”也是个游乐的好去处。宪兵学校就驻扎在一座名叫白衣殿的寺院 里。白衣殿是座大寺院,供奉的是观世音菩萨。但自从驻军以后,寺院的文物建 筑各方面都被破坏了。 军事教官姓邱,名步云,一张苦瓜脸,双颊瘦削,黑不溜秋,身如瘦猴,年 纪大概四十四五岁,站在操场上远远看上去像一个麻秆,但很结实,是宪兵学校 最严厉也很出色的教官之一。在他那一撮短粗的黑眉毛下,一双栗褐色的眼睛总 闪出一种阴森森的寒光。 再说,邱步云是个有背景的角儿,他的姐夫就是宪兵第九团少将团长蔡隆仁。 因了这层关系,“邱老虎”在宪兵学校专横跋扈,目空一切。但令人奇怪的是, 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尉竟然一直没有结婚,似乎没有什么女人能够打动他的心似的。 他把时间几乎都花在变着花样整人的歪门邪道和吃喝嫖赌上。上课的时候,他经 常无缘无故地训斥体罚士兵。一丁点在他看来不顺眼的人和事都能引起他大惊小 怪并大发雷霆,生气发起脾气来简直像一个魔鬼,那眉宇间紧张的神色像暴风雨 前滚滚压城的乌云,眼神充满着敌视,暴躁得如一头发情的公骡子。训练起来更 以残酷训练法而闻名,脱几层皮是小事,变着花样地惩罚和折腾你就更令士兵充 满畏惧和愤恨,所以在背后,大家就送给了他一个外号,叫作“邱老虎”。士兵 们怕他,但总的来说大家都是敢怒而不敢言,把碰到这样的教官看成是命中注定 的事情。因此,除了他会发布什么命令,以及他要人家如何服从之外,士兵们对 他本人实际上一无所知。 转眼冬天就到了,天气渐渐地冷了。 有一天傍晚,父亲和钟振亚做完功课刚回到寝室,邱步云走过来了。父亲和 钟振亚立正敬礼。今天的邱步云似乎没有了老虎的凶蛮,好像一个十分有教养的 人,满面笑容又和蔼可亲,举止高雅始终保持一种军人的形象。 “邱老虎”装模作样地跟父亲说:“成子,你今天的成绩考得不错,还要继 续努力啊!你们还记得咱们宪兵学校张镇校长在陪同宪兵司令吴云鹤将军来视察 时的训话吧?他说‘当宪兵首先就要吃苦,到这里来就要经得起考验,否则就不 够资格当一名宪兵’。这话是人生的哲理啊。你们可要听懂这番话,苦尽甜来, 光明就在前面。哦,对了,振亚,你今天《步兵操典理论》是怎么考的?太差了, 还有心思贪玩,走,跟我走,看看你的卷子去。” “邱老虎”少有的和颜悦色,令父亲大吃一惊。不过,作为他们的教官, “邱老虎”一番关心的话语,似乎也是自然而然的,听了心里热乎乎的。因为已 经快到就寝熄灯的时间了,钟振亚看看父亲,似乎要让父亲来为他拿主意似的。 两人对视了一眼,可没等父亲的话出口,邱步云说话了:“成子,今天晚上,我 替振亚向你请个假,让我给他开个小灶,认真补习补习。怎么样?” 对于一个教官如此合情合理爱兵若子的情怀,一个小小的宪兵班的小班长是 没有理由拒绝的。再说,作为军人,父亲把教官和他的命令已经看作是阳光和雨 露一样,认为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钟振亚乖乖地似乎也很兴奋地跟着邱步云走 了。 这一夜,钟振亚没有回来。 此后,钟振亚三天两头的被“邱老虎”叫去“开小灶”。 这些日子,我渐渐地发现钟振亚精神有些萎靡不振,上课训练也打不起精神 了。 我问他:是不是身体哪里有些不舒服生病了?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还是自 己碰到了什么麻烦? 钟振亚回答时总是支支吾吾,好像吃了一条破了胆的鱼一样,肚子里有苦难 言。 渐渐地一些风言风语像浮尘一样轻轻地在地下传开了。排里连里许多人背后 偷偷传说着钟振亚为了拍马屁,靠自己的白脸蛋舔“老虎的屁股”,还有人私下 里开玩笑说“老虎的屁股有人敢摸啦”,甚至有人给钟振亚取了一个外号叫“邱 太太”。 十七岁的钟振亚再也抬不起头来。慢慢地,他变得沉默寡言,离群索居,精 神压力越来越大,心灵上极度痛苦。 我听着这些谣言,看着自己的兄弟受到侮辱,这心里也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 难受。可每次询问,钟振亚都缄口不言,石磨子也压不出个屁来。 对于钟振亚的沉默,我知道这背后肯定有重大的隐情。这天傍晚,吃完晚饭, 我把钟振亚约到大庙后面的小树林里,在我一再追问之下,钟振亚终于向我打开 了他痛苦的心扉,含泪倾诉了自己的苦衷。 那天晚上,“邱老虎”以“开小灶”为由,把钟振亚带到自己的卧室。一进 门,“邱老虎”就把门关上,拴好,接着把窗帘也拉上。钟振亚也没在意,看到 桌子上摆着的果然是自己的考试卷,上面用红笔圈圈点点的,就站在那里等着批 评。“邱老虎”今天特别的客气,让钟振亚坐到自己的椅子上,又是端茶又是倒 水的,搞得钟振亚不知所措。他哪里敢坐呀?“邱老虎”就拉着他的手,把他牵 到椅子上,眼睛里露出从未见过的光芒,脸上堆着一种从没有见过的笑容,这跟 操场上的那个严厉的教官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钟振亚心理咯噔了一下,这是 他第一次来到一个教官的卧室,心想:“邱老虎”今天怎么变得这么和蔼可亲呀! 真是稀罕。也就坐下来了。 “邱老虎”微笑着递给钟振亚一杯果汁。钟振亚笑着不敢喝。“邱老虎”就 客气地一定要他喝下去,还说:“这是我姐夫蔡隆仁将军从美国带回来的洋货, 稀罕得很,喝吧,别客气,到我这儿就像到了家里一样。”钟振亚见邱教官这么 热诚,也就不好意思推辞,咕噜噜一口气喝下去了。 “邱老虎”站在钟振亚的背后,给他讲考试卷子。邱步云把一只手亲密地搭 在钟振亚的右肩上,脑袋搭在左肩上,嘴巴就恰好停留在他的脖子和耳朵的部位。 这样,“邱老虎”每讲一句话,嘴里的口臭就刚好喷在钟振亚的鼻子上。这让钟 振亚感到痒痒的怪难受,快要窒息。但钟振亚不敢说,只好忍着。此时,“邱老 虎”的另一只手也开始从试卷上,慢慢慢慢慢慢地由指指点点转移到了钟振亚的 肩上——脖子上——脸上——胸口上,不由自主地摩挲着。也就在这个时候,钟 振亚感到自己后背背心有一个硬梆梆的东西顶着他了,轻轻地像一截枪管…… 钟振亚忽然感到一阵眩晕,眼前一片漆黑。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觉 得自己好像突然漂浮在水中或者踩在一朵云上。头重脚轻,沉沉地好像进入了梦 乡——若明若暗若接若离若远若近若大若小若真若假若甜若苦若笑若哭若热若冷 若喜若悲若生若死若睡若醒若有若无——钟振亚被麻醉了。 “邱老虎”变成了发了疯红了眼的狼了,他的手一下子就伸进了钟振亚的裆 部,一把抓住了他的阴茎,开始了…… 子夜梦回,十七岁的钟振亚发现自己竟然躺在这个宪兵教官的怀里,而且两 个男人都是赤裸裸的一丝不挂!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自己的下半身 火辣辣的疼痛,大腿内侧黏乎乎的,他用手轻轻一摸,竟然是血!而自己的肛门 也好像有什么东西塞进去过,空空荡荡的,胀痛得厉害。他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 竟然是一摊浆糊般的液体,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腥骚。而邱步云却像一头猪一样睡 在一旁,呼噜打得震天响。 钟振亚哭了!他哽咽着穿上衣服。他害怕极了。他终于明白这个漆黑的夜晚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个十七岁少年的童贞就这样被蹂躏了。一颗十七岁的心 顿时长出了千万只手,像一个疯女人一样撕扯着自己蓬乱的头发。脑袋大了,像 气球一样越来越大,爆炸吧,爆炸吧,钟振亚压抑到了极点,用心无声地呼喊着, 可他始终没有听到天空中的那一声脆响。他多么希望自己在瞬间就变成一块块飘 在空中的碎片,随风而去。 邱步云醒了。邱步云微笑着把钟振亚拉进被窝,和风细雨地说:“振亚,昨 天晚上,我们复习得太晚了,天又冷,我看你累得打起了瞌睡,就没有送你回去。 再说,你看我一人睡觉好冷好冷的,就把你留下了,正好给我捂捂脚暖和暖和。” 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的钟振亚知道“邱老虎”的厉害,马上起身跪在床上,胆 战心惊地说:“邱教官,邱教官,俺,俺得走了……” 谁知,“邱老虎”一把把他压在了床上,脸色也变了:“走!你往哪走,你 私自闯入教官的宿舍,侮辱教官,该当何罪?这事要传出去,你将要受到军法处 置。懂吗!你是知道宪兵的纪律的,只有死路一条……” “邱老虎”变成了大色狼。这一恐吓,十七岁的钟振亚直哆嗦,越想越感到 后怕。他哪里经历过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情,连“同性恋”三个字都没听说过,只 能跪在那里给“邱老虎”磕头:“教官,饶了俺吧,饶了俺吧!……” “饶了你,好,那你就乖乖地听我的。以后我什么时候需要你来,你就必须 来。” 梦醒时分,钟振亚已经陷入了虎口。 说着说着,钟振亚委屈地哭了,还把衣服捋起来给我看。只见身上还有许多 被抓伤的痕迹,内衣裤头上还血迹斑斑。我恍然大悟,怒发冲冠。可面对这个 “邱老虎”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只能安慰安慰钟振亚这个可怜的小弟弟,劝说他 暂时忍耐,等到明年春天训练结束,离开学校就好了。同时告诉他尽量避免与 “邱老虎”接触,疏远他,不要给他下手的机会。而在此后的时间里,我经常找 理由和钟振亚一起学习一起散步,并把滁县一起来的老乡团结在一起,时时刻刻 尽自己的最大力量来照顾帮助钟振亚。这无疑给“邱老虎”制造了许多麻烦。为 此,“邱老虎”开始恨我碍手碍脚,搅乱了他的好事,并开始寻机报复。 “邱老虎”已经分明觉察到他身边的这个生气勃勃、佼佼不群又浑浑噩噩的 年轻士兵,就像一团烈火烧灼着他紧张、僵硬、死气沉沉又疯狂变态的身体。年 轻的父亲成了“邱老虎”发泄兽欲的一个绊脚石。这个上了年纪的中尉教官暗暗 地要努力搬掉这块绊脚石。每每看到草绿色军装包裹下的这个年轻、强壮又漫不 经心的年轻士兵,中尉会顿时感到厌恶、生气。这个充满正义讲究哥们义气、处 处充满着自由自在心平气和的神气的宪兵学员的旺盛活力甚至一举一动,在他看 来,是那么的不顺眼。中尉不愿意在他学生的影响下生活。 有一回,在课堂上父亲一不小心把学习教具掉在了地上,“邱老虎”咒骂了 一句,脸胀红得像猪血,猛地冲到父亲座位旁,眼睛像两道青色的火焰似的瞪着 父亲。一向镇静倔犟的父亲这时也有些惊慌失措。他知道自己在这个年老的中尉 面前是个微不足道的角色,硬碰硬是等于自己把自己推向火坑。说白了他在中尉 的眼里也不过是其脚板下的一只蚂蚁罢了。 父亲清楚地记得有一个姓姚的扬州籍士兵,名字已经记不清了,不知为什么 就被绑在惠山的一座停放棺材的阴屋①里,不明不白地死掉了。学校对外公开说 是“自杀”。这无疑是谎言。你想一想,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他自己怎么可 能就好端端的在黑夜跑进那停放了几十具棺柩的阴屋里去呢?这件事发生后,一 种恐怖又愤怒的气氛像沙尘暴样笼罩在父亲这群青年学员军营生活的天空。而私 下里的传说或者怀疑,都与这个“邱老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父亲得承认,他内心里十分惧怕这个中尉。下意识里记住了中尉那双冷酷无 情的褐色浑浊的眼睛和那道短粗的眉毛。因此,父亲很害怕在这所寺院的任何一 个角落里正面碰到他的这位军事教官。就是上课的时候,他也尽量把目光避开, 只把耳朵交给这个人那张猩猩样的大嘴巴里发出的声音。父亲时时感到一种局促 或者几分焦急。他期待着春天赶快到来,赶快结束还剩下的三个月的新兵训练, 就像一只被猎人逮获的野兽那样期待着赶快逃脱。 然而,年轻的父亲的存在所产生的影响,已经深深缠绕在“邱老虎”这个暴 躁乖戾又变态的生活藤蔓上,使其心烦意乱如鲠在喉。 有一次,军体操练习跳马。那天,刚下完一场雨,操场上还是一片泥泞。 “邱老虎”存心教训父亲,事先就作手脚把木马的高度加高了,肉眼是很难看出 来的。训练一开始,“邱老虎”就点名父亲第一个跳。父亲不知有诈,就按照技 术要求奋力一跳,自然落下马来。父亲没有跳过,“邱老虎”的牛皮军靴早已在 前面不远不近的合适位置等着父亲了。中尉大发雷霆地踹着父亲,高声训斥。父 亲敛容屏息,绷着红红的脸站在那里等着教官的叫骂结束。说真的,父亲压根儿 就没有听明白“邱老虎”到底骂了些什么。为了保护自己,父亲对教官的愤怒无 动于衷。中尉焦躁狂妄的大火无异如像碰到了一截潮湿的木头。 父亲的脸上有一个伤疤——上起右眼眉心,穿过脸颊,下至嘴巴右上角,这 是十一岁的时候日本人给他留下的。“邱老虎”早就讨厌父亲脸上的这个伤疤了, 一直想要整治它一下。可是这个可恶、讨厌的伤疤一直留在父亲那张年轻、英俊 又纯真的脸上。现在,教官实在是忍不住了。“邱老虎”用皮鞭抽打着父亲脸上 的伤疤,问道: “你这是怎么搞的?” 父亲疼得一阵痉挛,禁不住后退了几步又立刻返回立正站好。眼睛里闪现出 了疼痛的泪水,嘴角淌下了鲜血。 “日本鬼子砍的。”父亲回答说。 “哈哈哈哈哈……”听了父亲的回答,“邱老虎”忽然嘲讽般的声音有点儿 战抖地大笑起来。“无耻!你小小年纪,日本人怎么会砍到你的头上?老子当兵 十几年也没碰上一个鬼子。你骗人!” “邱老虎”觉得自己好像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变得更加愠怒,热血沸腾。他 不能容忍他的学员在大庭广众之下在他面前这么狂妄。中尉变得更加苛刻强横。 “狗日的小王八蛋,你的小命还真大呀?哦?鬼才相信你是被日本鬼子砍的 呢!肯定是你做了什么偷鸡摸狗的坏事被人抓住了打的吧。” 教官用愤恨的目光瞪视着父亲,讽刺挖苦着父亲。年轻的父亲则变得更没有 表情,眼神黯淡、阴沉、忧郁。 “畜生!你为啥不敢看着我,你心虚了是不是。我跟你说话呢,看着我的眼 睛!你听见没有!”教官的表情是轻蔑、愤怒、霸道和烦躁的兴奋。 父亲把那双已经变得呆板的眼睛移到“邱老虎”的脸上,但依然没有表情。 眼神里并没见到有什么亮光,那样子好像是父亲把眼神收敛起来,尽可能以最微 弱的光芒觑着教官。这让“邱老虎”气得脸色发白,对这个四肢匀称姿势端正的 士兵感到无可奈何,因为没有哪一条军纪可以规定士兵的眼神必须是亮闪闪的。 “邱老虎”那苦瓜似的长脸抽搐了一下,两条短粗的眉毛像两只毒蜈蚣一样抖动 了一下。他气急败坏地使劲地把一只沉甸甸的军用皮手套砸在父亲的脸上,接着 凶神恶煞般地发布了一道命令。 ——父亲躺在木马下面,四肢用绑腿绑在了木马的四个角上,仰面朝天。 执行命令的正是钟振亚。中尉的这种安排是残酷的。 钟振亚战战兢兢忐忑不安地走出队列,他的眼睛一片黑暗。他摸索着解开父 亲的绑腿,笨手笨脚又哆哆嗦嗦。他感到自己是多么可耻,像一个可怜虫。父亲 倒像一个大义凛然慷慨赴死的英雄。父亲歪歪斜斜别别扭扭地挂在了木马下面, 一阵风吹过他肥大的军装,看上去像一张吊床。 “今天,我要让一个自称被小鬼子砍过的‘民族大英雄’,但却连木马都跳 不过的士兵,看看别人是怎么跳过去的。”中尉嗡嗡的声音好像是从地狱里发出 来的。 说着,“邱老虎”重新调整好木马的标准高度,一个鹞子翻身,自己首先漂 亮地跃过木马,赢得了学员们的一片掌声和喝彩。接着,士兵们像他一样,一个 接着一个地从木马上也就是从父亲的身上跃过。 胯下之辱! 父亲对教官的憎恨开始偷偷地在心灵里滋长起来。但他还是把它埋葬在心中 一个最隐蔽的角落里。他知道,只有离开这个狗娘养的鬼地方狗娘养的杂种,他 才能承认这种憎恨有多深。父亲生性活跃,和以前的钟振亚一样,爱说爱笑,爱 吹爱唱,学校里的朋友多,从未感到过孤独。但眼下,他感到孤单了。 但“邱老虎”似乎已经发疯了,又仿佛是高兴。 还有一次,下着大雪,冰天雪地的。那天,是练习单杠的大回环高难动作。 因为宪兵学校的生活很艰苦,冬天穿的黄棉衣非常薄,棉花质量差,全都变成了 一团一团的棉球落在了衣服的下摆里;而棉裤也不过膝,膝盖下面只用一条五尺 长两寸宽用来打绑腿的带子,被子也不到五斤重。父亲的手害了冻疮,训练时一 不小心碰着了伤口,疼痛难忍从单杠上掉了下来。 就在父亲正准备站起来重新上杠的时候,他被人从屁股上狠狠地踹了一脚, 一个狗啃屎趴在了地上,一嘴的雪泥巴。可刚等他直起腰来,又被狠狠地连踹了 几脚趴了下去,因此他难受得像一条受伤的猎犬伏在地上。 “站起来!” “邱老虎”看到父亲痛苦不堪脚步歪歪倒倒地站起来的模样,心头不禁倒抽 了一口凉气,他打心眼里佩服他面前的这个他看不顺眼的学生。 “噢!好样的!”中尉的语调里尽是嘲讽。 尽管父亲这回动作不是很利索。 “上杠,单杠第五练习!” “是,教官!” 父亲暗暗地作了一个深呼吸,双手紧紧握拳,抖擞了一下精神。他能听见自 己骨骼伸张舒展的嚓嚓声,血流如诗。父亲双手向前伸开,如雄鹰展翅,在单杠 上飞舞起来,身轻如燕。父亲的动作无可挑剔,父亲的动作让中尉无话可说。 五分钟后当父亲稳稳地站在中尉的面前,他嘴角那刚刚长出的一点毛茸茸的 胡子仍然显得有些可怜巴巴,大理石般光润的额头下两道端正的黑眉毛在雪花中 却显得更加清晰了。 “我问你一个问题。” “是,教官!” “你脸上的伤疤到底是哪里来的?” 父亲不禁感到心头火辣辣的,寒风中他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他直挺挺 地站在那儿,用他那双黑眼睛无神地紧张地盯着教官,浑浑噩噩,呆若木鸡。中 尉那苦瓜脸上露出了一个疙瘩接着一个疙瘩的微笑,阴森森的。 “是——日本鬼子——砍的,教官。” 父亲的心跳有些急遽,舌头在干巴巴的嘴巴里绕来绕去,好像在舔一张干燥 的牛皮纸。似乎每蹦出一个字都要花费他吃奶大的力气,几乎每一个人都能听到 他紧张的呼吸。 “噢,好样的!” “邱老虎”围着父亲转了一个圈,语气刻薄得像刀子。 父亲突然感到腿弯子莫名其妙地被重重地踹了一脚。他一个趔趄,扑通一下 跪在了地上。两只膝盖砸在冰冻的雪地上像铁锤砸在花岗岩上。父亲眼前金星闪 烁,脸色苍白,全身发僵。 “我今天就要让你看看,谁是英雄?谁是狗熊!” 又一道比苦瓜还苦的命令从那张苦瓜脸的那片裂开的缝隙中吐了出来。 ——父亲满是冻疮的双手被自己的绑腿吊在单杠上,悬挂着,好像一块晾在 风雪中的腊肉。 “邱老虎”狠狠地朝父亲的屁股踹了一脚。父亲像秋千一样在单杠上晃来晃 去……“邱老虎”像一条刚刚充满激情地吃了一顿肉骨头的饿狗,获得了极大的 满足。 父亲知道自己伤得有多重。他瞧瞧膝盖、大腿和屁股,看到那些黄皮肤上由 于淤血而出现的青紫色的肿块,他知道,轻轻用手指一按这些伤痕,他一定会昏 厥过去。但是他不能也不想这样晕倒——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或许除了钟振亚也 不会有人知道。这是他和“邱老虎”之间的事情。就像在这风雪之中,在这些士 兵兄弟众目睽睽之下,世界上只有两个人——他和这个名叫邱步云的中尉宪兵教 官。 如今,半个多世纪过去,每每回想起往事,一提起“邱老虎”这个流氓兵痞, 父亲仍怒发冲冠义愤填膺。皮肉之苦其实并没有吓着父亲,让父亲更愤怒和难过 的是毕业时他没有提升到“军官队”。经过一冬一春的训练,毕业典礼召开了, 团长蔡隆仁在大会上还亲自表扬了父亲所在的第三营第八连,同时宣布:“凡在 训练中夺得全营前十名者,将保送到军士学校深造,提拔为军官。”要知道,父 亲当时在全营毕业考核中,位居第七名,按道理,保送已经不成问题。可等待毕 业分配那天,父亲却被分到了第九团第三营营部当缮写员,算是个代理文书。他 的名额被位居第四十五名的叫金少祖的人顶替了。为什么?因为父亲没有钱。二 百块光洋啊!就像父亲所说的:“从此看透官场变,既要钱财又靠山。有钱能买 军官做,空有名次是枉然。自古仕途多奸险,亲身经历不虚传。”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