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师父的冤魂 我们家老爷子咂摸着老俞头的话,知道他还惦记着几年前的那份情,他本想推 了这档子事,可老俞头已然说出了口,从他这儿拦着我跟他学拳,等于驳他的面子。 人“理门儿”的人一向把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金贵,落下瞧不起他的话把儿,等于打 他的脸,老爷子心里可承受不起。话又说回来,练武术也没什么坏处,于是就答应 了老俞头。 我们家老爷子心里头不搁事儿,遇上什么事,爱跟人磨叨几句。 那当儿,老杜的父亲跟我们家老爷子在同一家工厂当钳工,老哥俩儿挺说得来。 我们家胡同儿口有个小酒铺,有时下了班没事儿,老哥儿俩便跑到小酒铺,要 两碟开花豆或煎小鱼,喝二两。酒一沾唇,无话不说。 我们家老爷子便把老俞头收我为徒,练“八卦掌”的碴儿告诉了老杜的父亲。 “让我们家的三儿也跟他一块学吧。”他说。 “三儿”是老杜的小名儿,他在家行三。 老杜的爸爸说出口的事儿,我们家老爷子得张罗呀。老俞头挺给面子:“行呀, 教一个也是教,教两个也是教,都是老街坊,一块学吧。” 这么着,我跟老杜成了师兄弟。 老俞头的规矩多。拜师嘛,得正式磕头行礼,并且让人给写了两份拜师的帖子。 磕头拜师的日子,就选在了农历的八月十五。这个日子好记。 老俞头——我应当叫俞师父,教我们俩练武那可真叫上心。每天早晨四点必得 起床,东直门外护城河边儿上有个树趟子,我们就在那儿练。现护城河已然没了, 下头是地铁,上头是二环路,那片树趟子也早就没了影儿。 练到一九六六年的春天,我和老杜有点儿功夫了。我师父说:“行啦,师父领 进门儿,修行在个人。我把该教的都教你们了,你们往后自己练吧。师父只留给你 们两句话,你们记住喽,一句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再有一句:一日练,一日 功,一日不练十日空。这是我师父留给我的话,我再传给你们。师父没文化,大道 理讲不出来,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你们慢慢咂摸吧。” 一九六六年的五月,老杜当兵走了,我上小学五年级。这年,咱们国家发生了 “文化大革命”。一切都乱了套,红卫兵戴着红箍,拎着军用皮带,破“四旧”立 “四新”,抄家,大批判,见着不顺眼的就是一通砸。“造反有理”嘛。 我们胡同儿的老刘头,是个民主人士。过去派头儿挺大,出来进去的总坐卧车。 听说毛泽东、周恩来对他都很尊重。赶上“文革”,老爷子瞎了,红卫兵抄了他的 家,大皮带一通抡,把老爷子打了个半死,没过几天就咽了气。 还有几家是地主或资本家,那会儿这些人统统都叫“牛鬼蛇神”,也被抄了家, 七老八十的,被红卫兵给轰回了老家。这些人的出身都有砟儿,在红卫兵造反那当 儿,抄家也好,挨打挨批也好,一点儿不新鲜。可是,谁能想到红卫兵造反,会造 到我师父头上呢? 我到这会儿也没明白我师父因为什么罪名挨红卫兵一顿打。他是 苦出身,十来岁就当小力笨儿,拉了大半辈子三轮,家里穷得叮哨响。再说,他为 人厚道、朴实,平时很少说话,他人了“理门儿”,做人规矩本分,谁也挑不出半 点儿毛病,怎么会挨红卫兵的打呢? 有人说他挨打就是因为人了“理门儿”,“理 门儿”是宗教性的组织。可是他人了“理门儿”,并没写在脑门子上,他更不可能 绕世界说,自己是在“门坎儿”的人。说实话胡同儿里的人没几个人知道他的这段 历史。又有人说他跟胡同里的老刘头走的挺近,给他们家拉过东西,红卫兵抄老刘 头家,打老刘头时,他在旁边气不忿儿来着。 就凭这个,挨打? 这怎么能让我想明白呢? 还有人说他教我和老杜练“八卦”, 武术属于“封资修”的东西,所以,红卫兵要打他。您说这些说法荒唐不? 唉,那 会儿的事儿就甭提了,一切都黑白颠倒,没是没非了。红卫兵们脑子都发着烧,热 得忘乎所以了。谁能说得清楚呢? 红卫兵把我师父打得不轻。那天,我没在场,假 如在场的话,我一准得跟他们玩命。当然,后果也能想象出来,真有这么一“出儿”, 恐怕您现在就见不着我了。 当天晚上,我师父收车回家,屁股还没坐稳,来了十几个红卫兵,手里拎着皮 带,指着他的鼻子骂了一通儿。 我师父被这帮小子给弄懵了,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呀。 没容他申辩呢,上来两个小子,就要拧我师父的胳膊。 您琢磨呀,我师父的功夫,十个八个小伙子近不了身,他没敢发功,胳膊肘儿 稍一用力,那两个小子便来了个仰八脚子。 这下儿,这帮人可红了眼,那年头,红卫兵都是爷爷,惹恼了他们可不是玩的。 五六条大皮带横着抡了过来。 我师父对红卫兵哪敢还手呀,立马儿脸上就是几道血印子,仗着他的功夫,他 挺了挺,没倒下。 这帮小子把我师父打了个血丝乎啦,仍然不过瘾,找了根绳子把他倒背手绑上 了,拉牲口似地给弄到了当街,当着街坊四邻,说我师父是“封资修的卫道士”, 是“破坏红卫兵运动的坏分子”。有个小子犯损,找了个拔火筒,让我师父拿着喊 :我是坏分子,我是牛鬼蛇神。 您想,我师父是条硬汉,让他喊这个,除非打死他,让他咽了气。 这帮小子见他不听招呼,又是一顿皮带,让我师父给弄躺下的那俩小子更他妈 的损,把一个痰盂扣我师父脑袋上了,直到把我师父折腾得晕倒在地上,他们才住 手,仰着脑壳,撒丫子颠儿了。 我师父这辈子哪受过这个呢? 不明不白地挨了打,还不让他说话,自然,他更 不能还手,假如他还手,以他的功夫,甭说这几个毛头小子,再添几条汉子,也不 是他的个儿。 他练了几十年武术,没想到末了儿连自己的身体也没护住。挨了顿打,受了皮 肉之苦,这,在他看来还在其次。他受不了的是对他人格的污辱。 以他练武人的侠义与名声,以他人“理门儿”的人的规矩和本分,他把脸面看 得比命更重要,痰盂扣在他的脑袋上,而且还要喊自己是“坏分子”,我师父能受 得了这个? 他咽不下这口气……咽不下,又能怎么样? 那是个无法无天的年代。 第二天,他失踪了。走得干净利落。 他的闺女俞萍一大早儿过来看他。那会儿,俞萍在她姑姑家住着。俞萍推门一 看,老爷子没在家,三轮车却在院里搁着。她慌了神。她知道,父亲平时离不开这 辆三轮车。车是他的腿,也是他的伴儿。老爷子上哪儿去了呢? 她赶紧上我们家找 我。 我已然听说师父挨了打,一听俞萍说师父找不着了,心里就急了,赶紧跟俞萍 分头找人。当时,街面上乱乱糟糟,上哪儿找人去? 找了几天,没见我师父的影儿, 我心里没底了。 那当儿,我们家老爷子被下放到郊区劳动锻炼去了,家里只有我和我姐。我一 时没了主意,赶紧给老杜去电报,让他回来。老杜是我的师兄呀! 过了有一个星期 吧,人们才在玉渊潭的水闸把我师父的尸体捞上来。人早泡得没模样儿了。要不是 他穿着那身练功的衣服,简直认不出他来。那天的日子,正好是农历的八月十五。 伤心难过悲哀的情景就别说了。我师父的后事是我和老杜张罗着办的。 老俞头,我的师父,死得冤呀! 他死得实在太惨了。为了祭奠他的冤魂,每到 八月十五,我和老杜总要开车到昌平的一座小山上看看我们的师父。他的骨灰埋在 那儿了。 从那儿回来,还要跟我们家老爷子喝几盅酒,纪念一下老俞头,这个日子,我 怎能忘呢? “没忘是吧? ”老杜有时爱说这种不说别人也明白的话。他喜欢把你说 的话再重复一遍,并不是觉得这话非说不可,只是一种习惯。 有的时候,赶上老杜要出现场,实在无法分身,便塞给我点儿钱。不要不行, 让我给我们家老爷子买两盒月饼和两瓶酒,提拉回去。过八月十五嘛。 “算是我的一份孝心吧。你跟伯父替我到师父的遗像前摆俩酒盅。”他歉疚地 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