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老爷子的心气儿 其实,我们家老爷子酒量不大,每天二两酒,用他的话说,多一杯不喝,少一 杯不干。他喝酒没瘾,像是例行公事。不过,人上了岁数,少喝点儿酒,并没坏处。 在我们家老爷子的思想里,抽烟喝酒都不是好事,他倒不是觉着这两样东西对 身体有多大损害,而是认为习惯不好。他从小就管着我,烟酒绝对不让我沾。当然, 那会儿我正练武术,我师父又是人过“理门儿”的,所以我和老杜既不抽烟,也不 喝酒。 后来,当了警察,整天破案子,没日没夜的,生活节奏完全打乱了。为了提神 吧,我们俩都沾上了烟酒。烟酒这东西虽说上了瘾比吸毒瘾要小多了,可是真戒掉 它也挺难。 我们家老爷子刚看见我抽烟时,跟我发了一通火儿。后来,看我经常熬夜,也 就默认了。而我染上抽烟的毛病,又有点儿成心跟老爷子作对。 我那当儿都三十好几了,他还像管十来岁的孩子似的管着我,让我心里那么不 舒坦。他不是烦我抽烟吗? 我偏抽! 而且还当着他的面儿抽! 把老爷子气得够呛。 当然,抽上了瘾,也就戒不了啦。 这一点,我不如老杜。老杜抽上烟以后,上我们家看老爷子,老爷子说抽烟不 是好事,你得戒喽。老杜当时就把抽了半截的烟掐灭扔了,说往后再不抽啦。以后, 他还真没在老爷子面前抽过烟。但出了我们家门,他照抽不误。要不他能讨我们家 老爷子好儿呢。 我们家老爷子一直把老杜视为亲儿子似的,我甚至觉得,他在培养老杜方面花 的心血比我都多。当然,老杜要比我有里有面儿。比如说八月节买月饼和买酒这事 儿,老杜想得多周到呀! 他明知道我们家老爷子床铺底下摆着十多瓶酒,喝不完, 可是却照买不误。这是一种礼儿,我却常把这事给扔脑袋瓜后头。 我们家老爷子由打退休以后,就跟收音机和鸟笼子里的“百灵” 就了伴儿。他的眼神不济,不爱看电视。 刚从所长的位子上退下来那会儿,回家赋闲,他觉得没着没落儿的。我姐早就 出阁,成家单过了,我一天到晚不着家。三居室,宽房大屋的,就老爷子一个人唱 “空城计”,他可不是闷得慌吗? 老杜为了给他解闷儿,从鸟市上给他买回一只 “百灵”。 “您拿它找个乐儿吧,每天遛遛,也能活动一下胳膊腿儿。”老杜跟我们家老 爷子说。 老爷子当了一辈子警察,光跟人打交道了,“百灵”逗不乐他,他还是觉得在 家闲得难受。 “得找点事儿干千。”他跟我姐和姐夫磨叨这事儿。 我姐和姐夫核计了一下,是得给老爷子找个事儿。挣钱倒是其次,主要是怕他 在家闲出毛病来,正巧有家公司缺个搞保卫的。我姐就把老爷子给介绍过去了,人 家一听挺高兴。派出所的所长给他当保卫,他们当然心里踏实了。 老爷子也认为这差事对他的路子,便应了下来。谁知,赶到了那家公司一看, 他的鼻子差点没气歪喽,敢情那家公司是个“私企”,公司的老板十多年前因为打 架,犯在了他手里。 老爷子的屁股都没挨人家的椅子,打了几句官腔,撂下几句不冷不热不酸不甜 的话,抹回头颠儿了。 到家,把我姐臭骂一顿:你这不是寒碜我吗? 想不管我就直说。 甭拿老窝瓜不当干粮。我一派出所的所长给他当保卫? 那孙子是什么鸟JL7 我 还不知他的底儿吗? 我姐知道老爷子的脾气,再不敢张罗这码事了。 老爷子后来宁愿一分钱不挣,跟交通队的队长那儿淘换了一个差事。他戴上红 袖标,手里拿着一面小红旗,每天上大街挥小旗,指挥交通。 他甚至比人家交通警还认真。较起真儿来,敢让违反交规的司机叫他爹。叫爹 ?叫爷也没用。他该罚就罚,一点没商量。其实他手里也没罚款条,逮着一个,得把 人家领到交警那儿去认“罪”。一会儿一个,他也不怕磨破鞋底儿,一天恨不能逮 一个连的人。弄得交警后来觉得老爷子像是起腻玩。 交警烦了,跟队长念了央儿:干脆让老爷子穿上警服指挥交通得了,让我回家 吧。 队长犹豫了。他跟老爷子熟哇,知道老爷子的脾气。队长拐着弯儿地跟老爷子 摊了牌说,老爷子岁数大了,整天站马路,闻汽车尾气伤身体,回头染上点儿什么 毛病,老二会不答应他。 老爷子听出话里有话,跟队长摔了咧子,一堵气,把袖标和小旗扔在桌子上, 回了家。 老爷子想以前自己大小是个所长,而这个所长曾经管着好几条街好几条胡同, 想当初,老街旧邻的见了他,翟所长长翟所长短地叫着,如今退了休,人家怎么张 口呀? 叫他所长吧,他这会儿什么也不是了;不叫他所长吧,他以前还就是所长。 他不想给人家出难题,索性不跟那些离退休的老人一块堆掺和,一个人独往独来, 整天在家“囚”着。他倒觉着这样挺好。 瞅见不顺眼的事儿,他也不直接跟谁叨唠,现在不是通讯手段高明了吗? 他呀, 或是给电台打热线电话,或是给报社写信,管事不管事是另外一回事,反正他把意 见反映了,心里也就踏实了。您瞧,他好像成了编外记者。 当然,他对我却又是另外一种态度了。我琢磨着即便我当了爷爷,在他面前也 是小孩。谁让他是我爹呢? 人大概一上了岁数,嘴就碎,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他如果瞅着不顺眼,能掰开了揉碎了,跟你磨叨一天。我知道老爷子的脾气,所以 轻易不敢招他,有些事也不愿意跟他说。我怕他磨叽起来没完。 您瞧,我说不聊我们家老爷子了,可上来又把他给单表了一番,您别嫌烦,因 为我给您说的这个故事,跟我们家老爷子有点儿关系。 您如果了解我们家老爷子的脾气了,对我后来的一些做法,也就很容易理解了。 说句不屈心的话,我们家老爷子没少为我着急,他就我这么一个儿子,我的事 儿,他能不上心吗? 可他是老派人,有时候,他该管的事要管,不该管的事也要插 一杠子。挺好的事儿,让他半空儿里插这么~杠子,就能给搅黄了。饶这么着,他 还要埋怨我当初没听他的。 听他的? 您说我都四十拐弯的人啦,能事事都听他的吗? 再者说,如今都什么 年代了,飞船能上火星上溜达,多媒体能知道世界上每分钟发生的事儿,“克隆” 人都有了,而我们家老爷子还没完没了地给我讲他小时候的事儿,您说烦不烦吧?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有时也挺同情我们家老爷子。我妈去世得早,他把我和我姐 带大也怪不容易的。年轻那会儿,我们家老爷子的模样儿正经长得不寒碜,搭上他 还是个所长,虽说官不大吧,可大小也算是个官呀。那当儿,他要是想得开,给我 找个后妈,也不至于老了老了没个伴儿呀? 大概老爷子怕找个后妈,我和我姐抱屈, 他才没续弦。 我呢,也不争气,从二十多岁,老爷子就开始给我张罗对象,到这会儿,还耍 着“单儿”呢。我如果照大多数同龄人那样早早儿把媳妇娶了,再养个儿子或闺女, 守在老爷子膝下,也让他晚年能享点儿天伦之乐。可是,老爷子连这点儿福分都没 有,也怪让他寒心的。 甭瞧他在我面前一不留神就把所长俩字带出来,永远摆他十多年前所长的谱儿, 其实,所长怎么啦? 人到老了,心态都差不多,总希望儿女们的日子过得舒心。儿 女们的日子舒坦,他也觉得活着有点儿念想儿,心里感到滋润。自然,这舒心俩字 是按他的标准来比量的。 拿我来说吧,老爷子就瞅着别扭,怎么呢? 人活着,到哪一步,该迈腿没迈腿。 在老爷子看来,人这一辈子是按阶段走的,比如七岁以前是上托儿所幼儿园的时候, 二十岁以前是念书的阶段,三十岁以前是成家立业的时候,到哪一步说哪一步的事 儿,而我却错过了这一步,该是结婚成家的时候没成家,老爷子对我当然心里头系 上了扣儿。他觉得我不结婚不是我个人的事儿,而是冲着他去的。您忘了,咱中国 人不是讲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吗? 我知道他是老北京,礼儿大,可是您说我 能为了我们家老爷子,就随便划拉一个娶回家来吗? 她倒是跟我过呀,还是跟我们 家老爷子过呀? 再说这年头稍微有点模样儿,家庭条件又不错的闺女,能是个人就 跟着跑吗? 更何况我是干公安的。人到四十,还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普通刑警。 我心里明白自己吃几碗干饭。可是这一明白,把我们家老爷子给坑了,他念叨了小 二十年,也没见我把媳妇娶回来。 奔七十了,他只能一个人在家听收音机、看电视、养鸟、鼓捣花儿。他还不照 别的老爷子,有点什么嗜好,打牌搓麻,解解闷儿。他一见那玩艺就联想到“赌博” 这俩字。跳舞,扭大秧歌,他觉得那玩艺儿闹心。他就喜欢沏壶茶,跟人聊大天, 可是又没人陪着他。要不他怎么逮住个机会就给我上课呢? 人老了就怕寂寞,而我 们家老爷子的寂寞,有一半是由我这儿引起的,想到这一层,我觉得怪对不住他的。 活到四十多了,还让老爷子为我劳神,实在对不起这岁数。 可话又说回来,他为我劳神,纯属猴儿拿虱子,瞎掰,老爷子并不理解我呀。 我有自己的活法,我这么活着并没碍他什么事,他却总对我挑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