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1931-1932年,冬](4) 琼过于复杂,他于是转而扎入一个自己喜欢的简单世界。" 我喜欢妓女,她 们不矫揉造作。她们清洗身体时都不避人。" 亨利就像神话中的动物。他的文字艳丽,猛烈,混乱,邪恶,危险。" 这个 时代缺少的就是暴力。" 他说。 我喜欢他文字的力量,扭曲地、冲击性地、无所畏惧地发泄情感的力量。对 生活的崇拜、热情,对万事万物的狂热兴趣,蓬勃充溢的智慧和笑声,突如其来 的毁灭性的暴风骤雨,在他的文字里奇妙地混合在一起,令我困惑。一切都炸飞 了,虚伪,恐惧,琐屑,矫情,都化为乌有,只剩下本能。他用第一人称,真名 实姓。他拒绝秩序、形式和虚构。他用一种我们感觉无序的方式写作,从不同层 面同时铺开。 00我一直认为法国超现实主义诗人安德烈·布雷顿无拘无束,随心所欲,或 有序或无序,全凭个人感觉,跟着感觉走,跟着事件和印象荒谬的关联性走,相 信它们会把自己引入新的疆域。" 对卓越的崇拜" ,还有对无意识的领导力的崇 拜,对神话的崇拜,对虚假逻辑的躲避。对无意识的崇拜,就像诗人兰波所倡导 的那样,不是疯狂,是一种超越陈规陋习的努力,超越清规戒律的努力。 很奇怪,亨利身上混合了这一切。一本书,一个人,一个点子,很轻易就可 赢得他的心。他是音乐家,是画家。 他注意一切:大肚子的酒瓶,潮湿的日记本在壁炉上发出的嘶嘶声……从中, 他只挑选能够欣赏得到的,他甚至欣赏爱弥丽亚的斗鸡眼,因为她让他想起西班 牙画家高耶绘画中的人物。他欣赏墙上的颜色,橙色和蓝色。 他在食物、交谈、饮料中,在门前的铃声里,在用尾巴拍打家具的活泼的班 夸身上……在一切中寻找乐趣。 他以为我有丰富的生活阅历,因为我16岁就给画家做模特儿。我的无知之极, 让他难以相信。我试图在字典里查寻他使用的单词,但找不到。 他走后,想到他不会对我感兴趣,兴致就全败了。他太有阅历,太威猛,太 完整,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角色,下流却有深度。他会发现我毫无经验。 亨利怎么看我都没关系,他很快就会把我看得通透。他有讽刺天分,我会在漫画 中看见自己。我为什么就不能是本色的我?我也在做秀,凭什么在意遭人讽刺? 不过我真的很在意。我在意一切!多情和情感是我的泥潭。我对亨利的" 坚固" 着迷。这是从未有过的。 要创作一幅漫画,写一篇讽刺文章,动力是深仇大恨。 我没有仇恨,但有同情心。我对万事万物不是崇敬、激情,就是同情、理解, 极少去恨。但我对亨利烈焰般的反叛有反应,对他的愤怒有反应。他的愤怒与他 的喜悦一样深不可测。我的反叛是掩蔽的、压抑的、间接的。他的是公开的革命。 他笑我连爱弥丽亚的感觉都在意,我不想让爱弥丽亚听到他笑她的头与身体不成 比例。我从不恨人恨到要嘲笑、要画漫画的地步,甚至描写仇恨细节,我更沉溺 于爱。我不可能像亨利反对循规蹈矩的小说家时那样疯狂叫嚣。我挑选劳伦斯, 把自己全部交给他。我不高叫反对政治,我不理政治。我挑选我能爱的,然后把 自己投进去。我受到亨利的吸引,因为他缺乏自信,因为他自我批评,为人诚恳, 内心蕴藏巨大的力量。我忙于爱。他呢?忙于一切。他几乎就是个游民,到处睡, 睡在朋友家,睡在火车站候车室的长椅上,睡在电影院,睡在公园。他几乎没有 可穿的衣物,身上的行头没一样属于他。 他在改写自己的首部作品《疯狂的公鸡》。他每天靠借贷、讨要、依赖别人 生活。我替他买了一套普鲁斯特的作品,外加一些火车票,这样他想随时想来就 来。他没有打字机,我把自己的给他。他饭量很大,我给他烹饪丰盛的饭菜。我 想给他一个家,一份收入,一份安全,好让他安心写作。 亨利今天又来了。他谈起他的第二任妻子琼。琼是个有故事的人。有关她的 童年、出生地、父母、种族,她告诉过他几个版本。第一个版本说她母亲是罗马 尼亚的吉卜赛人,在咖啡馆唱歌算命,父亲是吉他手,他们到美国开了家夜总会。 作为罗马尼亚生活的延续,他们主要招待一些罗马尼亚人,可当亨利问她在那种 环境中做什么,唱什么,怎么算命,怎么跳舞,是否梳长辫穿白衫时,她缄默不 答。琼说一口漂亮的英语,就像英国演员在舞台上说的一样,亨利想知道她从哪 里学来的,她不讲。他曾带她到一家罗马尼亚餐馆,等着看她对那儿的音乐、舞 蹈、歌曲以及目光像匕首一样投来的皮肤黝黑的男人有什么反应。可琼早忘记了 那段故事,表情超然地旁观着。亨利追问她真实情况时,她开口讲了另一个故事。 她说,自己生在路上,父母是卖艺的,总在旅行途中,父亲是马戏团的魔术师, 母亲专门表演空中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