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节:[1933年5月](8) 母亲开始依靠我,让我分担她的烦恼。 父亲的特点、轮廓、声音逐渐模糊,父亲的形象深埋心底,我只能默默怀念 过去的日子。但父亲与我保持着联系,寄书给我并试图通过信件教我法语。而我 不是好学生,在给父亲的一封信中,写了两页法语却无一个重音,信末却加了一 百个重音,并附言:" 请你正确分配重音。" 父亲似乎已淹没于记忆中,但不可思议的是,要把他从记忆中完全抹除却不 可能,无意识中父亲仍在引导着我。我刻意做母亲所希望的人——勤劳朴实,乐 于助人,勇于奉献,善于持家的贤妻良母,保持中产阶级持重、纯洁、简朴的生 活方式。我们的生活总体来说和常人差不多,一样艰辛,一样要为生存奋斗,一 样有好心肠的朋友。我成了母亲孝顺的女儿:缝补,绣花,织毛衣,也如饥似渴 地读书,表演戏剧(都是即兴创作,这在当时是一种创新,却让弟弟们苦恼极了)。 我拒写剧本,认为即兴表演自然。但弟弟们一穿上戏服就呆呆站等台词:" 该说 什么?" 在学校我交了几个朋友,其中一个是爱尔兰姑娘,一个是犹太姑娘。下午我 们腻在一起:一起到中央公园溜冰,一起给校报投稿。曾有一段时间,我去舞校 跳舞,是个舞痴。 母亲在小姨们的帮助下买下一栋褐色石头砌的房子出租。房客中有艺术家、 歌唱家。得知我爱上了那个卡塔卢尼亚小提琴家时,母亲告诫:" 当心艺术家, 当心卡塔卢尼亚人!"我都16岁了,母亲还把我当小孩看。那时的我羞怯天真。 我在图书馆按字母顺序博览群书,如饥似渴,如痴似醉。我厌恶就读的那所 公立第九中学的喧闹和粗俗,但没人指导我该怎么做。 父亲邀我回巴黎与他和玛努卡住段时间。母亲口述了一封回信,我顺从地记 录下来。信的大意是:既然父亲多年来没有疼过我,也没为我的存在、衣食住行 和教育操过心,那么现在(那时我是乖乖女)我更无必要离开母亲去和他生活。 母亲确信父亲并非真爱我,只不过想炫耀他可爱的女儿,并以此为傲罢了。 今天,我接受了邀请,和阿铎一起乘火车去郊区伯纳德·斯蒂尔家参加晚宴。 斯蒂尔在火车站迎接我们。我带了一本《北回归线》给他。本来答应留宿他家, 可看到晚宴越来越轻浮无礼,矫揉造作,冷嘲热讽,我和阿铎频频对视,都感到 郁闷不安。来错地方了!最后,我找了一个借口和阿铎一起乘火车回家。 火车里晃动着冰冷刺目的光线。阿铎坐在坚硬的木质长凳上陷入沉思。我说 受不了那种无礼、戏谑和嘲弄。阿铎说他有同感。 " 可我看见你说要走时,斯蒂尔表情失望。" 阿铎也注意到了,我还以为他 整晚心不在焉呢! " 我还听见你承诺为他跳舞。" " 他弹吉他,我跳舞,不很自然吗?" 阿铎在指责我言行不一?在怀疑我是否真与他一样感同身受?怀疑我与晚上 虚伪的快乐真正格格不入? 他一言不发地坐着,似在怀疑。 第二天他写信给我:昨晚,我心事重重,心神不宁,一些不言而喻的原因使 我倍感空虚寂寞。我既不曾好好谢谢你,也没告诉过你,你的友谊对我有多珍贵。 你曾说过,揭秘你的私生活不会冒犯你,但以我目前的思想状态,有些事很难坦 言相告,或许这恰好证明我不够谦恭有礼吧!随后又来了一封信:预备周四读给 你听的几页《赫立奥伽巴卢斯》,昨晚读完了。这几页纸应能解释我昨晚的态度。 我一定使你不安了吧?你可能了解类似的思想状态,但不可能经历过——我希望 你永远不要有类似经历——一种可怕的精神压迫、愤懑和空虚。在我身上,这些 感觉的外化就是觉得人们总在不停地表演、撒谎。精神上的痛苦使我产生多种幻 觉,最典型的就是产生了一种凝固停滞的看法,认为人们表面笑脸相迎,背地龇 牙咧嘴。对此,我想用不着多说,水火相邻嘛!也许我这种感觉不足信,但真实 存在。我没必要告诉你假话,也不会假意感受。我的沉默并非本意,好在我还能 矫正自己的外在行为,这些相信你能理解!以后我会更清楚更详细地当面向你解 释——有些细节绝非文字能表达,我是说文字不能表达我目前的状态:我的外在 行为没完全按我的内心意愿行事。尽管如此,我对这个外在自我暂时还算满意。 我不敢设想自己的身体会是另一种样子,或自己会持另一种态度。其实,最好的 自我就是缩小以至消失。请原谅我情不自禁给你写信,请原谅我言辞与情绪的激 烈。负罪和羞愧促使我无论如何也要把这封信寄给你……真是严格认真的人!我 们中有多少人会为自己的无良内疚?恐怕没人会如此费心地忏悔或补救。在斯蒂 尔的做作面前,阿铎自然不爽。我一眼就看出阿铎为不能融入那晚的气氛而苦恼 和羞辱,但在火车上我却没能让他相信我与他有同感,也没能让他知道在一个不 友好场所,暂扮虚伪是保护真我的自然方式。有时伪装是必要的,尤其当真实的 内心状态低沉并左右自己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