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1932年2月](5) 致亨利:知道吗,今天你第一次令我震撼,如梦惊醒?你的来信,你关于琼 的故事,从未刺痛过我,可当你证明琼的虚无时刺痛了我。琼是受他人影响,但 她柔韧。琼不同于你初识的琼,那是因为她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结识了珍。与 她生活在一起的人是你,亨利,你不可能不相信琼的存在,只认为有个人你想她 怎样她就怎样,不接受这个人身上打有别人的印迹或重复别人的语言。你是不是 也担心她只是你大脑创造出的人物形象?可她为什么会挑上你,然后挑上我?她 把你从男人堆里挑出来,这足见她比我聪明一着。你愿意看她钦慕我,是因为你 看出了她的一个侧面。有一个琼,在她众多的关系、众多的角色迷宫中很难挑出 来;还有一个琼,她不仅仅是美丽的形象。奇怪,你与她共同生活过,唇上她的 吻痕犹在,怎会否认她的存在?是的,我确实感知到另一个琼。为什么你们能在 舞厅邂逅的第一夜交谈甚欢?她当时怎样?一定比周围的女人鲜亮生动得多吧? 又陆续收到亨利来信、他正在书写的部分内容、抄录的引文、德彪西和拉威尔演 讲的记录……一律写在贫民区小餐馆的菜单背面。涌动着一股现实主义的急流。 太多的现实,太多的行动。他不愿浪费一点生命,吃饭、散步、看电影、交友, 都是工作。他总是行色匆匆,总在伏案疾书,信写得比小说多,调研量比实际写 作多。最后成形的书情节曲折,天马行空,引人联想,简单随意,耽于回忆,娓 娓道来,属书中上品。 我讨厌他的淫秽,讨厌他" 大便、性交、刺痛、恶棍、胯部、妓女" 的世界, 不过这是多数人的谈话方式和生活方式。今天的交响乐音乐会,还有普鲁斯特的 诗朗诵和音乐欣赏,证实了我的节制和超然。一次又一次,我进入现实主义,看 见现实主义的枯燥和狭隘。一次又一次,我回到诗里。我给琼写信,我想象她现 在的生活。但过去诗歌常带我飘离生活,所以我将不得不生活在亨利的世界里。 回到家中,爱弥丽亚说:" 有夫人的一封信。" 我跑到楼上,希望是亨利的来信。 我要做个强悍的诗人,在现实中如亨利和琼一样强悍。令我困惑的是,亨利 常常灵光闪烁,目光灼灼,梦幻迭出,深刻自然,闻风而动。一旦扯去这个德裔 现实主义者的面具,人们便会脱口而出" 见鬼" ,因为此时看到的是一个精力旺 盛的意象主义者,时而说出最精妙深刻的观点。但这种温柔中夹带着邪恶,每当 坐来下写作,他便否认这点温柔,用恨而非爱去写,去抨击,去讽刺,去毁灭。 他总是与什么过不去。愤怒激励他,燃烧他,却毒害着我。 亨利感觉自己的小说中没有琼,小说的世界贴近他本人的世界,一个是非颠 倒的间接世界,充满暧昧情感和狂热。他说自己不停地拿脑袋" 梆梆" 撞击这个 世界。我说:" 有些东西,用现实主义抓不住,要用诗歌去抓,这是个语言问题。 " 亨利用自己的语言描绘琼时,没有一次成功。躲闪、性感、神秘的琼。读他 的手稿,有时感觉自然主义成分太多,模糊了情绪、感情和心理状态。 我和亨利在北欧海盗咖啡馆。他还记得我的小说阿娜伊斯·宁的第一部小说 一直没有发表,因而题目不得而知。中的某些段落,想再借手稿看一遍。说手稿 是自己最近读过的最优美文字,潜力巨大。他还谈我站在门口给他的第一印象。 " 太可爱了,后来你坐在一把巨大的黑色扶椅里,像个公主。我想毁灭这个 幻觉,同时意识到这个你非常真实。我词不达意,只想写信给你。" 我把对他笔记所做的点评念给他听。他兴致盎然,说只有我可能那样写,想 象殊为丰富,他预言我的文字将比我的生命更长寿。" 过分长寿扼杀人的想象力 和热情。" 亨利说。可是一俟感触到我的狂热,他便立刻想冲回家用想象的力量 写作。 亨利有许多误解。他说琼" 最初抵抗我的全部思想,拼命驱散我的思想,后 来又吸取我的思想,表达我的思想,好像这些思想是她自己的" 。见我微笑,他 敌意地瞧着我,好像我的笑是批评,是在说:" 谁都如此!" 其实,我微笑的意 思是:我也有过同样的勾当。但我认为他想找人吵架。我的圆熟在他看来很奇怪。 他发现,我在咖啡馆里换上了另一种颜色,像变色龙一样,失去了我在自家的那 种颜色。我不适合咖啡馆的生活,不适合他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