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坐台小姐阿媛 我正思忖,暗影里飘过一缕香气,这是劣质化妆品与女人身上的分泌物揉合在 一起的气味。我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穿着黑色超短裙的小姐走过来,她故意扭着腰 肢,露出几分风骚的劲儿。 “老板找我吗? ”她走到我面前,掠了一下满头的浓发,莞尔一笑问道。 “你是叫阿嫒吗? ”我打量着她。 她长得并不漂亮,单眼皮,眼泡儿有些发肿,眉毛虽然描过了,仍然离得眼睛 很远,鼻子也不周正,只有樱红的小嘴显得可爱。一丝令人难以琢磨的微笑浮现在 她的唇边,她的上衣紧绷在身上,露出匀称的线条,白皙的脖子上坠着一条很细的 金项链。她的神色有点疲倦,看得出来,她在强颜作笑。 她是小霞吗? 我迟疑地凝视着她。小霞应该比她长得漂亮,也许是重名吧?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 她斜睨了我一眼,很随便地坐在我的身边。 我下意识地站起来,装作从兜里掏烟,躲开了她。她身上的那股不是正昧儿的 香气有些呛鼻子。 把烟掏出来,点上,我换了个位置,坐在她的对面。 “你是这歌厅的一枝花儿,谁不知道你的芳名。”我逗趣道。 “我可不是花儿,别拿我开涮。” “开涮,你也懂开涮? 是四川人吗? ” “觉得不像吗? ” “不像。你的北京话说得挺标准。” “在北京呆了四五年了,还不会北京话吗? 你抽的是什么牌子的烟? 给我一支。” “噢,我把这碴儿给忘了,对不起。”我递给她一支烟。 她很老练地把烟点着,深深吸了一口,瞅了瞅桌上的扎啤,说:“就要了一扎 啤酒呀? ” “你喝点什么? ” “陪你喝‘啤的’吧。”她望着吐出来的烟圈,轻慢地一笑。 “好呀,想不到你又能抽又能喝。” “干的就是这个工作嘛。职业需要。”她非常随意地说,露出几分放荡的神情。 我把服务小姐喊过来,叉要了一扎啤酒。 “再点一个果盘儿,两碟干果,美国大杏仁和腰果,有鲜橙汁,再给我来一杯。 噢,再来一盒‘万宝路’。” 她对服务小姐笑了笑,她对这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好像已经能把洒单背下来, 一口气点了好几样自己喜欢吃的零嘴儿。 我不由得摸了摸钱包,照她这么敢开牙,恐怕我兜里带的这点钱都扔到这儿也 不够。 “听说老板喜欢四川小姐,是吗? ”她凝视着我说。 “你是听领班说的吧? 我怎么看你不像呀。你老家是四川什么地方的? ” “成都。我是土生土长的四川人。” “阿媛是你的小名吗? 你姓什么? ”我打量着她,眼睛跟她对视了一下。 “姓冯。我叫冯媛嫒,大伙都叫我阿媛。没什么大名小名一说儿。” “到歌厅当小姐有几年了? ” “才几个月。你问得这么详细干嘛? 好像是公安局的,让人心里这么别扭。说 点别的好吗? ” “我是随便问问。” “会唱歌吗? 你怎么不要个包问? ” “不会唱,喜欢听。你唱得怎么样? ” “马马虎虎吧。你听我说话的嗓子,抽烟抽的,唱不好。” “干嘛这么抽呢? ” “你不是也抽烟吗? 你说你抽烟为了啥? 其实,啥也不为,习惯了,上瘾了, 不抽好像缺点什么似的。” 这时,服务小姐把扎啤果盘和干果端上来,并且把桌上的小蜡烛点着。她呷了 一口啤酒,又点着一支烟。 歌厅里的人多了起来,声音嘈杂,烟气弥漫,KTV 包间里传来的歌声与大厅里 的乐曲声搅和在一起,使音乐变成了刺耳的噪音。 大厅上面悬着的迷彩灯来回旋转着,晃得人闹心。舞台上有一个长得挺圆的汉 子,挺着将军肚,拿着麦克风扯着嗓子唱一首情歌。 他身后的大屏幕上出现了穿着泳装的小姐扭捏作态的镜头,舞池里有三对男女 随着那首情歌的节拍跳起舞来。刚才坐在吧台边上的那些“三陪”小姐已经各归其 主,有的进了包间,有的奔了散台。 散座上的男男女女们,有的嘻笑调情,有的相互依偎,有的高谈阔论。歌厅里 的一切都沉浸在性感与情欲的渲泄之中。 “点首歌吧,你真的不会唱吗? ”阿媛觉得有些寂寞,嘴里嚼着干果,对我说。 “真不会唱,还是听听别人的,我们一起聊聊天吧。你今年多大啦? ”我问。 “你猜呢? ” “猜不出来,女孩子的年龄真不好猜。” “二十二岁。属兔的。你有多大? ” “是你岁数的一倍。” “噢,你都四十四岁啦? 看不出来。” “快了。快到四十四岁了。” “你平时常来歌厅吗? ” “你看呢? ” “我看你不像是歌厅的常客。” “为什么? 这还能看得出来? ” “当然,常来歌厅的人不像你这么……噢,我觉得你挺拘束的,像有什么心事。” “你是不是觉得跟我坐在一起挺别扭? 我应该对你更亲热一点是吧? ” “那当然啦,不然的话,你上歌厅干吗来啦? 到歌厅就是寻开心嘛。” “我这人怯勺,也忒死性,见了姑娘就胆儿小。你别见怪。” “我看也是。” “咱们还是聊聊天儿吧,我喜欢跟人聊天儿。” 她又拿起一支烟,凑到蜡烛上点着。 “你这人怪怪的,跑歌厅花钱找小姐聊天? 是不是生活上有什么失意的事? 离 婚啦? 失恋啦? ” “嗯,你的眼睛挺毒的。怎么一下瞅出我离婚啦,失恋啦呢? ” “我们什么人不接触呀? 谁是干什么的当然能看得出来啦。” “那你说我是干什么的? ” “你? ”她定了定神,凝视着我,淡然一笑说:“你不是什么公司的老板,就 是开车的。” “嗯,你还真有两下子。”我哈哈笑了起来,“开车的,我像出租汽车司机? ” “反正看着像。”她吐出一口烟,咳嗽起来。 “少抽烟吧,你的烟抽得忒勤,比我还能抽。” “是。我能一口气连抽七八根,一点事儿没有。” “大烟抽吗? ” “你是说抽‘白粉’? 不蒙你,我还真抽过呢。但是只抽过两次,我就害怕了, 再不敢碰它了。” “为什么呢? ” “那东西太毁人啦。上了瘾,人就完了。我还想好好活着呢。” “你们这些当小姐的有抽‘白粉’的吗? ” “怎么没有? 我认识的就有好几个,哎哟,她们好可怜呦,挣的这点钱都抽没 了。有的不得不拼命卖身接客。惨极了。” “你认识的这几个抽‘白粉’的有老乡吗? 跟你熟吗? ” “有老乡,可并不很熟。” “有跟你住一块儿的吗? ” “没有,凡是抽‘白粉’的,我们都不敢跟她们一块住,怕让她们给传染上。 她们也不爱跟我们一起住。” “你住的房子也是租的吗? ” “是呀,我们哪有钱买房呀? 好房子我们也租不起,差不多都租农民房。” “你没遇到个大款什么的,把你‘包’出去? ” “你是说‘包月’吗? ” “‘包月’? 什么叫‘包月’呀? 你们的行话吧? 我不懂。” “你真是叫什么勺了着? 噢,怯勺。怎么连‘包月’都不懂? 假如你有钱,对 我也有情,看上了我,就把我带走,让我当你的‘情人’。你每月给我开多少钱, 我或者跟你住在一起,或者你给我单安排一套房子,养着我,这就是‘包月’,深 圳叫‘二奶’。当然,能被人‘包月’的都得有资本,那就是长得特漂亮,像我长 得这么丑,你都不愿挨着我,更不要说‘包月’啦,是不是? ” “我可没说你长得丑,其实你长得挺可爱的。在这个歌厅‘坐台’的小姐有抽 ‘自粉’的吗? ” “不太清楚。有些人我都不认识。小姐一般不光在一家歌厅‘坐台’,有的轮 流在好几个歌厅当小姐。歌厅老板都认识我们,我们都有呼机。有客人找小姐,老 板就把我们呼来。现在上边查歌厅查得挺严,好多人都不敢上歌厅来了。歌厅的生 意不太景气。有时‘坐台’等不到客人,白搭工夫,所以我们有时就在家等着。” “你们之间也‘抱团儿’吗? ” “什么叫‘抱团儿’? 你是不是说几个人比较要好,凑到一块儿? 是这样的。 北京这地方,有时候人挺欺生。当小姐的没有孤零零一个人单干的,这样会受人欺 负的。我开始陪客人时就挨过欺负,那是一个老家伙,好像还是什么长,挺有派头。 我陪着他掷色子喝酒,又唱又跳的,折腾到夜里一两点钟,这个老色鬼好像没见过 女孩子似的,对我又搂又摸,最后一分钱‘小费’没给我。你是知道的,当小姐的 靠什么活着? 靠‘小费’呀。没挣到‘小费’,这一宿算是白干。可这老家伙说, 他的消费由歌厅老板包了。你想,歌厅老板能给我们钱吗? 一分钱也不会给。这不 等于赖账吗? 可刚开始干,我没经验。 以后才知道当小姐要搭帮,而且后边要有人托着。单干? 小姐之间也会欺负你 的。” “这么说,你有很多朋友。有男朋友吗? ” “当然有了。” “你刚才说当小姐的有的也抽‘白粉’,她们如果烟瘾犯了,怎么陪客人呢? ” “到歌厅陪客人的抽那玩艺儿的不多。染上‘白粉’,跟我们就不一样了。她 们为了多挣钱,什么都可以不顾。你知道什么叫‘全活儿’吧? 她们大多都是干‘ 全活儿’的,一般不到歌厅来陪客人,都是委身于一个人或几个人,到歌厅也是为 了‘出台’,不像我们这些小姐。我们并不是见了什么人都可以跟着走的。当然, 也看客人开价是多少。如果客人给的钱多,我们也不在乎。谁让我们走上这条路了 呢? 可是我们有时也看人。抽‘白粉’的就不同了,她们不分人。 我认识一个姐妹,其实长得挺好看的,可是她抽上那玩艺儿了,她告诉我是客 人引诱她抽上的。抽上瘾以后就戒不掉了,客人不会总供她钱抽。她就自己拼命挣 钱,干起‘全活儿’来啦。” “她跟你是四川老乡吗? ” “不是,她好像是东北人。” “你认识抽‘白粉’的人里,有没有个叫小霞的? ” “小霞? 嗯,她是不是唱摇滚乐的? ” “好像是吧? ”我顺着她的话说。 她想了想道:“我跟她见过几面,不太熟。她长得挺漂亮,抽上‘白粉’以后, 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我见到她时,那样子好惨哟,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自得 吓人……” 她叹了口气,拿起啤酒杯,喝了一口。 “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 “夏天,她穿着一条黑色羊皮的超短裙,高跟鞋的跟儿特高。那两条小细腿, 看上去像只驼鸟似的。她跟两个留长发的小伙子在一起,那两个人可能也是唱摇滚 的。她肯定‘傍’着他俩呢。” “她没告诉你现在在哪个摇滚乐队吗? ” “我没问。她原来呆的那个摇滚乐队好像叫什么‘蜜蜂’。她嗓子不错,唱得 挺有味的。我在歌厅听过她唱。她在摇滚圈里挺有名儿的。你也认识她吗? ” “哦。你再点点儿什么喝的,我看你挺能喝的。” “不用,这一扎就够了,我一喝酒就脸红,喝不了多少。我记得小霞的艺名叫 ‘火妹’,你听说过吗? ” “没有。‘火妹’,这名儿倒挺葛的。我只知道她叫小霞。她跟你一块住过吗 ?” “没有。她有男朋友。” “噢,也是搞摇滚的? ” “不清楚。哎,你真的不喜欢唱吗? ”她的眼睛盯着屏幕上的画面,淡然一笑 说。 “你是不是想唱呀? 嗯? ” “你点首歌吧? 听听我的嗓子。到歌厅来,不唱首歌多没意思呀。”她呷了一 口啤酒说。 “好吧,唱一首你最拿手的吧。”我随意地把桌子上的歌单递给她说。