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一个儿子的思考 这本书,写到这里,该是尾声了。 应该说,这是一本回忆青春时代的书,是一个男人和他的爱情之间的命运, 也是四个女人和她们爱情之间的归宿:迷迷糊糊的岁月,羞羞涩涩的恋情,如歌 如泣的痛苦。 青春就是这样的一扇门。 从父亲的十七岁到二十岁,我们看到的是父亲最美好又最丑恶、最张狂又最 无奈、最透明又最混乱的青春期。而这一切恰好与那个最丑恶最无奈最混乱的时 代有了时空上的吻合。 父亲,在本书中或许只是一个符号。但父亲毕竟是我的父亲,我对他对母亲 的爱也与时俱进与日俱增。 用当下流行的语言来说,这本书里的故事,绝对是父亲的“绝对隐私”。 而我却成了揭父亲老底的人。 父亲为什么要把他的“绝对隐私”公开示众?六十年了,父亲说,这是一份 情债,是他的青春期债务——是一辈子也偿还不了的债务。我佩服父亲的勇气。 父亲还说,这也是一份诅咒,是对那个黑暗时代的诅咒! 父亲的隐私,受伤的是母亲。尽管母亲在六十年前已经对这一切了如指掌, 但时间在爱和嫉妒面前往往是停滞不前的。可我私下里却觉得,在父亲的恋爱时 代,相比较而言,母亲是个胜利者,是笑到最后的人。书中的四个女子,安姐姐、 张玉兰和林玉华,或为了爱没有出嫁前就悲惨死去,或委曲求全被迫嫁给了自己 不爱的男人,或隐苦含痛一辈子不嫁走完孤单的一生;而只有我的母亲,命中注 定她成为父亲的妻子,把一场无爱的婚姻坚持到底,直至胜利。这个中的滋味回 溯起来再静坐细琢磨,当年十六岁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甚至没有说话权利的母亲, 真的有些稳坐钓鱼台的感觉,母亲放长线钓大鱼。而父亲这条在一九四四年农历 四月十二就上钩的鱼,无论怎么在生活的水里折腾,跑得再远,却怎么也没有脱 钩。母亲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无怨无悔成就了她的远见,成就了她辛苦的一生 和幸福的晚年。而在这本书中,母亲只是她们这四个女人之中的一个配角,但这 个配角确实是出色的,深刻的。直至如今,苦难已把母亲导演成一个四世同堂的 家庭的主角。 但无论怎么样,在人生的这本书中,我们看到了父亲母亲是怎么走过来的, 也看到了他们将怎样走去。 父亲是个乡村小学教师。值得一提的是,父亲在解放前的一九四九年春天就 考入了第二野战军军政大学,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早期军官学校的一名学员。后 来因为无柴无米无处宿无亲无朋无人怜的母亲无法抚育出生才六个月的大哥,父 亲不得不转到地方工作,先后参与并领导了家乡反匪反霸减租减息和土改运动; 解放后,父亲先后创办了两所小学和怀宁县机关干部扫盲学校,之后又下乡指导 创办扫盲学校(怀宁县第一个被邀请参加一九五二年国庆观礼见到伟大领袖毛主 席的黄春荣,就是父亲教的扫盲班学生)、创办合作社,多次被评为县、安庆地 区先进工作者、劳动模范,直到一九五六年打成右派,之后劳教、劳改长达六年 ;在紧接着的十年文化革命中,父亲变成了反革命变成了走资派变成了牛鬼蛇神。 一九七九年,蒙冤二十二年的父亲枯木逢春,平反昭雪,重返三尺讲台。直到二 十年前,年过花甲的父亲以高级教师的身份退休了。其中的故事我将在另一部书 里告诉你告诉这个已经彻底变化了的世界,我曾暗暗地决心在四十岁之前完成它。 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本书只不过是父亲人生中的一个插曲。如今,生活在生我 养我的那个皖西南乡村的八十岁父亲,每月还能拿一千多元的退休金,这足够让 我那下一点小雨就泥泞的故乡的那些卖稻谷比卖狗屎还难的乡亲们羡慕的了。 自进入新世纪后,早已过古稀的父亲就悉数将自己的工资每月领回来就立即 交给母亲保管和支出。为此,作为儿女的我们曾笑话父亲现在是患了“气管炎” 了。父亲哈哈大笑地埋怨我们一句“没大没小的”就一笑了之了。 而这对母亲来说,是破天荒的。而母亲一定要管父亲的钱也是有她的理由的 :“他这个傻老头子,老是打麻将,老是输。那么大年纪了,老是信别人哄,和 了牌自己都不知道,钱尽被别人拦走了。”这时,你就会发现,已经老掉了牙瘪 了腮的母亲的脸上就有了些当家作主的浅浅的满足的笑容。这种不经意的笑容不 注意观察你是发现不了的。 母亲的笑容如菊,从容灿烂又辉煌。 其实,这样温馨的笑容,对于我母亲来讲,也就是最近十年才慢慢地爬上她 的脸庞的。 对于母亲,这笑容,应该是久违了的。 对于父亲,这笑容,应该是他欠了母亲的。 父亲欠母亲的太多太多。 更多的是父亲不是一个好丈夫。一个不尽责尽职的丈夫。 父亲现在之所以把″经济大权″交给了母亲,与他年轻时嫌弃母亲壮年时抛 开母亲让母亲受了一辈子苦有关。 “我对不起你们的母亲。”父亲说,“没有你母亲,也没有现在我们这个家 了!”父亲多次在公开场合诚心诚意地对我们兄弟姐妹说。 父亲说这话时,如果母亲也在场的话,母亲就会大胆地唠叨埋怨两句,说什 么——“我还不知道你,假码的”,“从我十六岁嫁到你们丁家,我什么时候享 过福,还不是做牛做马……”,“你一辈子什么时候想过别人,你心里就晓得你 自己”。 这里的″别人″,母亲指的就是自己。 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我能看得出来,母亲是仗着儿女们都在场,父亲不会 发脾气才小心翼翼地释放出来的。母亲是一直怕父亲的。 因为父亲的坏脾气是远近闻名的。这可能和他坎坷的生命历程有关。特别是 在父亲退休以后? 熏劳苦大半生的父亲骤然赋闲下来? 熏一向颇有规律地生活着 的父亲,便显露出一种无事可干的不知所措? 熏情郁于中? 熏难免为一些生活中 的琐碎小事而大发雷霆。任劳任怨的母亲自然成了父亲的“出气筒”。 而近年来,父亲也开始慢慢地让着母亲,以求得自己心理上的平衡,来偿还 年轻时欠母亲的。 而在人生的“起”、“承”、“转”、“合”之间,八十岁的父亲,一辈子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父亲在起起落落之间在山不转水转的悲欢离合之间,日子已 经变得平平淡淡从从容容。 我曾经在一首诗中说天下的儿女都是父亲母亲“诗歌中的一个音符”,而我 多么希望天下的兄弟姐妹都能够像我一样,和哥哥姐姐们一起,在父亲母亲共同 谱写的曲子里携手同心,相亲相爱! 相亲相爱。 多美好啊! ——爱着,像风一样追赶风,像水一样追赶水,像叶子一样追赶大地,我只 想和你一起慢慢地变老; ——爱着,眼睛里没有黑暗,嘴巴里没有谎言,手里只捧着那一个字,我多 想和你一起慢慢地变老; ——爱着,你不要甜言,我无须蜜语,只要你轻轻地喊一声我的名字,我只 能和你一起慢慢地变老; ——爱着,我们一起,慢慢地慢慢地,我们一起变老,我们把脚放在时间上, 我们把心放在心上…… 二○○五年春节于安庆怀宁来龙庙丁家一屋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