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节:[1932年5月4日](7) 我在褪去身上的壳。我爱咖啡馆里长时间的夜谈,可以看着黎明来临,看着 睡眼惺忪的工人去上班,或看他们在小酒馆里喝葡萄酒,可以看孩子们走在上学 路上,黑色的围巾,背上的书包像登山包。出于习惯,我带走自己的红色日记本, 但不带走秘密,亨利可以看。我还带走了几页弗雷德写的《情感边疆》。他的笔 触细腻,犹如水的颜色,而亨利的书有几页如火山喷发。我的文字摸上去像朵花, 像只水果。我生命中的旧有模式被击得粉碎,我即兴冲动地生活,满脑子超现实 主义的奇思怪想。 但美好正呼之欲出,我能感受到它散发出的成熟气息。看着工人拿着工具和 午餐盒,感觉自己也成了其中一员,尽管他们并不这样看。在他们眼里,我们整 天坐在咖啡馆把酒聊天。 弗雷德和亨利陪我到圣拉撒路火车站。开往路维希安的火车体型小,震幅大, 颠簸摇晃,是普鲁斯特描写过的迷你火车。正是它,摇出适合我将来写书用的语 句,摇出亨利自言自语的形象,摇出亨利关于自己童年的7 页文字。在这辆火车 上,弗雷德像牧师祝福时那样双手伸向我,满眼悲切地替亨利的粗鲁话道歉,根 本不知我的耐受力有多大。 亨利的形象突出犹如巨人,他前倾着身体,俯视硕大的纸张及菜单,上面写 满笔记,语气粗暴,既有剽窃的内容,歪曲的事实,失真的漫画,荒唐的言论, 胡编的谎言,又有深奥难懂的字眼。 桌上沾满酒渍。亨利嗡嗡几笔收尾,像一脚踏上声音的闸板,发出一个悠长 的回声,最后一个词余音袅袅。 亨利·米勒 马上,房间有了一种懒洋洋的轻松气氛。他笑得全身颤抖,像头狗熊。他斜 戴帽子,趿拉着鞋跟,笑着,混在人群中毫不出挑。喝酒前,他像工人那样坐着, 找侍者搭话,与身边所有人言欢,其乐融融。他说" 好" 时的快乐劲,立刻能让 整间屋子生辉。他全身投入现在,安之若素。 一天下午,读完我童年的日记后,亨利来到路维希安。" 我仍看得出你11岁 时的影子。" 我不安,儿时的秘密,就这么一下子被揭开了。怎样才能消除11岁 的印迹?我看到一个多愁善感的亨利,令人敬畏。我说话开始夹枪带棒,甚至取 笑他。 " 黑长统棉袜哪儿去啦?" 他问," 藏日记的那个桶呢?" 无药可救。我把那个孩子生动地带到亨利面前,她又有了生命。 亨利说:" 真怪,跟你在一起,咋就这么放松!一般来说,女人让男人感到 紧张、压抑,而你却让我温馨舒服。" 他收到琼的电报,上面说:" 想你——想马上见到你。" 他很生气。 " 为什么生气?" " 我不想要琼来折磨我。" " 我担心的,是琼会打破我们的友谊。" " 别受她影响。保持好心情。坚强起来!" " 这种话我也会说。但我知道智慧到时派不上用场。" " 这次会不一样。" 亨利真的意识到自己具备超人才华和丰富想象力吗? 我也知道他的恶行,如乞讨,四处告贷,赚钱不择手段。我还知道有个亨利 并不存在于他书中,对于这个亨利,琼和弗雷德都不认识。我不是瞎子,我已经 看到一个不同的亨利。现在他开始戴帽,主要是为遮住头毛日疏的头顶,让他看 上去不过30来岁,可以推卸责任。可一旦取下帽子,则像个秃顶教授,加上戴着 的眼镜,一派严肃。 弗雷德走进厨房。餐桌上铺满手稿、书、笔记,一旦坐到桌前,就不再有移 动空间。我们仨盯着欧洲地图。弗雷德指点着自己和亨利想去的地方。 我要亨利在日记中写点什么。 亨利写道:幻想现在成为名人,有读者请我在自己的作品上签名,手都写僵 了,还在煞有介事地签……艾伦迪医生的私宅共三层,前后各有一个小小的花园, 厨房在一楼里,办公室和客厅在二楼,卧室在三楼,像我八九岁时布鲁塞尔的家, 也就是父亲现在的家,在帕西一个安静的高尚住宅区,那儿有园丁照管植物,有 候在一旁的汽车,车里坐着专用司机,街上没有孩子玩闹,更无乞丐进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