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1932年2月](2) 亨利不会说琼是个虚伪的女人,那样未免将琼简单化了。人或许既对生活的 瞬间忠诚,又对生命忠诚,但不对一种爱忠诚。亨利总在刻画琼,孰料她的形象 已裂成碎片散落于各处,难以重新组合。 " 激情给我完整的时刻。" 也许我们有关" 完整" 的概念有误。在一种统一的人为压力下,琼那样的人 会爆炸,炸成碎片迸向四方。 总有一天,我们也许会被重新组装成更真实更完整的人。 我从未对琼说" 你撒谎" ,而是说" 你运用了非凡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我 多希望当年编造大街上遇到丛林野兽之类的故事时,父母也能对我说出同样的话 来。 多重个性,多种生活,源于一种极大的渴望。可怜的琼增大了爱的剂量,就 像可怜的瘾君子增大用药剂量一样。 亨利说自己是德裔,依我看,他更像斯拉夫人,抑或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与这 两种血缘的混合。他确实有德国人的伤感,但伤感之后常常是冷漠。他有德国人 的想象力,写作方式与德国著名讽刺漫画家乔治·格罗兹相似,但偏爱丑陋,尤 爱粗俗、俚语、巴黎流氓窝子、污秽、坚硬,热衷一切低级的东西,如烂菜帮、 炖肉、贫穷和妓女的味道。 亨利的来信给我一种少有的巅峰感。这些信不同凡响。回信给我巨大快乐。 信件的大部分内容征服了我。还未回第一封,他的第二封信又来了:评价普鲁斯 特,列出各种书单,大量描写,大量情绪宣泄,大谈他本人的生活,对性的不倦 兴趣,剪不断理还乱的行为方式……太多了,大脑一时容纳不下,来不及消化。 难怪他对普鲁斯特惊叹不已。难怪我一边看他生活,一边想自己的生活绝不可能 过出那样的味道,因为我的生活,由于思想,由于需要顺序,步履沉重。 致亨利:你的问题自相矛盾,恕难回答。想知道琼的梦,琼的冲动,琼的渴 望?可她像潜艇一样生活着,始终沉在本能和直觉的最低层面,怎么可能告诉你? 也许我有能力告诉你,因为我总会浮上水面呼吸空气,但我并非时刻活着,爱着, 并非总在追风逐月。也许会有那么一天,我坐下来,尝试着向你解释我为什么甘 于盲目的生活。你用头撞击琼世界的墙,你要我帮忙扯去所有的面纱,你要把纤 弱、深刻、朦胧、隐晦、神秘、色情强行塞入你能够抓住和侵犯的地方。你会对 琼的世界讽刺挖苦吗?你为什么想从我这儿得到明确答案?别忘了,你那天说出 的一番举世未闻的话:" 混乱意味着富与丰饶,混乱意味着肥沃多产。" 琼的神 秘赋予你灵性,恐怕你从未对女人如此上心过吧?那么为什么仍想驱散这一迷雾 呢?就算你发现琼是个同性恋、瘾君子、精神病患者、有一百个情人,又能怎样? 艾伯丁爱上别人时,我从不认为普鲁斯特有知道的必要,或有亲临其境的必要。 琼只是美丽,没有思想,没有属于自己的幻想,即便有,也是别人因她的脸蛋和 身体赋予她的。亨利气恼地说:" 她是个空盒子。" 接着又补充道:" 你是实盒 子。" 一想到琼,我就排斥普通生活。只要这个盒子美丽悦目,谁会在意思想, 在意幻想,在意内容!琼这个空盒子对我就是个极大的鼓舞。自认识她以来,世 界从来都没空搁着,里面因充满了思想、天才、幻想,所以才不完美。琼向我们 奉献她美丽非凡的肉体、闪烁鬼魅的声音、深不可测的眼睛、令人痴迷的手势。 这具肉体简直就是梦想和创造的化身。我们是何等人也?创造者而已。她就是美。 没有琼,世界多么乏味。没有美,没有声音,没有存在。历代的诗歌,全部的色 情幻想,一切令人痴狂的事情、幻想、噩梦、狂癖,若缺少了琼这个行走在我们 中间、触摸我们、向我们传递温暖的人,又会成为何物?如果没有琼的点化,所 有呐喊,所有的骇人之语,所有的创作热量和激情,都将有花无果,就像把一切 最大限度地物化一样,魔鬼一般地冷待人类秩序、局限和缺失。 天天收到亨利来信,每每有信即复。我把打字机送给了他,所以只能手书。 我日夜思念着琼。我精力无穷,不停地写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