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节 外面在下雨,入夏以来第一场大雨。 雨水把天与地连接成为一体,是那种紧密的结合,没有缝隙。 于涛应该今天回来。 我早早换好了那条新裙子,坐在窗前等他。 等人的时间是漫长的,但是我愿意这样等着,等我们共同的一个开始。 中午刚过,门铃如我期待的那样响彻我的家。 门外是曾经接我到于涛公司的女司机:“于总让我来接您。”女司机非常谦和 有礼,“我在外面等您吧?” “他回来了?” 我早就准备好了,随时都可以走。 女司机笑笑,没有说话。 我拎着雨伞跟在她身后下楼。 雨水太疾,像铺天盖地的雾一般遮住了人的视线。 我看不到车在向什么地方开。我只知道,应该是向着于涛的方向开,每前行一 步,我距离他就更近一步。 车停下来,女司机下车,撑开伞,给我开了车门。 我站在了一栋两层的小别墅的台阶上。 “这是哪儿啊?” 女司机还是那样笑一下:“于总家。您请进吧。” 门开着。 我站在门前犹豫了一下。我想一会儿见了面我要告诉于涛,他实在没有想象力, 这样的情节在肥皂剧里面俯拾皆是。男主角派司机去接女主角,到了一套漂亮的大 房子,但是没有人,女孩子走进去,豪华得惊人,女孩子大声叫着男人的名字,没 有人答应。女孩子怕了或者是生气了,转身要逃,男人从身后抱住她,告诉她过去 说自己穷是为了考验她,其实这才是自己的家。于是两个人拥抱,天地一家春。 推开门,走进去。果然没有人声。我想我就是不叫于涛的名字。 我一直走进了客厅。 光线很暗,每个窗子都拉着一层白色的纱帘,微弱的天光透进来,给整个房间 蒙上了一层灰色。 “你好!”灯在我头顶上突然大亮起来。我想到了这个细节,这也是肥皂剧喜 欢的细节。于涛说过,他没什么文化,能想出这些已经不容易了。我可以谅解。 但是,我听到的声音不是来自于涛。 我转身面对的是一个穿黑色长裙的女人。而且,她长着我十分熟悉的面孔,好 像刚刚才见过面的一个什么人。 “坐吧。是我请你来的。我们有必要认识一下。我叫于亚兰。”她指指看着就 非常柔软的皮沙发,“你想喝点儿什么水吗?” 于亚兰真的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她的眉眼、她的卷曲着盘桓在肩头的栗色长发 以及她丰满的身材和若隐若现的、修长的腿,所有这一切都在告诉看到她的人,她 是属于一个更加优越的人群和生活的。 她站在我对面,我们之间隔着一只铁制的、非常大的花架子,上面摆着一个带 浮雕的玻璃花瓶,里面密密地插满了浓红色的玫瑰。 我认识那个花瓶,和我在于涛的办公室看到、插着白色剑兰的花瓶一模一样。 “你见过它?”于亚兰淡然一笑。她的笑很浅很浅,只是嘴角略略牵动一下, “它们俩是一对。你喝什么水?” 我想离开,想说我没有必要认识她,但是,脚好像被牢牢地吸在地板上一样。 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很细小,甚至还夹杂着畏惧。 我说:“冰水。” 于亚兰走开了。 房间里好像开着冷气,但是环顾四周,找不到跟冷气有关的哪怕一个很小的装 置。 纱帘外面,依旧大雨如瀑。目光沿着纱帘向左边移动,我再次被我的发现吓住, 接着,我看遍了这间客厅的所有窗帘。窗帘没有打开,层层叠叠地拥在窗户的两侧, 但是无一例外地全部用红色的绸带绑成一个整齐的蝴蝶结。那种红色在白色纱帘的 衬托下分外惹眼。 我像被刺痛了一样移开目光。 这里究竟还有多少于涛和她的过去的遗迹? “喝水吧。” 于亚兰无声无息地坐在另外一只单人沙发里,身子在沙发的白色和长裙的黑色 中深陷下去。 我缓慢地坐下。 我被一种力量吸引着、控制着,我别无选择。 “于涛说,你什么都知道了。他说他把一切都告诉你,因为你们要在一起生活。 是吗?” 于亚兰的声音很好听,有些沙哑,因此更加有磁性。 她身体微微向前倾着,很专注地看着我。长长的睫毛在灯光的照射下丝丝毕现, 在她的眼下筛出一条阴影。 我盲目地点头,又摇头。 她笑了,嘴角的牵动稍微大了一些,仅此而已。 “我找你就是想跟你认识一下,以后咱们也许可以做个朋友。”她的语气逐渐 变得很温和,眼睛半眯着,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觉得于 涛可能只告诉你一部分事实,还有一部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也可能他不愿意说, 也可能他准备以后再说。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你。 她的温和让我不寒而栗。 “你想知道吗?” “我有必要知道吗?”我尽量让自己平静。既然这一生注定不能无视这样一个 女人的存在,那么她早出现和晚出现又有什么分别呢? “我想告诉你的是于涛为什么到现在才决定要离开公司。”于亚兰伸直了腿, 身子向后仰着,把自己整个人都拉长了。 等她重新坐好,笑容停在她脸上,“因为他舍不得,他舍不得的不是钱,而是 他说的所谓理想。我们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理想是共同的。” 于涛也这样说过,只不过他不用理想这个词,他说“欲望”。 于亚兰依旧注视着我:“我一直以为我们知道没有机会在一起之后,他就会离 开,但是他没走。他比过去对我更好,真的就像是我堂兄。我们两个人其实很少见 面,我不怎么到公司去,平时就在这儿,他偶尔来看我,看看就走。保姆不在的时 候,他帮我从外面买些饭回来,或者让人帮我买花。这个屋子里的花都是他让人送 来的。你知道他一辈子都不可能把红玫瑰送给我了。现在他有了你。挺好的。” 于亚兰的眼睛慢慢闭上,嘴角上挂着浅淡的笑容;“我是真心的,你别觉得我 是假装高尚,我真的觉得挺好的。” 我的身体也陷在沙发里,我觉得我一直在陷下去,沙发正在变成一片泥泞的沼 泽,我的周围是柔软而纤长的芦苇,随风摇荡着,看上去是那么结实,但当我伸出 手去,它们摇向了相反的方向。 晚饭和红玫瑰。那些关切的电话。 我和一个女人共同享有这一切,也许这样的日子会是一生。 我突然发现我并不了解于涛,我对他的了解完全来自他的叙述,仅仅是他的叙 述。 于亚兰站起身:“林玲。于涛告诉我你叫林玲。”她一边走向和客厅相通的另 一间没开灯的屋子,一边说,“我给你看点儿东西,你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于亚兰很快走回来,把一本相册放在茶几上:“你没觉得你在什么地方见过我?” 她翻开了第一页。 一个长发披肩的姑娘在一片被白雪覆盖的松林中微笑,松树上的雪重得仿佛就 要落下来砸在她身上。 我坐在沙发里,双手紧紧地绞缠在一起。 那个女孩子是我。 “这是我26岁那年的冬天,雪特别大……”我想到于涛说过的话,于亚兰的声 音仿佛从地狱中传来,“你一进门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人跟 我长得这么像。于涛跟我说的时候,我还不相信。” 相册在我面前翻动,我已经什么也看不到了。 于亚兰还在说话:“你明白了吧?我真的是真心祝福你们的。而且,林玲,我 请你来,也是想跟你说,于涛是个好人,你一定要对他好……” 我用双手捂住了相册。 于亚兰竟然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发:“真的,林玲,要是时光能倒流,我宁 愿用现在的全部去换回年轻的时候。可是我没有机会了,所以,全拜托你……” 她好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样。 恍恍惚惚的,意识在飞腾,飞到我不认识的地方,红色在我面前飘动。我闭上 眼睛,集中全身的力量告诉自己,我是在于亚兰的家里,可是我不记得于亚兰是谁。 这样过了多少时间?我睁开眼睛。 于亚兰在我对面的沙发里点燃一支烟。是万宝路。 她拿着很精巧的打火机,上面一只健壮的骆驼。 于亚兰歪着头、半眯着眼睛、身体向右倾斜着,烟头开始亮起来的时候,她深 深地吸一口,缓缓地吐出来,烟雾弥漫了她整个脸庞,人也显得朦胧起来。 我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人,完全相同的姿势,完全相同的表情。我看见于诗正在 从我面前这个女人的身体里渐渐地随着烟雾升起来,落下去的时候,他们合二为一。 于亚兰吐出一个又圆又大的烟圈,在我和她之间荡漾开去直至悠然破灭。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求你对他好吗?”于亚兰在烟灰缸里弹掉一截烟灰, “因为没有人对我好,我知道生活的苦,我有多苦,他就有多苦,我们俩是一种人 ……” 电话在这个时候突然爆响起来,我从迷茫之中被一举震醒过来。 “是我。……在和一个朋友聊天儿。……回来。…… 过几天。……把公司的事情料理一下,我就走。……叫林玲,是作家。……这 边的日子没法过,想买什么都没有……“ 我看着于亚兰站在浓艳的玫瑰旁边接电话,她的手纤巧、细长,她的声音充满 了得意的女人才有的娇懒和隐隐约约的跋扈。 黑色的长裙和豪华的客厅。卷发、万宝路和窗外绵绵不绝的雨。心里的秘密和 一个不战而败的情敌。梦破了,碎片在空气中荡漾。 这一切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可是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在我眼里,于亚兰就是于涛,于涛就是于亚兰。他们也是那样完美地结合著, 谁也不可能离开谁。于亚兰已经赢得了一切,她占有着于涛的整个精神世界,那里 没有我的位置。我的出现,只不过就是让他们的这种结合出现了一个新的可能,就 是当于亚兰不在于涛身边的时候,还有一个容貌酷似她的林玲。 于亚兰已经用属于他们这种人的方式明确地告诉我了,于涛不可能走出他自己, 因此也永远走不出于亚兰和他们的过去。 我在于亚兰的轻声细语中悄悄地走出她的家。 ------------ 坐拥书城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