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心,可别再胡思乱想。”奶娘悄声地安慰殷莫愁,想消弭她的不安。 “我没事,奶娘。”殷莫愁回答得很平静。体切地踏进姚家后,她反而不再像一路在脑 海中揣想未明时的不安;只是生出更多的茫然。踏进这个门,她的终身。 真的就这样决定了?而姚府的人,见着了她,又会怎么说? 她抬头环顾四周一眼,心情无处安放的一片空白。 好一会,传来嘈杂的脚步声。进来一个身材中等,面貌几分神气,年纪大约五十开外的 老爷,和一名略有一丝福态,神情精明谨严的妇人:后头跟着那总管,和几名奴仆丫鬟。 “老爷、夫人,这位就是殷家小姐和小姐的奶娘。”待两人坐定总管简单两句说明,显 得面无表情。 殷莫愁早已起身,走向前向姚谦夫妇行礼问好。“莫愁见过伯父、伯母。”当年她父亲 辞官归隐时,她才三、四岁大,乡野的生活,成了她人生的全部,对儿时在京中的一切,已 不复任何印象记忆。这算是她第一次见到姚氏夫妇.第一次正式的往见;姚府的一切。对她 来说,实在都是陌生的。 “嗯。”姚谦只是点个头,姿态很高,态度略显冷淡,一点也看不出乍见故人之女的惊 喜与激动。他捋着灰白的短须,眼光冷犀地打量殷莫愁。“你就是莫愁? 已经长这么大了!上原来,怎么不派人先通报一声.我好派人前去迎接?”“姚大人有 所不知!”奶娘在一旁,也赶忙上前福礼,替殷莫愁回答说:“进京前。小姐曾托人前来通 报;我们家夫人也曾修埤给大人,但不知怎么地,都没有将消息带到。”姚谦很快的和夫人 对望一眼。胖底闪过一抹不明的光。他点点头,明白什么似。 “原来如此,你们一路辛苦了。”“哪里,多谢伯父关心。”殷莫愁颔首答谢。 “不必多礼,你那边坐着吧。”姚谦微微叉点个头。 “你一个女孩家,抛头露面的,赶那么远的路,也真是难为你了。”姚夫人丹凤细狭的 眼,半眯盯着殷莫愁。嗓音尖细带锐;明着听来像是在称赞关心,话里那语气却遮遮掩掩地 带一些不以为然。 殷莫愁似乎没听出姚夫人口气里那一些不以为然,倒是经验世故的奶娘,老皱的脸皮浮 现一丝尴尬。 姚谦按着问殷莫愁一路进京的情形,嘘寒问暖一番,聊表关心。但他的热诚,配合上他 疏漠的态度,显得不是那么由衷,不冷不热地像在虚应故事。姚夫人偶尔插问一句,神态也 是表现得疏落冷淡,细狭的眼琢磨什么似的,总有某处不满意的挑剔般的打量着殷莫愁。 殷莫愁谨守分际,问一句答一句,小心翼翼的应对。她本来就没有期待一场温馨感人的 相会,或是任何盛情的迎接,对姚谦夫妇不冷不热的态度,因为没有对预期的失望,也就不 感到那么屈辱。只是她心里直有种隐晦不清的模糊感兑,讯忽地便在她心中,叫她放不下。 “你们连日辛劳。一定累了。我这就叫人把客房整理妥当,让你们早点安歇。”姚谦东 说西扯,却一直没有提到殷莫愁的双亲,也没问起她为何进京。倒像有意忽略似。 奶娘忍不住,抢空诉难说:“大人,不瞒您说,我们此次进京,是专程来投靠极大人您 的。我们家老爷两年前因一场恶疾去世;夫人受不了这打击,一病不起,也在一个月前跟着 去了,留下小姐孤苦一人。夫人临去前。就只惦着小姐没人照顾,让人捎了信给大人,想请 大人派人接小姐到京里来。可是,没等到消息,夫人就过离去了……”说着哽咽了起来。 “你说什么?殷兄和嫂夫人都故逝了!?”殷莫愁父亲过世时.就曾派人给姚家梢了信 息。姚谦这时却表现得惊讶错愕,一副什么都不知情的样子。 “原来大人您什么都不晓得?”奶娘喃喃的。她和姚谦原也是旧时就相识。本来她看姚 谦态度冷淡,心里还在怀疑,但看他的表情,像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大人,我家夫人”””她还侍说话,厅外传来嘈杂的声响。姚谦独子姚文进泄气息短 促低弱,气急败坏的,急急在问: “我爹呢?我有事情要跟他说”“少爷别急。少爷是为了殷姑娘的事是吧!老爷和夫人 与那殷姑娘这会儿都在外厅里呢!”“殷姑娘?”反问得很疑惑。 随着说话声,有个气质文弱的年轻公子走进听中。长得唇红齿白,文质彬彬,堪称俊 秀。只是神态沉静。步下有些虚浮,眉色间略显得有几分不禁风。 “爹”””他一走进厅中,便迳向着姚谦,说!“相府那件事,您怎可不先问过我的意 见。就擅自答应”“别说了!”姚谦沉下脸,打断他的话。“先别提那件事,过来见过你莫 愁妹妹。”“莫愁!?”姚文进愣了一下。这才转身。只见听中坐着一个面貌清丽,但显疲 惫憔悴的女子。“殷妹!?”他脱口喊了一声,走向殷莫愁。 与殷莫愁指腹为婚的事。他曾听他双亲约略提起过:就因为已有这桩约定.又听得他爹 答应相府的事,他才会气急败坏地赶来询问。但他没想到,殷莫愁这时竟机会出现在这里。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殷莫愁。殷莫愁带一点风露清愁的清例气质与她的名字相悖离!感觉 也不像一般婉丽娇羞的大家阁秀,却完全符合他的想像。她在山林乡野闲尺长大,合该有这 样生动飘忽的自然。 “莫愁见过姚世兄。”殷莫愁起身回礼。 “我只不过痴长你数月,叫我名字就可以,殷妹不必多礼。”姚文进沉静的脸上露出温 和的笑容。 他的态度显得极是平易可亲、温暖感人,殷莫愁抬起头,平视着他。姚文进虽然气质文 弱,但无论长相、风采、人品,都堪称俊雅。然而,她说不出是哪里不对不,是她自己内心 的不安犹疑。 就是这个人了吗?眼前对地含笑的这个人?她将对他托以终身她突然觉得迷惘,不确定 起来。 姚文进微微又一笑,说:“我们这是第一次相见,殷妹果然如我想像中的清雅。”“莫 愁不敢当,姚大哥才学兼修,光华内蕴,气度才是不凡。”殷莫愁坦然直言,一点也不显得 忸怩。 姚夫人听得直皱眉。她自己的儿子她当然知道他的好,可有哪家闺秀,会这么不知委 婉,没有一丝羞怯!? 姚文进笑得却不是那么欢欣。他因得父荫,又有文采,且长得文质彬彬、一表人才。锦 绣的前途可期,是京城里各大家闺秀千金理想的如意郎君。不少名门官宦都有意与姚家攀 亲,就连当朝的宰相也不例外。相府与姚家过从甚密,时相往来,已相互派人说亲。 “殷妹过誉了。”他说:“听说你从小好学,饱读诗书,满腹的学问不比一般士子 差。”这番话惹得姚夫人描得柳细的变眉又紧蹙了起来。轻轻哼了一声。 殷莫愁没留意,但轻描淡写带过。“我只是粗通一些文墨罢了。不比姚大哥满腹才 华。”姚文进轻声一笑。又问:“殷世伯和伯母可好?怎么没和你一道上京?”“家老爷和 夫人都已过世了。公子。”奶娘抢得机会。重缀起先前中断的话题,眼里先就红了起来。 “殷世伯和伯母他们””怎么会!?”姚文进吃惊不已。 奶娘不厌其烦,又将事情重头说了一遍,泪水和鼻水糊了一脸。 “原来如此,殷妹,你要节哀顺变。”姚文进了然地点点头。表情哀凄,语气非常真挚 诚恳。 “公子,小姐举目无亲,只得前来投靠。今后,盼你能好好善待小姐,别让他再吃一点 苦。”“奶娘!”殷莫愁拍拍奶娘,反过来安慰她。 “我明白。”姚文进说:“殷妹,如果你不嫌弃,从今以后,轨把这里当作是自己的 家。你原也不是什么外人!”他指的是婚约的事。 “我就知道公子一定会这么说,小姐跟着你,那我也就放心了。”奶娘宽心安慰地笑起 来。 姚谦和姚夫人冷眼旁观。却没什么表示。 姚谦面无表情,似乎对姚文进自作主张感到不快。 当年他虽曾受殷莫愁父亲大恩,但那些早都已经过去。陈旧往事,渺如尘灰。 本就应该随风一吹,就跟着烟消云散的。这些年他得意仕途,与殷家根本早就疏于闻 问,也无任何关连,殷莫愁父亲故去;殷夫人修书派人前来,他政事繁忙,哪有空搭理,把 上门的人全打发了。却不料,殷莫愁竟偕着奶娘上京来。 看她们一身困窘的姿态,他先就觉得嫌弃;待听得奶娘说出来意,不禁便皱紧眉,只想 敷衍过去,暗忖着怎生打发她们离开。他堂堂一朝吏部尚书,是何等的身分,怎能结这样一 门亲事,门不当户不对,莫不叫人看了笑话! 虽说指腹为婚这件串。当年是他先提出的。可事过境迁,如今的情况大不同往昔,殷莫 愁一无靠山.二无恒产,对他们的仕途和地位都没有帮助。对姚家来说。 只是个累赘。 他属意与相府联亲,事情也进行得差不多了。殷莫愁这么一来。倒成了阻碍。 “进儿,有你爹在,这事你爹自会作主。莫愁才刚到,一定累了,先让她好好休息。你 别再多说。”姚夫人这话虽好似表示关怀,口气却有些不满,脸色也不见一点温馨,亦少暖 意,表情紧绷着。 “娘,殷妹初来,难免会感到一些不安定。今后,这里就是她的家了,我只是希望她不 必感到拘束。”姚文进并没有多揣测他爹娘的心思,语气态度,都理所当然。 姚夫人绷着脸,抿紧了唇,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 殷莫愁父母双亡,不得已前来投靠,说起来也是可怜。但她一见殷莫愁,轨甚为不喜, 不悦她那一身诗人气质的生动空灵,太飘忽了;那样的气韵,在她看来,就有种红颜祸水的 联想。她嫌殷莫愁长相单薄,看起来孤乖,乖僻无寿,不够福厚,不能荫大持家。 尤其地出身大家,向来最重视的就是礼教规范;对闺阁的看法也总要端庄不轻浮,守礼 不输矩,含蓄有节,三从四德等;她最看不得那种“才子佳人”的蚀礼败德;对女子逾越分 内学男人般去读什么经文、做什么诗赋的,更是不以为然,而把礼法内化,注意表面和形式 的规范,偏偏殷莫愁就是缺乏闺秀该有的稳重。 像殷莫愁这般具着诗人的灵性。她看了便觉格格不入,更别说她从小正经事不做,专学 男子般去读什么诗苦经文,倒像青楼艺妓似,也不知她父母是怎么教的,倒让他原先对她的 那一点可怜,都给蹙眉蹙掉了。 “爹,娘。”姚文进又说:“殷妹痛失怙恃,我们当有照顾她的义务。再说,她与我们 关系原就不同.更加要好好照应她才是!”他转向殷莫愁。“殷妹,你就放宽心住下来,把 这里当作是自个儿的家.下必拘束。”“多谢姚大哥。”殷莫愁微微欠身,轻声答谢。 她察言观色,就算再迟钝。多少也感觉到一些散发出的冷淡。但姚文进的表情态度和语 气显得那么真心诚意,先前那哀凄的神态也不像是骗人的,她实在没有理由多心和怀疑。 “咳咳!”姚谦乾咳了雨声。 这下麻烦了!他属意与相府联亲,就差一步而已,这主仆俩却挑在这时候突然冒上门来 认亲投靠,儿子又冥顽不灵,岂不要坏了他的事! 他转开话题说:“进儿,莫愁她们一路辛苦,才刚抵达,都还没能喘口气,你别一直跟 她说话”””脸色一整,端姿敛容。转向殷莫愁,摆出一脸和蔼。“莫愁,我看你大概也累 了,今晚就和奶娘早点歇息,有什么话,等明天再说。”“那就麻烦大人了,多谢大人!” 奶娘总算松了口气。 依她的想法,先不提当年殷莫愁的父亲对姚谦有恩,殷莫愁到底是姚家未过门的媳妇, 如今她父母双亡,姚家没有不管的道理。看姚文进的态度,对殷莫愁叉百几分欢喜,这亲事 她不提,赶明日,她想姚谦自然也会主动提起才是。 姚谦点个头,没表示什么。转头吩咐一旁的ㄚ鬟说: “带小姐和奶娘回房去歇息。”厅外夜色已黑,长廊如夜。延伸到无尽的暗。殷莫愁偕 着奶娘。随着ㄚ鬟一步一步穿过黑暗走向廊底。前头有名家丁点起了火,两旁的灯火乍然窜 燃,在昏黑中燃烧着过于放肆的明亮。照落一大块一大块的阴影,阴森地覆罩在殷莫愁身 上。 漆黑黝黝的,阴影外,只有光,没有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